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26)恋情的终结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想象自己被囚禁在某种候宰栏之中,期盼着能被放出来,步入自己的生活。而那一时刻到来时,我们的生活——以及时间本身——都会加快前进的步伐。我们如何知道人生已然开始,益处已然获得,损毁已然造成?此外,我们解脱后只会步入一个更大的候宰栏,其界限起初根本无法辨别。
如果说亚历克斯读过罗素和维特根斯坦,艾德里安则读过加缪和尼采。我读过乔治·奥威尔和奥尔德斯·赫胥黎;科林读过波德莱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上不过是我们几个一个个小小的速写罢了。
没错,我们当然自命不凡——人不轻狂枉少年。
生活接管了一切,时间也飞速前进。
如果你想让别人认真听你说话,不要提高音量,而应该降低音量:这才是唤起注意的真正有效的方法。
我唯一所能忆起的——只有一件事,清晰无误——是某天晚上亲眼目睹塞文河的涌潮。
因为这一切看上去让人有一种隐隐的不妙之感,仿佛有人在按压宇宙中一根小小的杠杆,而自然和时间就在此时此刻被一起掀翻。
有人曾经告诉我,公务员(或者至少是高级公务员)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职业,因为你得一刻不停地做出道德选择。
法律、社会以及宗教都认为,精神正常、健康的人是不可能自杀的。也许是那些当权者都怕对自杀的理性解释会破坏了生命的本质与价值,而这些本质与价值都是由国家定的,验尸官不也是国家养着的吗?
历史其实是那些幸存者的记忆,他们既称不上胜者,也算不得败寇。
时间并非显影液,而是溶剂。
其实更古怪的是,向别人这样讲述我的过去似乎更容易一些,因为我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我向来把自己与维罗妮卡交往的那段时光看作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举——她对我不屑,我深感羞辱——所以把这段时光彻底从我人生的记录中抹去。
我突然想到这或许便是年轻和年老的区别之一吧:年轻时,我们为自己憧憬不同的未来;年老时,我们为他人编撰不同的过去。
不过,为什么我们期待年龄会催我们成熟呢?如果说论功行赏并非是生命的本分,那么又岂能要求在生命将尽时给予我们温馨舒适之感?怀旧之情到底服务于何种进化的目的?
我的人生呢,是不断增长还是简单累加?
摇摆桥是泰晤士河上新架起的人行小桥,连接着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和南岸的泰特现代艺术馆。正式开放时,曾一度摇摆不定——可能是人流汹涌,众人的脚步所致,也可能是风力的影响,又或者是两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总之,英国评论界对设计师和工程师们的冥行盲索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嘲讽。我倒觉得桥很美。我也喜欢它摇摆起来的样子。它似乎提醒我们,要不时看看脚下,是否站稳了。后来他们加固了桥梁,使它停止了摆动,但是这个绰号依然流传——至少目前是这样。
时间啊……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时间啊……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论据充分的决定仿佛就会摇摇欲坠,我们的确信不疑就成了异想天开。
和他(艾德里安)相比,我总是稀里糊涂,未能抓住有限的机会,从生活中多多吸取教训。我安于现状,整天就围着生存琐事打转:得过且过,一年年的时光就这样流走了。用艾德里安的话说,我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放弃了审视人生。所以,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对人生——我的全部人生——心怀悔恨:一种介于自我怜悯和自我憎恨之间的感觉。我失去了年轻时代的朋友们。失去了妻子的爱。放弃了曾经的抱负。我一心希望生活不要过多烦扰我,并且最终如愿——可这是多么可怜啊。
中等就好,自从离开校园,我就一直这样。上大学时,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谊、忠诚、爱情,中等就好;性,毫无疑问,中等就好。几年前,一项关于英国驾驶员的调查表明,参与调查的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认为自己的车技“中等偏上”。可根据平均数定律,我们绝大部分人注定平凡。这么说并不能带来任何慰藉。中等就好,这一短语不断在耳畔回响。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维罗妮卡再次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指出我头发没了。这是其中最微小的例子。
“累计的问题。”艾德里安写道。你把钱押在一匹马身上,它赢了,你把赢的钱又加注在下一场比赛的马身上,如此下去,你赢的钱就不断增加。可是你的损失也会如此吗?在赛马场上当然不会——在那儿,你损失的是你原来的赌注。但在人生中呢?或许,生活与赛马场的规则不一样。你赌定一段恋爱关系,失败了;你继续下一段关系,又失败了:或许,此时你失去的就不只是两个减法的简单相加,而是赌注的相乘了。不管怎样,人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不只是加法或减法。是损失或失败的累计,相乘。
你二十几岁的时候,即使你对你的志向和目标很迷茫、很不确定,你却能强烈地感受到生活本身是什么,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会变成怎样。后来……后来,这种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相互交叉,前后纠缠,虚假记忆日渐增加。想当初,你能记住你短暂人生的全部。后来,记忆变成了一件百衲衣。有点像一个黑匣子记录一架飞机失事的全过程。假如没有失事,磁带会自动销毁。所以,如果你真的坠毁了,其原因便一目了然;而如果你没有坠毁,那么你的航行日志就不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