成都的秋天
成都的秋天,是一天比一天短的日头,一天比一天凉的天气。说不上来秋天准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成都的秋,每一年几乎都是从一整周的秋雨开始。看见雨雾蒙蒙中向远处流去的锦江水,温度骤然下降,也说不清夏天和秋天的分界线具体是什么。昨天都还穿着短袖,可是只要秋天一到,忽然早晚都感觉到凉意,心境也已截然不同。
小时候,我曾一度以为秋天是不会路过成都的,所以当读到郁达夫写的“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便对秋天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作为典型的北方城市,京城的秋季有紫禁城的红墙、金色的琉璃瓦、深红的廊柱、墨绿的古柏、金黄铺叠的银杏,色彩总是异常分明浓烈,回味隽永。相较成都阴冷惆怅的秋天更显得明媚动人,而这南国的秋天很容易便相形见绌,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别离的愁绪为这座小城加了滤镜,等我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时,秋天突然温柔地让人说不出话。九月的第一天,黎明之前,我在河口,正对着灯塔的湖边等日出。清晨的风在寂静中更让人觉得凉了,四下无人,只有远处渡口的码头上,几个早钓的人隐约可见。太阳从灯塔那边缓缓浮出水面,递出这个秋天的第一缕晨光。没过多久,又没入云中。灯塔上空掠过一行大雁,转眼不见。和它们不同,这个秋天,我要去往更远的南方。
往回走的时候,我才发现耳边似乎不那么聒噪了,不清楚何时知了都闭了嘴,西瓜突如其来变得疏远,稻子变黄,柿子变软,天空遥远而又开阔。路过邻居门前的柚子树,没有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钻进鼻腔,但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糯糯的糖炒板栗的味道,如果味道有颜色的话,我想肯定是和夕阳一样的蜜糖色。
有风吹来,糖炒板栗的味道被吹散了,街道旁的梧桐树叶争相着扑向大地。我闭上眼,儿时的回忆一帧帧从眼前闪过,仿佛还站在山坡剥桔子,青草开始泛黄,夕阳光变成蜜糖色,碧蓝的天空留不住流云,母亲说晚上做我最爱的醪糟蛋,于是在日落前飞奔回家,发现醪糟蛋里面撒上了桂花。睁开眼,桂花的香味似乎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忆向我涌来,猛然醒悟,原来成都的秋天从来都不曾缺席,只是它来得小心翼翼,并没有那么明目张胆。成都的秋天,也许是泛黄的草尖,是连日的绵绵小雨,是雨掠过叶子的行径,是母亲手中那碗加了桂花的醪糟蛋。
木心说,秋天的风都是往年吹来的。四季一个轮回,往事都成了风雨中带有色彩的梦,一个心思,一种情绪,一份寄托,纷纷洒落在那无边无妄的日子里,在泥土里沉寂,直至消散,无影无踪。待往年的风吹过来,是秋敛满了所有的情绪,点缀心头的忧郁,抚平上了眉头的结,丰富了那些只身走过的单薄岁月。
和夏天比起来,秋天的确是多愁善感的。夏天就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笑得坦率,哭得开怀,但哭过、笑过,心里是透亮的、轻盈的。而秋天,是心事重重的。无端发笑得日子越来越少,想肆无忌惮地哭,却又找不到一个理由。微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只要在清晨看到那秋高气爽的天空,只要闻见空气中桂花的香气,就会涌起许多令人怀念的过往,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想起在旧时光里穿梭的他们和自己。
秋天多感伤别离,然而这也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点,不像夏天,你要走了,我说声“拜拜”就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秋天却是,道完一声又一声珍重,却总觉得最想说的话还没有讲出来。夏天的时候,我曾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一只可以孑立生存的野兽,我想要去远游,想要无止境地翻滚折腾,追逐人生的各种可能。可是只要秋天的凉风一吹起,想起那些和好友互相支撑走过的艰难岁月,想起母亲做的撒了桂花的醪糟蛋,想起还有许多来不及再见一面就已离开的人,一种落寞与柔软交织的思绪便笼罩在心头。
秋天来了,我终于有些理解这之中莫名其妙的惆怅了。秋雨连绵的天气,因为有往年的风吹来人间的烟火气,使我容易想起身边人的温柔,让我觉得自己平凡的日子也是如此温暖,然后不由自主地,因为感到太过幸福而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