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我早晚有一天会死的。世事翻覆人生无常,或许有一天我乘坐的飞机掉到了地上我经过的桥梁倾塌,感谢生命给我的这份恩赐。生命的意义在于死亡。如果没有死亡,活着也无关紧要。
如果我死了,这就是遗书。
我想过我爱的人在我面前死去的场景。我之前总是害怕,爸爸妈妈死了怎么办。后来我就不害怕了,既然人不能相约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那总有一方要先离世。如果我爱你,我希望你是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不回头的那个人,所有痛苦由还在苟延残喘的我来承担。
所以每爱的一个人死去了我都会高兴。我会痛苦,但我为他们高兴,他们不用承担我死去时的那种悲痛。等到有一天我爱的人都死光了,那我也可以离开了。
所以如果我一不小心做了先离开的那个人,不回头的那个人,也请你不要怪我。大度一点。你难过更多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你难过只是因为我再也不能活在这世上陪着你了。但我活在这世上一直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活了,也请你为我高兴。我为所有人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了这么久,你也可以试着为我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次。
我死了以后葬礼上要放Ólafur Arnalds的《1953》。
我长久情绪低落,不时严重焦虑,但我不会在这些时刻自杀。我不想我死了之后被别人讲,她是因为害怕考试自杀的,是因为压力太大自杀的,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自杀的,是因为感情问题自杀的。
如果我死了,我也一定是在熬过了所有这些时刻,生活平静幸福,然后慢慢死去。
这样你就会知道,啊,原来她死掉与她处于什么境遇没有关系,与其他的所有都没有关系。
她是真的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
假设有两个人物。其中一个,它体会不到人类的情感,它活着,所感受到的就是一片空白。它透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它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它需要时不时地做为类似自残的行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另外一个,它有世界上最敏感的灵魂,它一个人承担的情感,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类所承担的总和也比不上。它活着,所在的地方就是炼狱,也同时是天堂。它需要时不时地做为类似自残的行为来释放那些情感。
我时常盯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看,思索它们的由来到底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我讨厌被任何一类词汇所定义。抑郁症、焦虑症、男人、女人、同性恋者、异性恋者、中国人、英国人、黄种人、黑人,我讨厌被所有的词语定义。复杂流动的宇宙,被词语定义切割成了一个个零散的个体。这些个体又通过词汇,彼此扭曲地不愉快地聚拢在一起,成为另外一个词汇所定义的所谓“同类”。
比如,医生常给所谓抑郁症患者开的一类药物,盐酸帕罗西汀,它的作用是阻断情感。所以“抑郁症”——它甚至并非一种确定性的病症,药物作用的并非其本身,而是得了这个病的人。只要把人变成我上述所言第一类人,就能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
世界上的所有人彼此之间都没有任何联系,人永远无法被归类。也就意味着人永远无法寻找到真正的同类。
人类因为有了词汇而永远无法窥到宇宙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所想要寻求的东西,所以我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
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是因为他们而死。不会的。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我的死负担责任。所以我尽量小心翼翼,在与人结束一段对话后的一段时间内不发生意外。我害怕在我死后那个人回想起来,忍不住伤心道“啊,她会不会是因为和我发生了这段对话才死的。”或者“啊,她死前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段对话竟然是这样。”
我活着不过是在反复确认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想要的那种东西,那种感情。不是人类狭义定义为“爱”的那种东西。是更深远、更彻底、更毁灭性的东西。这不是任何人的问题。这是存在的问题。
我有很多爱。爸爸妈妈的,朋友的,家人的,我很感激。怀着这份感激,为了回报每一个爱我的人,我活到了今天,并且打算依旧这样活下去。第一类人,和第二类人,无论哪一类都不会去死。第一类人因为没有对死亡的欲望而活着,第二类人因为承载了太多感情而活着。
我写下这篇只是为了预防不测。希望我死后,每一个人都能逻辑正常地继续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不会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的事情。我无法阻止你们悲伤,但请为我高兴。
死去的人死去,无法死去的人继续活着。
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