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别墅
这周围还开着一家酒吧,傍晚时分,门口已经亮起橘色的射灯,墨色玻璃反光,映出礼冉圆润的身影,看不出里边是否有人。另有几间门面窄小的饭馆,做样子似的支起几张桌子,无人光顾。还有一家宽敞的打印店,里头萤萤的日光灯空荡荡地照着大型仪器和落地橱窗。这些店开在高速入口旁,礼冉觉得有些无厘头。
她进出罗森好几回,门口的电子铃响了又响。她最后还是进去,在货架之间走了两遍,仍然毫无兴趣——她不爱吃东西,胖只是平白地胖。店员趁她走近了,热情地招呼:“您好?请问想吃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关东煮和包子点心。”她腼腆地朝对方笑笑,随手拿了一包话梅结账。 应该是这里吧。上次老胡就是把车停到外边,进来买了两瓶香蕉牛奶和两份速食,然后开去他们常去的那家山间民宿。这次他提前给她写信——在这个年代,他们复古地还只用邮箱联络——让她今天来这里等他,“有事要谈”。不知是什么事。
她坐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拆开话梅袋子放一颗到嘴里。极酸极涩。她虽不吃零食,一看包装也知道是仿制的零食品牌。她立即吐掉,这一包全不要了。
22岁那年,礼冉认识了32岁的老胡。他与她同校,念经济学研究生。她毕业前最后一次去诗社跟大家告别,正好老胡刚入社,也参加聚会。就那次之后,他从诗社的通讯录上找到她的邮箱,开始给她写信。她起初认为是恶作剧,其实至今也纳罕——怎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她从青春期便时时刻刻认识到自己的胖,她节食、锻炼,毫无助益。这彻头彻尾的耻辱延续到现在,也将是她未来生命里的魇梦。老胡是她这个丑女人此生的唯一安慰。
老胡第一次写信便告诉她,他已经结婚,妻子是大学同学。她见过老胡妻子的照片,相貌雅致,身量纤纤,想不通老胡怎会看上自己。或许看出她自卑隐忍,方便得手?但老胡给她写情诗,写她“蜜桃般的”乳房,“洁白细小的”牙齿,雪白的肌肤“像绵延的阿尔卑斯雪山”,多么真挚。他不遗余力地赞美她,使她羞怯、激奋、高潮,他结束她少女时期的噩梦,如果她曾有过半刻少女心境的话。
他默认她是他的情人,偶尔也对此感到抱歉。但在她这一方面,做情人好过做妻子,是对她魅力的最佳证明,她向来宁做一只无脑花瓶而不得。或许老胡爱她还有一份刺激在里面,那么她连婚姻不要也可以。
老胡一直炒期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从死人堆里往上爬”。他这些年老得快,头发已经花白,但收拾得很好看——该归功于他妻子的贤淑——像香港歌手,是她的不老男神。礼冉有时会买香水和包包给老胡,让他带回送家妻,以缓解她的满心歉疚。老胡不给礼冉买东西,因为她要经济独立,她总说:“你想给我买什么的时候,来看我就好了。”
她给老胡写邮件:“我到了。”
对面很快回复:“稍等。”他过去从不迟到,也讨厌别人迟到。
他们今天会去哪里呢,还是那间民宿吧?独栋的三层别墅,白墙青瓦的新式建筑,前后都有漂亮院子,绿荫环绕,郁郁葱葱。他们常去那里,整栋楼包下来。房子掩隐在山腰丛林中,屋内有温泉汤池,引自山中泉水。池边即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山色。他们春夏秋冬都去过,四时美景像童话里的,不像她能配得上的那种。她盼望去那里,把那里当作一个家。因为常去,民宿老板认得他们,她暗暗希望他能猜出他们在偷情。
新的邮件来了,是老胡:“我到了,你出来吧。”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他们的关系,素来是他狩猎者的职业道德。她愿做他的猎物,猎物的道德是躲藏,供给他追逐捕捉的快乐,最后匍匐在他脚下,杀剐自便。
她问:“买点儿什么?” 他答:“不用。”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他的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靠里面的位置,她还找了一会儿。
她上了车。每次总要缓一阵子,先说些场面上的话,等空气静下来。其实她很想试一次相见便热吻、拥抱,像电影里的那样。但她不能够,她的身量做什么仿佛都不合适。
她一坐下来就看见老胡脸上的伤,好几处,眼眶肿得青红。她立即伸手去摸:“你怎么了?”老胡掀开她的手,笑笑:“这把输了。”
她顿时紧张起来:“输成什么样?”她从不问老胡的事,问了也只是数字。老胡前些年赚很多钱,她也不问。他尴尬地抬眼,笑容僵在脸上像一个“苦”字:“全没了,又借了高利贷。”
她哭了,伸手去抚他脸颊上的伤,说:“他们打你了。”
他笑笑:“还行,两周一次。”说着拿出一张卡来:“给你存的,这些年一共放进去两百来万,没跟你说过。你拿着,密码是你生日。”
“我不要。”她还是哭,去抓他的手腕:“你不要去死。”
老胡把卡塞到她手里,说:“我这辈子完了,要么跑,要么卖给他们。我不想跑,还想翻身。我就是放不下你。”他眼里泛了泪。
她哭得更凶了。不知道他如何安置妻女,对她当然是仁至义尽。她说:“你把这里面的钱拿去还高利贷。我还有一些钱,你都拿去还,我还可以卖房子。” 老胡摸她的脸,说:“傻话,这点钱也不够还的,拿去好好过日子,要嫁人。”
礼冉哭:“我不。”老胡说:“我耽误你太久了。我现在是死人一个,你还要生活。”
空气里只剩她低低的哭声,昏暗的路灯在车外亮起,照出她生命的绝境。老胡伸手擦她脸上的泪,说:“不能哭。我给你写信。”
她还是哭成泪人儿,哑着问:“我……还能再……见你吗?”他紧紧拽了一把她的手,说:“我给你写信。”
罗森里面一股子关东煮的味道。有几个中学生放学,约在这饮食谈天。附近不像是有学校的样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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