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歌舞与三四十年代学生运动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别得那哟哟,别得那哟哟,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五十七年后重温当年漠风舞蹈社的保留节目《青春舞曲》中的这一段唱词,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激情澎湃的华年岁月,感慨之情难以言表。只是相隔时间太长,许多具体细节已记忆不起来,只能挂一漏万了。
漠风舞蹈社诞生于1947年夏天、浙大大学路的校园内。那时节,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我当时是新民主青年社(Y.F.)成员。所在的团体是学运宣传二队(后改名为丁冬社)。为把宣传工作引向深入,活跃校园文化,当时二队的负责人陈永时同学特从上海请来一位民间舞蹈教练,名叫戈兆鸿,是当时上海乐舞学院的研究生。在这之前,浙大同学田万钟、陈明瑜、邢育青、郑秀陈雅琴等同学曾有过一次“农作舞”演出,颇受同学们的欢迎。请舞蹈教练之举,或许与此也有密切的关联。跟戈兆鸿学舞的人开始不少,但自始至终坚持到底直至参加演出的人却不多。戈兆鸿教舞十分认真,除民间舞蹈外,还介绍过一些近代舞和古典舞的基本常识和动作。学习的人也不轻松,要用巧劲。就我而言,开始笨手笨脚,单是新疆舞中使头部左右自然来回移动,就经过几天才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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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风”成立后,曾多次在校内大规模集会上与其他文艺社团联合演出。曾上演过的主要节目有《青春舞曲》、《藏民舞曲》、《春游》、《嘉戎酒会》、《高山族舞》、《农作舞》、《彝族舞》、《乌兹别克舞》、《兄妹开荒》等,也演过舞剧《她亦要杀人》,那是反映一农村妇女被日本鬼子强暴后报仇的舞蹈。此外,还有少数自编节目,我还记得有两个:一是《压迫与被压迫者》,另一个是《八仙贺寿》,后者是1949年专为庆祝竺可桢校长六十大寿而演出的,至今还留有演员剧照舞蹈需要形形色色的服装道具,当时既无任何经费,大家又都很穷,只能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如藏族舞蹈服装,男装用大家自已穿的蓝长袍,穿上一个袖子,另一个搭拉着,绑上白腰带;女装用自己盖的花棉被面,拉角斜披;围裙用白布,再横贴彩纸条即行。新疆舞中男的借来睡衣充当,帽子用硬纸板制作等等,倒也打扮得惟妙惟肖。舞台化装相互帮助或自已对着镜子进行那时的演出都在晚上。演出结束后,大多时过午夜,一个个既疲劳,又饥俄学生自治会往往特别为演员们准备一顿夜宵,其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油菜煮稀饭。虽然比较简陋,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却是天下最好的美食,现在想起来还嘴边留香。
伍匡宇:《忆漠风舞蹈社》,《黎明前的求是儿女》编辑组编:《黎明前的求是儿女:解放战争时期浙江大学的学生运动和进步社团》,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第258至260页。
西南联大自昆明返回北平,学运中心移到北平,这时在“反饥饿、反内战”爱国民主学生运动达到了高潮,学生中也流行着边疆舞,并成为一时风尚,当时地下党的同志认为民族民间舞活动也是一种团结教育青年的好形式。1947年56月间,由地下党北工物理系张硕文提议,北大也应该办一个以民间舞为主的社团,以吸引更多的同学参加进步活动,名称定为“民间歌舞社”,征得地下党的领导项子明的同意,社长为许建章,后来许建章撤到解放区,由张群玉(解放后任北大党委副书记)担任。我成为民间歌舞社的成员,当时是很兴奋的,积极参加各种活动,跳秧歌舞、边疆舞如《青春舞曲》《噶什喀尔》等,对舞蹈着了迷,还记得跟李学信学新疆舞的移颈(动脖子),一练就是半天,舞蹈竟成了我终生的职业,这是始料不及的。“民间歌舞社”所表演的舞蹈,一个来源是到过解放区的法律系学生卜超凡(现名顾肇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带回来的陕北秧歌,延安老干部迪之亲自教过他。另一个来源则是戴爱莲的“边疆舞”。1948年2月,叶浅予先生应徐悲鸿邀请来北平艺专任教,戴爱莲也一同来到北平,那时北平的华北学联曾写信邀请戴先生来北平大学生中教舞,由于国民党白色恐怖,戴先生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只在国立北平师院体育系教课,戴在家中(东城大雅堂胡同)也教过课,如台湾的刘凤学(新古典艺术团艺术总监),北平师院“群舞社”沈根鋆 、贾特贤、朱荥、王幼良都曾到过戴先生家学舞并观摩过戴先荥、王幼良都曾到过戴先生家学舞并观摩过戴先生拍的小电影(见吴群《北平师院群舞社》)。戴先生让她的高足彭松与华北学联联系到各大中学校去教舞,据彭松回忆,他曾多次去北大沙滩教舞,和“北大民舞社”的项党、张群玉联系教他们舞蹈,如《达坂城的姑娘》(张群玉、项党演出)、《团结就是力量》、《国际歌》、《巴安弦子》、《民主的花儿别让它遭灾害》等。北大剧艺社还演出了戴先生编舞的《朱大嫂送鸡蛋》,由汪兆悌扮演朱大嫂。此时另位边疆舞的大师、西部歌王王洛宾也于1948年2月间到了北平,接连在北大、清华等几所大学表演了《阿拉木汗什么样?》《掀起了你的盖头来》等,也在学生中流行起来,时不时地在操场围成圈,脖子横向动起来(移颈,新疆舞的动作),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董锡玖:《戴爱莲舞蹈班》,《缤纷舞蹈文化之路:董锡玖舞蹈史论集》,敦煌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30、131页。
民舞社每周两次,由总校派来一位老同学教我们学跳新疆舞。记得我最喜欢的舞蹈是一曲两人对舞,伴唱的新疆民歌也非常好听。歌曲大意大概是这样:
男:“温柔美丽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将每天哭泣。”
女:“你的话儿甜似蜜,恐怕未必是真的,你说你每天要哭泣,眼泪一定是假的。”
男:“你是那黄色的赛布德(一种花),低头轻轻地摘下你,把你往我头上戴,看你飞到哪里去!”
女:“赛布德花儿是黄的,怕你不敢去摘它,黄色的花儿头上戴,手上的鲜血用啥擦?”
男:“头上的天空是蓝的,喀什喀尔河水是清的,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向那喀什喀尔跳下去!”
女:“你的话儿真勇敢,只怕未必是真的,你从那喀什喀尔跳下去,我便决心答应你!”
这些美丽的歌舞与隐约可闻的围城隆隆炮声,和周围紧张的战斗气氛是多么地不协调!但它们在我心中却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我白天如痴如醉地唱歌跳舞,晚上到楼顶去站岗护校
或校对革命宣传品。那时北大的印刷厂就在四院近邻,深夜,革命工人加班印秘密文件和传单,我们就负责校对,有时在印刷厂,有时在月光下。我印象最深的是校对一本小册子,封面用周作人的《秉烛夜谈》作伪装掩护,扉页上醒目地写着:“大江流日夜,中国人民的血日夜在流!”这是一个被国民党通缉的北大学生到解放区后的所见所闻,称得上文情并茂,感人至深。
乐黛云:《我赶上了旧北大最后一站》,陈华昌,黄道京主编:《同行在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汤一介 乐黛云随笔》,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93、194页。
这样的歌与这样的舞,也许在大多数观众是不大熟悉的;但是不成问题的,它们有它们的特点与优点。我想大家的观感不会是十分差异的,如果说:(一)这是充满了快乐的;参见歌舞的人,每个真的感觉快乐,而不以职业歌舞者的有时脸上故意做作笑容。(二)这是充满了活力的,这里女舞者的动作,也在流露女性的健康美,而不似“足尖舞”的女舞者有时给人以纤弱无力之感。(三)这是自由的;虽然每一个舞有它一定的形式,但不为严格的规律所拘束;舞者得有机会做“即兴的”变化与创造。(四)这是自然的;男舞者的动作是男性的,迅速,确定,粗豪,有力,由于男子在日常生活中有的是这类的经历;而女舞者的动作是女性的,细致,圆润,慈和,灵活,尤其她们的臂与腕与手与指,由于女子日常生活中,凡织布缝衣烹调以及抱拥孩童等劳动,用的就是臂腕手指,至于背与脚足,倒不须十分用劲的!我这次的总印象,是虽简单而始终活泼,虽欣乐而不失端重。我对它极为爱好;所以我愿意在这里把我的愉快的经验,提供大家,希望大家也来“分享”。又因这次演奏,舞的比重较大,所以下面所讲,亦以舞的方面较多——如什么舞蹈,舞有几种,什么是民风舞的特点,民风舞和现代的交际舞有什么关系,什么是好的舞蹈技术……等等。
洪深:《我们怎样迎接新疆的歌与舞》,《大公报》副刊《星期论文》,1947年12月21日。
我们搞了全校较大型的“青蛙合唱团”,演唱《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的部分歌曲,《垦春泥》、《游击队员之歌》合唱歌曲,还有《你这个坏东西》、《跌倒算什么》、《山那边哟好地方》、《你是灯塔》、《五月的鲜花》、《囚徒歌》等许多革命歌曲,把这作为团结教育同学的强大武器。参加歌唱的同学最多时有一百多人,有时整个舞台都占满了。我们还成立了舞蹈队,学跳带有秧歌风味的《农作舞》、新疆舞、藏族舞、扭起陕北的大秧歌来。1948年暑假舞蹈队到校外演出,在青年会楼上会演时,国民党特务竞拿了宽皮带冲上舞台打人。帮助我们排练的是艺专的一位姓王的同志。为了工作需要,我们也拿起了乐器。参加这些活动的有黄世颖、阙国绮、王一民、周贤珍、何惠芳等。上面这几位同学解放后都参加了青年文工团。我们通过这些活动,在同学间建立起一种新型同志式的关系,使大家觉得生活在这样一种集体中,思想上、生活上都有人关心,是很温暖、很有意义的。
朱通:《忆建国中学的学生运动》,《隐蔽战线的斗争:中共杭州市地下党部分同志回忆录》,杭州市新四军研究会,2009年,第535页。
舞蹈组排练了“农作舞”,是上海育才学校创作演出的,周彼作词,庄严作曲,由张恒等育才学生演出,复旦演过,深受同学们喜爱,它的基本舞蹈动作来自秧歌,曲调优美有民间风味,有两句唱词:“可怜没有下锅米,做牛做马为谁忙?”听了令人辛酸,它反映了当时农村的阶级矛盾,引起同学的共鸣。还有新疆舞,歌词是:“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这个舞轻松活泼,符合青年人的兴趣,很多同学都喜欢学。
练福和:《解放战争时期复旦大学的一支文艺突击队》,王正执笔:《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复旦大学党的活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53页。
其次,上演较多的是以农村劳动为题材的小歌剧。例如反映团结合力开垦荒地的《山上荒地》;象征着艰辛农业劳动的《农作舞》;放牧牛群的牧童吹起笛子,美丽的姑娘闻声前来与牛群一起舞蹈的《牧童短笛》;以陕北某地为故事舞台的《兄妺开荒》;象征迎接解放的《冬去春来》等。这些被认为是进步的舞蹈,具有赞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意涵。其他尚有:少数民族舞蹈因被视为健康的而受到推广。例如上演了《瑶人鼓舞》(云贵地区瑶族的祭礼)、《新疆舞》、《西藏舞》等
(日)岩间一弘著;葛涛,甘慧杰译:《上海大众的诞生与变貌:近代新兴中产阶级的消费、动员和活动》,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第2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