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
声明:全文摘自原著,没有原创内容。
一、雨
戴文森先生禀性冷淡甚至有点怪癖,总是独自一人阅读,沉默而时常闷闷不乐。这位传教士连笑也不笑。“我要他做正确的事情。本来就用不着说服人们。”
“但是对什么是正确,人们有不同的意见。”
“要是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又犹疑不决究竟锯不锯掉,你会对他耐心等待吗?”
“坏疽病是个存在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传教士狂热的念了篇长祷词,祈求耶稣怜悯那个名为萨迪·汤普森的娼妓,直到自己都被感召的泪流面颊。汤普森面临着要被他遣送去旧金山感化院的命运,了无生气、失魂落魄,见到医生就问传教士身在何处,自愿接受布道和赎罪。为了拯救这份迷失的灵魂,传教士差不多把全部时间花费在陪伴她祈祷和念经上,每天吃的很少,回房间后还得做祷告,只睡一两个小时就又脸色苍白的披衣起身去海湾散步。他做了古怪的梦,梦到了内布拉斯加的山丘。
医生回忆着漫游美国时候所见的景色。那山丘像巨大的鼹鼠窝,浑圆光滑,在平地上忽然耸起。他回想着,这景色之所以如此打动他,是因为活像是女人胸前的双峰。
传教士的尸体在半夜被发现了,他的喉部从左切到右,右手里还握着凶器的剃刀。
汤普森的留声机又唱响了音乐,她不再魂不附体,以往娼妓时候的漂亮衣服、长筒皮靴、插花帽、涂脂抹粉、挺胸凸肚的姿态又回来了。汤普森轻蔑藐视的昂首,答话里充满了傲慢和憎恨。“你们这些男人!你们全是一路货!”
二、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未婚夫爱德华寄给伊莎贝尔的信越来越透出要在当地成家立业的趋势,于是两人共同的好友贝特曼去探望,岂料爱德华早就被辞退了,还认了一个诈骗犯做叔叔。他现在只希望享受自由懒散的生活,相较之下芝加哥俨然是灰暗的石头监狱。伊莎贝尔是位好女士,可他放弃了,要转而娶干叔叔的混血女儿为妻,将来和她在珊瑚岛上盖起房屋照看椰树林。为兴趣而阅读、闲暇谈话、拥抱自然、真善美——这才是爱德华认为能找寻到灵魂的美满人生。
回国后,贝特曼告知真相后向伊莎贝尔求婚。当他拥抱住伊莎贝尔时,眼前浮现出图景:亨特内燃机和汽车公司的声望越来越高,占地一百英亩,生产出几百万台商品。他收集了大量名画,整个纽约城的收藏家都为之瞠目。他将戴上一副玳瑁眼镜。伊莎贝尔在贝特曼的怀抱中同样想到了未来:她会拥有富丽堂皇摆满古老家具的大宅,在那里举办音乐会、舞会,和只有最上流的客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贝特曼应该戴一副玳瑁眼镜。“可怜的爱德华。”她哀叹道。
三、午餐
我在拉丁区有一间小小的公寓,从窗里可以俯瞰教堂的墓地。我的收入刚好能够维持住我的灵魂和躯壳不分家。
那时我还太年轻,没能学会对女士说“不”。我不妨加一句,没有几个男人学得会拒绝女人。等到他们学会时,年纪就已经太老了。
四、生活的事实
尼基向来是最完美不过的孩子,俊美聪慧、成绩出色、特长优异……父母因此准许了他独自去外地参加比赛。但尽管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在回伦敦的前夜,朋友们说不妨见识见识著名的蒙特卡洛,尼基就进赌场赢了两万法郎,貌似端庄贵妇人的陌生女郎都前来恭维借钱。
尼基本以为这笔借出的钱会自此了无踪迹,没想到女郎真的还了回来。尼基涨红着脸极为惊讶。父亲说不要赌钱,结果他赚了两万法郎;父亲又说别借钱给陌生人,他不仅借了还借的是大面额,结果她也还回来了。两人去夜总会吃了火腿蛋,又去共度了一晚。尼基半夜醒来,目睹女郎蹑手蹑脚的将他外衣内袋的钞票拿出,拎起花盆里松松系着的瓜叶菊根茎,把钱藏进去后再种了回去。他意识到这女人恐怕只是个窃贼娼妓,于是等候时机取回了钞票,带着误拿的女郎一并藏匿的六千法郎离开了。
父亲因此大为烦恼。尼基洋洋得意:“父亲,我忍不住在想,您给我的忠告一定有不对的地方。我赌了钱;赚了两万。您说不要借钱;那钱又被还来了。您还说不要和女人有瓜葛;我搭上了个女人还白赚了六千法郎。”曾经尼基对父亲的教诲大为推崇,但如今他只把自己的父亲当满嘴傻话的老笨蛋看了,命运无权跟人玩这样的恶作剧。父亲的牌友们一听都哈哈大笑,你的教导自然是金玉良言,可那孩子竟然能全身而退,我们认为你那公子是天生走运的命。这可比天生聪明和富贵还强得多。
五、舞男舞女
斯特拉从60英尺的梯子上跳进一个水箱,箱里水深不超过5英尺。在她要跳水前,他们会往水面泼满一层汽油;烈焰腾空而起,斯特拉翩然飞降,直入其中。这是有史以来最叫座的节目。
曾经希德和斯特拉以跳舞为生,但萧条时期让职业舞男舞女都遭了殃。贵妇不再愿意花钱,希德时常一天下来连杯酒的价钱都挣不到,还得保持衬衣整洁、皮鞋崭新;舞厅的优秀舞女不受人青睐,人们看腻了阿帕什舞,现在热衷的是惊险杂技。到最后,他们竟然以至于要去参加马拉松舞展示——足足跳24个小时,每小时休息5分钟,腿脚麻木疼痛,只是尽可能跟着音乐的节拍浑浑噩噩。到第11天,斯特拉晕了过去,希德继续独自跳。一切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也就是那时候,希德在独自绕着大厅慢慢跳舞的时候有了火中跳水表演的灵感。他们如今红的发紫,可斯特拉再也坚持不住了,那些宾客们不过是来等着看她活活摔死的那一天,当她上台表演的时候,她甚至脑内放空一片空白。
“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去商店卖东西我都愿意。”
“你以为只要一问就能找着工作吗?”
斯特拉又哭了起来。现在要是放弃,那他们存的钱只够维持六个月。那之后,还是要挨饿,跟以前那样当掉零碎和衣服,再往后就是去低级的酒馆为了晚饭跳舞,连着几周找不到工作,一听见马拉松舞的消息就去参加……谁知道人们会对这些喜欢多久呢?
他们比刚结婚时更相爱,因为他们共同患难,有一次连着五天,两人除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外就什么吃的都没有,现在凭着火中跳水才吃上了三餐。斯特拉的眼里满含泪水,希德则微微一笑,“小鸭子,我要使你快乐。你是我的一切,我爱你。”既然斯特拉有会送命的预感,那么就不再跳了,万一她真的摔死了呢?可斯特拉脱出他的怀抱走到梳妆台前,要到准备上场的时候了。
“今晚,每晚,一直到摔死为止。有什么办法?我不能再受那份罪了,五流旅馆里臭气熏天的房间、吃不饱饭、连着多少天又累又脏跳垮身体的马拉松舞。或许我还能再坚持一个月,我们挣到的钱就足够再去想想别的办法了。”斯特拉在镜子前苦笑。“我不能让我的观众失望。”她又冷笑着说。
六、狮皮
算了吧!我知道我从前就见过你。你就是当初布鲁顿街上那家修车厂里的洗车工。
或许他已经被一种理想迷住了,为了实现这理想就可以不择手段。俱乐部会员的悠闲慵懒和漫不经心的举止风度都相当奇妙。在后来成为骑兵、贴身男仆、洗车工的时代,他偶尔见过的那些好似另一个世界只能透过英雄崇拜的雾霭来仰视的那些人,真在他心里激起了无上的景仰和渴慕。他一心想变成那样,这就是毕生梦寐以求的理想,那真是荒唐——真是可怜——这个人已经花了足足二十年时间去假装某种东西,而这东西唯一的价值却恰恰在于没有丝毫的矫饰。
谎言重复了太多年,就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最终把生命献给了伪造的英雄主义。
七、逃脱
若是某位女士下决心要嫁给一个男人,那使这个男人可以幸免于难的唯一办法是立即逃之夭夭。这不容易,我的一位朋友在意识到这样不可避免的阴影在逼近后,因为太清楚面临的危险和立刻行动的必要性,只持有一把牙刷就从港口乘船奔逃。他周游世界一年,在他感到平安无事可以回归时,赫然看见想甩脱的那位女士就在最初的港口兴高采烈的向他招手。
你送来的消息使我痛不欲生。然而,你的幸福当然是我要首先考虑的事。随信附上七份房单。
八、格拉斯哥的来客
初次来到大城市时,难得像雪莱驱车进入那不勒斯那样有眼福目击杀人惨案:青年从店铺跑出来,被手持匕首追上来的男人一击毙命,一命呜呼。但当雪莱把自己的感触告诉旅伴一位卡拉布里亚的牧师时,这牧师哈哈大笑,嘲笑他少见多怪。雪莱说,从没像当时那样想打人。
我始终无缘碰上如此激动人心的场合。不过,我在旅馆里遇到有人来搭讪攀谈一件怪事。
整二十八天,每逢满月,疯子必会发病。“您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听到那声音的?”
“四个星期前。”他眼里流露出凄惨的神色。是的,今夜又是满月。
我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我也没睡好。
九、赴宴之前
我蹑手蹑脚的靠近床边,想和哈罗德开个玩笑。他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只裹着一条围裙,身旁有个威士忌酒的空瓶。他喝的烂醉如泥。美梦破灭,一切都绝望啦。
我揪住哈罗德的肩膀,使出全身的力气摇晃他。你这个畜牲!你们绝想不到他那副模样有多恶心,肥猪似的光着半边身子,好几天没刮胡子,脸又肿又紫。我恨透他了。一周以来我是那么一心一意的爱他,这让我更恨他了。他当时的情况,我倒觉得索性让他睡下去好。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巴朗”。你们都知道哈罗德多喜欢古董玩意。一股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出来,脖子那里出现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米莉森特!凭上帝起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短刀不再挂在墙上,而在床上。哈罗德睁开眼睛,那对眼睛和我们的女儿一模一样。
“他要是处于你所说的那种情况,又怎么能自杀?”
短刀在墙上啊,我告诉你们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当场就死去了,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喘了几口气。
“米莉森特,不是你干的吧?”
米莉森特忽然咯咯的傻笑着,“我不知道还能是谁干的!”
十、珍珠项链
总之——她成了全巴黎最时髦的高级妓女了。
十一、美德
我曾下定决心,等有钱了,就会每天在午饭和晚饭后都抽一支雪茄。在年少时我所下定的决心中,这是唯一兑现了的。在我所实现的抱负里,只有这一个没有沾上幻灭的苦涩。
我能想象这两个女人把两封电报翻来覆去的研究,从每一个角度研究每一个字词可能的所有含义。
不幸中的万幸。查理是买了人身保险的。
十二、流浪汉
那残酷的一鞭抽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这红发乞丐是谁了。
十三、蒙德拉哥勋爵
蒙德拉哥勋爵在前一夜终于在梦中掌握了武器——刀或枪,杀死了那个折磨他的议员。正如同上次用酒瓶砸他就使得他头痛难熬,这次梦中的谋杀竟然起了作用。这一切难道真的可能吗?要不然,或许比这还神秘恐怖。奥德林大夫像患了疟疾似的浑身发抖。他凭某种心灵的感觉好像注视一个荒凉可怖的空间。灵魂中的茫茫黑夜吞没了他,他莫名其妙感到了一阵古怪而由来已久的恐怖。
十四、教堂堂守
要是读书写字,我就离不开圣彼得教堂了。到现在就不过是个教堂堂守呢。
十五、患难之交
三十年来我一直研究我的同类,我对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就我发现,我认识越久的人,越会让我迷惑不解。我最旧识的朋友,恰恰是我最一无所知的。
“你给他那份工作的时候,预知到了这情形吗?”
他温和的微微一笑,用那双善良坦诚的蓝眼睛望着我。“呃,那时候我办事处并没有空缺。”
十六、满满一打
我明白他的第十二个目标已然达成了。
十七、简
同样的话我说了三十年,从前没人觉得有趣。我想那是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说真话是如此非同寻常,以至于人们会感到幽默,一旦大家说真话成了习惯,那当然就没了风趣可言。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觉得好笑呢?”
简犹豫了一会,似乎在认认真真的寻找合意的解释。或许当真相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不知道那就是真相,亲爱的玛丽昂。
十八、插曲
我来告诉你。十八个月以来我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现在我已经对她厌烦死了。
她不是个情感外露的女孩,脸上有着优美且相当高贵的神情,宠辱不惊。当我把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度什么话都没说。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语气相当平静,仿佛——噢。就仿佛她只是错过了一辆公共汽车,不得不再等一会。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把头伸到煤气灶里去了。”她说。她就真的这么干了。
十九、风筝
在那个关乎煤气灶的故事后,我的监狱监察员朋友奈德·普雷斯顿又对我说了个新难题。
她毁了他的风筝。所以他至死都不能原谅她。
它是被斧头残忍的袭击的,木制部分被劈成碎片,线轴被砍作数段。赫伯特道,“我这就当面去问她。如果真是她做的,我就杀了她。”
时隔多年,赫伯特仍旧像第一次看到风筝时说“它们风筝”(them kites),而不是“那些风筝”(those kites),尽管母亲当时就纠正过他。
二十、吞食魔果的人
你不认为度过25年完美的时光后,人应该死而无憾了?
重返卡普里是13年后的事了。威尔逊的计划原本不成问题,只有一个缺点。恰恰他没有预见到这一个缺点,那就是25年一无打搅得意尽欢的时光后,自己的性格竟会逐渐软化,当他的保险年金到期后,他不再有决心自我了断。
那种潦倒疯傻的日子持续了6年。某日早晨,人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从安详的卧姿看,他像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从倒下的地点,他完全可以看见那叫做法拉廖尼的两座拔海而出的巨礁。又是月圆之夜。他定是借着月光去看礁群了。也许他就死于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二十一、信
假如尊夫人只朝哈蒙德开了一枪,那整个案子处理起来就会一帆风顺。可不幸的是,她连开了六枪。
那张脸不再是张人脸,完全被残忍、狂怒和痛苦扭曲的不成人形。你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文静娴雅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恶魔似的激情,那是一张疯癫而又狰狞的面具。
克罗斯比太太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原形。那些激情,曾如此清楚地刻在脸上的,逐渐平复,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被手捋平了一样,不出一分钟那张脸就变得冷静而又镇定,不再有一丝皱纹。她仍旧有点苍白,不过唇上已经绽放出可爱而又亲切的笑容。她再度成为那个教养良好,甚至举止高雅的淑女。
“这就来,多萝西亲爱的。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太抱歉了。”
二十二、在劫难逃
那个荷兰人还是在酣睡。后来我把门撞开,蚊帐仍旧整齐地掖在床单底下,但见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瞪着。他已经死去多时,身体都硬了。一把曲刃短剑就横搁在他的咽喉部位,你尽可以说我是在夸大其词,不过我向上帝发誓那绝对是真的,他浑身上下连一丝伤痕都找不到。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空空如也。
二十三、雷德
船长的脸皱缩起来,狡黠地哧哧一笑。一下子显得非常恶毒而又可怕地粗鄙。
“有多少年我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自己都几乎要忘了。不过三十年前在这片岛上的时候,大家都叫我雷德。”
他低低地、几乎不出声地一笑,那巨大的身形随之哆嗦了一下。真令人厌恶。尼尔森不禁打了个冷战。雷德却大为开心,泪水从他那布满血丝的老眼中滚落下来。
这就是那个一直妨碍他得到幸福的人?这就是这些年来萨丽一直深爱、一直不顾一切等待的那个人?真是太荒诞了。他突然被一阵狂怒攫住,真想跳起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砸个粉碎。他被愚弄了。他们最后终于还是见了面,可浑然不觉。他开始惨笑,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变得歇斯底里。诸神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而他都已经老了。
她也老了,现在不过是个老胖的土著女人罢了。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曾如此疯狂地爱过她。他把他灵魂的所有珍宝毫无保留地敬献在她面前,而她竟然视之如粪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如今,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所感到的竟只剩下了鄙弃。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给我捎来了家里的消息。我大哥病得很重,我得回去一趟。”
“你要去很久吗?”
他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