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山歌
傍晚下班习惯坐在公交车上听着音乐,忽然听到歌词里一句“00后已经不会说方言”,不禁想起我那座山脚下的小村庄,如今村子里的老少都在慢慢搬进城里,或在他乡落地生根。每次春节落在五湖四海的游子,才熙熙攘攘汇聚在翻新的祠堂门口。那些小一辈的孩童,大多讲着流利的普通话,一个个低头玩着手机只当这是一次难得的乡下体验。等到烟花爆竹滚起的烟尘散去,大人领着小孩鞠躬作揖松松散散地完成了仪式,打牌的打牌,做饭的做饭,生疏的面孔再没了交集。
我惋惜的却不是渐渐被打入冷宫的家乡土话,而是十多年前就再也没听到的山歌。
我至今最记得关于奶奶的两件事,一件是她的山歌,一件是她的牛鞭。
奶奶平时干农活就爱哼两句的山歌,一前跟她去农田帮衬她拔些杂草。戴着草帽拿着镰刀身子埋在密不透风的玉米秆里,只见她隐隐约约的身影,但却可以清晰地听见她那方传来的歌谣。到了黄昏时分太阳西沉,爷爷扛着锄头走在前面,我和奶奶衔着咿咿呀呀的山歌跟在身后。夜里奶奶和堂妹睡在里屋,奶奶唱一句堂妹就跟着学一句。每次堂妹分毫不差地学对了,总是听见奶奶俊朗的笑声把聪慧的堂妹一顿夸奖。
屋外睡不着觉的我也敞开嗓子跟着学,只是我终究没有堂妹的天资。不但没能得到奶奶的表扬,还白白给堂妹当了绿叶。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心里暗骂,堂妹这只老狐狸明明不喜欢这么土的山歌,却非要跟着学跟着唱,一定是想讨奶奶的欢心。要是不小心把奶奶惹发火了,唱两句山歌来,也能少挨一顿打。于是识破了堂妹奸计的我,给这位小我六岁的女孩安上“假狐狸”的绰号,每次她变着花头讨老佛爷的开心了,我都要学着《还珠格格》里皇后娘娘的声调,啐她一句“假狐狸”。
奶奶唱过许多首山歌,至今还有些印象的只有两首。一首不知道歌名,歌词却还记得大概。类似于顺口溜朗朗上口,所以印象最深,也是小时候最早接触到的RAP。(没想到我七十岁的奶奶也是位嘻哈歌手)另一首记得歌名叫作《十娭毑》,歌词从一唱到十讲了十位女子的故事,其中有两句因为有些禁忌所以还记得——脱落衣裳肉挨肉。想不到如此直白后现代的歌词,却是我那位连山村都没出过几次的奶奶唱的。
如果现在再让我那读大专的堂妹,唱这些土生土长的山歌民谣,她肯定不愿意。毕竟初中学了几年声乐的她,喜欢的是用手机录制一首撩拨的《成都》发到朋友圈,接受文艺青年的赞赏。因此奶奶山歌的唯一指定传人,彻底断绝了。
奶奶虽然不再唱了,但是听还是爱听的。前些年谁村的祠堂落成请戏班子唱几天戏,奶奶下午忙完农活吃了晚饭,锁了院子们带着我们趁着月色打着手电筒就赶了过去。奶奶和那帮老头老太凑一块听得有滋有味,我和妹妹们讨了一两块钱买了些麻花瓜子吃得喷香。前年叔叔给奶奶买了一个加大版的MP4,低分辨率的五寸屏幕,搭配两个巨大的环绕喇叭活像一个缩小版的三洋录音机。奶奶洗衣服时就把这宝贝放在窗台下,高亢的戏曲唱音就一波一波地在整栋楼房里回荡。每次叔叔听到了都得跑过来,把洪亮的外放音拧小一些。
我们也实在搞不懂这叽叽喳喳的曲调也什么好听的,有一次我问她“奶奶这里面唱得什么?”,她双手抻进袖子里,弓着背直勾勾盯着膝盖上放着的播放器,冲着机器的屏幕努努嘴巴回答我“看下面的字啊”。她抽出手臂指着字幕认给我看“诺,这个是个一字,这个好像是个王字,是吧。”我心里哑然,听这个还不如去听周杰伦的《双节棍》。
奶奶个子不高,比我妹妹还要矮半个头。去年春节姑姑回娘见拜年,和奶奶站在一块。穿着高跟靴子的她也才堪堪和奶奶齐眉,比完身高姑姑回头抱怨奶奶“我就是遗传你的基因,所以咱们一家就是我最矮。”奶奶干巴巴站在一旁瞧着一身洋气打扮的姑姑,眨巴眨巴眼睛薄薄的嘴唇颤动附和一句“是啊”。
姑姑前几年和姑父去湖南办沙发厂,夫妻俩凭着风风火火的性子,在湖南那一栋废旧老宅子里打拼下了一份基业。从刚开始的运货的摩托车到后来四个轮子的小卡车,最后干脆摇身一变驾着锃光瓦亮的商务轿车登上叔叔大门前泥土堆的院子。听说头一年开这辆从车行提出来的大家伙回娘家的时候,姑姑早早打了电话回来吩咐爷爷在院子门口放一抱烟花。
我脑子里想到这样的画面,在烟花鞭炮尘屑的漫天飞舞中,姑姑一家三口从晶光闪烁的铁皮车里钻出来。车门外早早候着脸上堆满了欢笑的迎宾队伍,姑姑一边拍拍高筒靴上的尘土,一边回敬爷爷奶奶一个爽朗的笑容。至于高冷的姑父和表弟,一定双手插在裤兜里观看着这一家子的表演。
每次姑父一家子驾到,奶奶都要忙前忙后,对着只顾着捧着手机的表弟嘘寒问暖。一会从她的卧室里拿出几个苹果,一会又跑到火塘间将两瓶八宝粥放到挂钩下的烧水的铁锅里。只是姑父生意做大了,回到家也不得安闲,匆匆吃了碗苗条就又得赶去朋友的婚宴送个礼钱。汽车屁股一阵轰鸣,一溜烟的功夫就消失了踪影。好在留下姑姑和表弟在这里陪爷爷奶奶过一宿,奶奶也赶忙张罗婶婶和老妈准备晚上的团圆饭。
奶奶幼小时受过不少苦,打小就被别户人家抱走做了童养媳。能走路了就要开始干活,放牛,砍柴,割草样样不能落下。吃饭不能上桌都得捡主户吃剩下的,有时一天从晨光忙到黄昏,回了家只是在大锅里留了两个窝窝头,时刻提心掉胆防备主人家的毒打。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奶奶总在茶余饭后将给我和妹妹听。每次说一遍奶奶就要跺脚骂两句那两位狠心的公婆,堂妹也每回跟着后面重重地吐两口唾沫。
奶奶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同村的爷爷,听爷爷讲那年他为了引起奶奶的注意,将奶奶晒在院子了的谷粒用手扒拉几下。养母回来见着不平整的谷米,以为是奶奶偷懒没看住被鸡啄了,又是把奶奶一顿打骂。听奶奶讲本来结婚的当天自己逃婚去了,把金银首饰都摘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不想半路上被爷爷拦了下来生生地劝了回去完成了婚事。
结婚之后奶奶的生活也并没有过得多好,婆婆和丈夫对她也不比养父母好多少。依然干不完的活即使是怀了孩子也没得停歇,挨在身子上的打也没减少几分。那些日子奶奶咬着牙挺了过来,直到曾祖母成了盲人。家里三个孩子抚养长大结婚生子,爷爷奶奶又帮着带三个孙儿,的爷爷和奶奶换了脾气,奶奶憋在心头几十年积攒的怒火细水长流烧了儿孙两代。
家里三个孙子女,我和妹妹挨的打最多。但每回她的牛鞭竹棍落过来,我大多都能跑开,不过我性子冲每回都要回头骂她两句。但不想奶奶的性子更烈,就算我出去躲了一个上午,下午捱不过肚子的呼唤回来吃晚饭还是要受她一顿打。因此每回惹她发怒了,我都是等爷爷收工回来我有了靠山才敢露面。有一回我躲在后山草丛里,喂了一个下午的野蚊子手臂脚腕叮了满满的大包。
相处的时日久了,我也摸清了奶奶的脾性。每次从爷爷那讨来一块五毛的零花钱,买辣皮零食的时候兄妹三人,也合伙买些奶奶爱吃的糖果。等回了家给凶神恶煞的奶奶上贡些杂铺店里的美味,总是可以化险为夷免去一顿好打。但是周围的亲戚朋友就没有这样的聪明,因此和奶奶总是挂着仇。其中在县里阔绰的四公五公,逞凶斗狠的七公八公这两对同胞兄弟,奶奶在我们面前骂的最多,也确实有些该骂。
但比他辈份大的大婆也受她口灿莲花的喝骂,就有些冤枉了。毕竟大婆向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遇到谁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奶奶却是足足地骂了大婆好一阵子,起因听说是叔叔屋后高坡上的一块菜地。大婆年纪比奶奶小,视力有些差看东西要凑得很近,腰背驮得像个阿拉伯数字的七。听说那次两位妯娌骂战的现场,我的堂弟堂妹也在旁边跟着摇旗助威。
爷爷平日里喜欢打牌,走到哪里都有人喊他。每次晌午做好了午饭不见爷爷身影,奶奶都派我去当传旨大使。我挨家挨户转了一圈听到屋子里面的吆喝声,推开门果然见到里面摆着一张牌桌。我站到爷爷爷爷身后喊了两声,眼睛却直直盯着爷爷纸牌压着的零碎钱,旁边的人心领会神教唆我爷爷赶紧拿钱打发走我这个馋鬼。等到下午牌友散伙,爷爷扛着锄头,我抓着吃了一半的干脆面一前一后地走在蛙叫虫鸣的乡野小路上。等回了家爷爷将在路边水塘打湿的锄头靠墙放好,奶奶放下手里豆角冲过来踮着脚揪住爷爷的耳朵就是一阵拧。
不过渐渐爷爷也摸透了奶奶的脾气,每次打牌回来不等奶奶开骂,先从裤兜里掏出二三十块钱。边递给奶奶边贫嘴“那几个老头没一个会玩的,你要是晚点叫我回来还能多赢点”。但每回爷爷都得胜而归,奶奶也不大信了。于是后面爷爷就越演越烈,赌咒发誓捶胸顿足就差六月飞雪了。
奶奶平日谁都不惧,但偏偏怕那些志怪异谈。有天傍晚爷爷吃着奶奶留给他发苦的花生芽汤,就着两杯酒给我们讲起了他听到的古怪事,奶奶像学校里班长一样维持课堂纪律听得分外认真。初三那年夏天学校放假刚好碰上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中午我和两个妹妹在三公家的院子里围着水缸观赏着奇妙的天文景象。但天狗刚咬掉了三分之二的太阳,奶奶赶过来把我们三个撵回家去,等到白天黑夜过去才重新放我们出来。
不学唱山歌的堂妹又献起了新的法宝,刚上三年级的小姑娘竟然搞起了封建迷信。天气干旱她就捏着耳朵告诉奶奶“我耳朵烫,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哪户人家有人生病她也在奶奶跟前神神叨叨“我昨晚上经过五太公的老屋时看到窗户有个黑影子”,刚开始奶奶还担惊受怕信以为真,但到了后面饭桌上堂妹要是再讲这些,奶奶就得狠狠剜她一眼“快点吃饭,哪那么多话讲!”。一旁的我难得见她吃瘪,把头埋进碗里止不住嘴角咧开的笑意。
去年除夕夜,我和一帮叔叔大娘围着祠堂中庭搭起的篝火坐成一圈。磕着瓜子的三娘忽然唆使抱着唱戏机放着山歌听的大婆唱支山歌来听一下,正眯着眼睛烤着煨火的三公一下子来了精神,也跟着起哄:“大嫂,几十年没唱了唱一个喽”。不料大婆头也不抬盯着舞动的火苗不紧不慢地打起太极:“谁不晓得你二嫂唱山歌最好听,你请她先唱,她唱我就唱”。
我听得心里有趣,赶紧跑回家在柴火间找到正烧着火的奶奶“婆,大婆叫你过去唱山歌”。奶奶把火钳往火灰堆一插,大刺刺地骂了一句“那个老鬼,怎么想的出来,来打我的注意!”我见挑拨不动奶奶只好在火塘边陪她坐下,不一会临近凌晨零点,家家户户开门迎新鞭炮烟花噼哩叭啦响得密密麻麻。我也跑进大厅里搬出烟花放到院子上点燃引线躲进屋檐下,捂着耳朵望着夜幕下绽放的花火,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终究没有听到那些熟悉的歌谣。
放完烟花我回到房间,卷着棉被我哼起了一段久违的歌谣“一根棍开桠杈,又结葫芦又结瓜,又结.....”。可唱了个开头却忘了后面的词,不禁有些懊恼只好就着远方沉闷的爆竹声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