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闻而来?”
本土古人写的书,大抵道德说教气息太重,理趣颇多,不仅经史子部,集部也很多,板着脸,高高在上,以圣人自居;而文趣者,大多因文而摇曳生姿。志怪者,尽以孤鬼野狐题材为盛,写人状语毕肖的,言短意深,神思淼阔玄远的,即是志人者。前有裴启的《语林》,后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裴启《语林》已佚,而《世说新语》则犹如一块琥珀,供后人欣赏把玩,流连忘返……这书的魅力,如攀群峰,葱郁直立,蔚为壮观,诸山头自有其形神韵致,各不相同,而又类似仿佛;如临大泽,高简瑰奇,气蒸云梦,自将寒意和水花打在衣衫上,历历在目,又自知神往不可再得了。
《世说新语》是我最爱读的一部书,越读越觉得它味道醇厚,有回甘的妙处。家藏好几种版本,遇到好的版本,我仍然乐此不疲地求购。文人大多有魏晋名士的梦,以与他们深交为荣,与他们攀谈自傲。尽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生在同一时期,他们肯定也不会搭理我这一个落魄文人,连“何所闻而来”这样的发问也落不上一句来。梦还是不由自已地继续做下去——想想也挺好的。
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魏晋名士的身影时刻闪耀在后世文人心中,以炫目方式重塑了知识分子的面目,造就一种典范。魏晋风度,作为审美个体的觉醒,被后世津津乐道。而玄学成为当时的风尚,时人竞相趋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云:“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其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拒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所论精到。是书以志人绘事的方式塑造了“魏晋风度”的品格。这其中,风格各异,绝不相同,既有嵇康、阮籍一类,有钟会、桓温一类,裴楷、王献之、潘安一类,石崇、王恺一类,还有王戎、和峤一类……与魏人魏刘劭所作的《人物志》相参读,十分有意思。给这些人物排排座次,也十分有趣。当然,更多是我个人的偏好与看法。第一流的,大抵与嵇康、阮籍、吕安为代表,而王羲之、顾恺之、谢安为其次,再次之为裴楷、王子猷、潘安等等。《人物志》为九品中正制的推行铺平了道路,后来九品中正制被门阀世族所垄断,渐而渐之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政治门阀制度。在那个名士风起云涌的时代里,我们被他们的做派所敬佩和惊诧,甚至瞠目结舌。书中巨门世族无所不在的身份自我优越感俯手即是。随着朝代的更迭,士族各族兴衰,新兴的名门世族参与政治权力的角逐,而寒门与士族之争构成了一条隐线,政治边缘人物与政治权力中心人物以及权力中心人物之间的的相诋、相誉、内斗皆随处可见,字里行间都充盈着着魏晋时期江南士族勃发的风气: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嫌隙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至终。(《仇隙》)
王爽与司马太傅饮酒,太傅醉,呼王为‘小子’。王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二宫。何小子之有?’(《方正》)”
王羲之代表的琅琊王氏,与王述代表的太原王氏,贵为同姓,门第相当,但两族势力却互为消长。东晋时期王谢两大世族名满天下,权倾朝野,“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羲之当然看不起太原王氏,所以“素轻蓝田”。当然,王蓝田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有“忿狷”第五则为证:“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曰:‘已去。’然后复坐,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史载王蓝田幼时丧父,侍奉老母使得孝名。《晋书》的《王述传》载:“母忧去职。服阕,代殷浩为扬州刺史。初至,主簿请讳。报曰:‘亡祖先君,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不出门,余无所讳。’述每受职,不为虚让,其有所辞,必不受。”谁能想象,这个大度能容的王蓝田后来却与王羲之闹得水火不容的地步?在丧礼上,王右军先是“诣门自通”,主人既哭,而“不前而去”,已构成辱母,所以才会日渐发展成仇隙。以孝母闻名的王蓝田,此仇焉可不报?而司马道子酒后狂言,看似是戏谑,实则是出身自我优越感使然;王爽义正言辞地予以反击,对太原王氏家族的一种声誉维护,也是刘义庆将之收录“方正”一卷的原因。鲁迅在《论“他妈的”》中说:“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士族对庶族的轻视与偏狭之见,更是屡见不鲜,可以尝鼎一脔:
“王令诣谢公,值习凿齿已在坐,当与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与对榻。去后,语胡儿曰:‘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忿狷》)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方正》)”
王献之不肯与习凿齿并榻而坐,碍于习凿齿的寒门出身。习凿齿何许人也?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东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家族殷富兴旺,世代为乡里豪绅。凿齿年轻时颇有志气,博学多闻,以文章著称。荆州刺史桓温先召为从事,后升迁他为西曹主簿。凿齿精通玄学、佛学、史学,主要著述有《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逸人高士传》等。桓温誉之曰:“徒三十年看儒书 ,不如一诣习凿齿。”看来晋人重才干,更重门第。献之尚且如此,当时的世风就可想而知了。
陶胡奴,即陶范,陶侃第十子。其中真实原委,余嘉锡在《世说新语笺疏》中云:“《侃别传》及今《晋书》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议,致修龄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本出寒门,士行虽立大功,而王、谢家儿不免犹以老兵视之。其子夏、斌复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龄羞与范为伍。于此固见晋人流品之严,而寒士欲立门户为士大夫,亦至不易矣。”后世很多人不解,为何陶渊明不曾在《世说新语》中被着一字。据传,陶渊明为陶侃的曾孙,官至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晋宋以来,由重流品”(顾炎武语),所以宁稼雨才云:“陶侃、陶范官居要位,煊赫一时,尚受此不恭,陶渊明一彭泽小令,自然属小人之列,岂能与士族大角争胜并列哉?”陶侃由寒门一跃入名门的升迁,从而进入晋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其中甘苦自知,颇为不易:
“陶公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髢,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贤媛》)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鲊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贤媛》)”
其中,陶侃以坩鲊饷母之事众说纷纭,刘孝标在其注中云:“吴司徒孟宗为雷池监,以鲊饷母,母不受。非侃也。疑后人因孟假为此说。”明张九韶赞曰:“世之为母者如湛氏之能教其子,则国何患无人材之用?而天下之用恶有不理哉?”因而被后世尊为“四大贤母”之一。至于侃母截发延宾的事,《晋书﹒陶侃传》则云:“侃早孤贫,为县吏。鄱阳孝廉范逵尝过侃,时仓卒无以待宾,其母乃截发得双髲,以易酒肴,乐饮极欢,虽仆从亦过所望。及逵去,侃追送百余里。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于无津耳。’逵过庐江太守张夔,称美之。夔召为督邮,领枞阳令。夔妻有疾,将迎医于数百里。时正寒雪,诸纲纪皆难之,侃独曰:‘资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犹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尽心乎!’乃请行。众咸服其义。 ”陶侃一步登天,看似风光无限,但在名门士族中备受歧视,始终无法受以“青眼’。由于其出身,一个长江上游的土著,进入东晋权力机构,融入长江中下游“建康”为主体的文人政客群体,平定陈敏、杜弢、张昌起义,又作为联军主帅平定苏峻之乱,立下赫赫战功。《晋书﹒陶侃传》云:“王敦深忌侃功。将还江陵,欲诣敦别,皇甫方回及硃伺等谏,以为不可。侃不从。敦果留侃不遣,左转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以王廙为荆州”,从而彻底丢掉了他苦心经营的荆州之地。幸亏亲家周访从旁相助,侃才勉强保全性命,黯然南下广州。《晋书》卷六十六列传第三十六云:“谘议参军梅陶、长史陈颁言于敦曰‘周访与侃亲姻,如左右手,安有断人左手而右手不应者乎’敦意遂解,于是设盛馔以饯之。”至于侃被轻视的明证之一,正是出自于《世说新语》:
“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容止》)”
温峤强加给陶侃“溪狗”的骂名,千古士人尽知。至于“溪狗”之辩:李慈銘《越缦堂日记》第五册云:“前代人呼江西人为鸡。高新郑见严介溪,有‘大鸡小鸡’之谑,常不解所谓。按南史胡谐之传:谐之,豫章南昌人。齐武帝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宮內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問谐之曰:‘卿家人语音正未?’答曰:‘宮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宮人頓成傒語。’帝大笑。”陈寅恪在《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在《豀》条中论证“江左名人陶侃及渊明亦出于溪族。”后来学人多以陈寅恪所断为定评。但近来,也有不少人非议此说。从《晋书•陶侃传》及《列女传》中可知,陶氏“本鄱阳人也,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 陶侃父陶丹为吴国扬武将军,其母湛氏则为豫章新淦人,为陶丹之妾。与“五溪之说”相悖,陶侃不可能是所谓的“溪族”。 干宝《晋记》云:“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盘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最早的关于“溪族”的记录始自于《魏书﹒僭晋司马叡传》:“巴、蜀、蛮、獠、谿、俚、楚、越,鸟声禽呼,言语不同”,“谿”,魏晋南朝史书也多作“溪”、“奚”或“傒”。今人周一良在《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中,认为魏晋时期的“溪族”生活在南境诸州,多以渔钓为业,并认为东晋名将陶侃即是溪族人。陶侃是溪族人的论断,传承于其师陈寅恪之说。魏晋时期,“五溪”向被视为蛮荒之地,多蛮夷聚居,其中就有溪族,故有“五溪蛮”一说,但是并不包括鄱阳,也不包括庐江之浔阳。于是,关于“溪狗”之说又变得扑朔迷离了。其实有可能,陶侃出生于九江溪族与汉族相交接的地方,“溪狗”变为地域歧视的一种扩大化,正如同余嘉锡所云:“南朝士夫呼江右人为傒狗,犹之呼北人为伧父,皆轻诋之辞”,又云:“永嘉丧乱,幽、冀、青、并、兖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过淮,亦有过江者……吴人薄之,亦呼‘伧楚’。别目九江、豫章诸楚人谓‘傒’。”此种论断,还是颇为中肯的。 个人升迁的路荆棘密布,而又收效甚微,有没有什么讨巧的捷径呢?那就从根本上,即从血统上侵入士族基因,彻底来个大换血,也就是改换门庭。这样的例子在《世说新语》中也能找到,比如“贤媛”中的这则: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于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连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齿遇。”
既然收录于“贤媛”,足以说明作者对络秀的做法还是非常认可的,即使“为妾”。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这种门第观念的根深蒂固。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中攻击“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成为了曹氏胎来的把柄与丑态。所以曹氏家族崛起平地惊雷,影响深远,人才体制选拔制度的根本改变带来的人才济济,一度给曹魏带来极大繁荣。随着曹丕“九品中正制”的出台,标志着庶族上升道路的迅速被堵塞,士族重掌政治权力的话语权。这种改观,随着隋唐的科举制度的确立才被彻底打破。而其中出现的许多奇闻异事,尽都保存在《世说新语》这种类书中,成为后世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由其言行遥观其神貌,正如书中那段尽人皆知的段子: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
宋苏轼《苏轼诗集》卷十六《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诗曰:“寄声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空谷足音不断回响……我能问谁呢?问嵇康?阮籍?还是裴楷?王徽之呢?魏晋以后,文人多爱夸夸其谈,华而不实,而又自诩羡慕魏晋名士,空谈之风绵延不绝,打压的风气似乎从来没有中断过,也算是发扬光大了。不过是江南士族的身份换成了精英、专家、教授一类的。近来知识分子也多爱谈及魏晋名士,谈论《世说新语》一书,但我总忍不住想起来林黛玉戏谑贾宝玉的那句话——“呸!你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一个银样蜡枪头”。好一个银样蜡枪头!而《世说新语》这样的类书也不复再现,至于以后的仿书续书倒是不少,自成一个完整系统,一些颇为可观,颇具影响,如唐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宋王王谠的《唐语林》、明何俊良的《何氏语林》及王世贞的《世说新语补》、清王晫《今世说》及夏敬观的《清世说新语校注》等等,但是魏晋时期的“清谈”之风已不复存在,“魏晋风度”遂失。即使形虽在,神已逝,其中佳者片言只语,仅得其精神的万分之一。
二零一九年十月十二日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