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轩札记(更新)
人生若有分界线,大抵是从遇见立雪轩开始的。--- 小湾
(一)
七月的东钱湖,蝉鸣阵阵,我在申蓝剃度前一天抵达霞屿寺。
若非申蓝,我可能久久不会到东钱湖,更不会走进霞屿寺。手里拽着东钱湖的票根,拖着行李箱走向霞屿寺的时候,一边被东钱湖的浩渺烟波吸引,一边感叹世间缘起。见过数次,相识半年,当她相邀参加剃度仪式的时候,唯利落应允。是幸事,我想。
七月三十一日,农历六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成道日,申蓝剃度之日。藏经楼客房内,晨起推开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东钱湖水,垂柳在风里身姿婀娜,时而有鸟雀飞过。起床的时候,早课已经结束,但游人尚未来到,绕寺一一拜过各殿,仿似置身于梦境。
申蓝早已备妥静待剃度仪式开始。一同前来参加仪式的有她的好友,年轻的三个女孩们。虽从未主动问起她的过往,但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不必言说也懂得的那一种。
仪式在天王殿进行,一同剃度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子。诵经,祈福,在天王殿的菩萨前听申蓝念发愿书,躲在人群的最角落里仔细聆听发愿文,听申蓝的声线由从容到紧张,夹杂着某种告别,我想那一刻她内心一定是万般汹涌的,以至于好几次哽咽到停止。生活充满未知,今日种种或许昨日早已悄然埋下伏笔。
当家住持手持剃刀,持拖盘的的女孩成了泪人。剃度时,申蓝并没有流泪,或许在她决定置身佛门的那一刻起,一切已了然于心。我没有靠近,始终远远站着,仿似想站在这角度将所有现场尽收。眼里升起的雾花变成珠子落在衣襟。当见到申蓝剃度后豁然开朗的面容,是过去半年多里她从不曾有过的放松与明朗。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归宿。自此遁入佛门,法名演知。
演知师父后来同我说,初次见面便觉得以后还会常相见的,像认识许久了那样。她说人生第一回有这样的直觉,我甚是惊讶。想起初见时的场景,时值夏季,在立雪轩茶堂,景德镇出品的侧把壶,小巧别致,怎奈我用不顺手,又或者还不懂得熟练使用,于是还得换她来,我在旁观望学习。渐渐得知,瑜珈师出身的她还有一副会泡茶的好身手。第二次立雪轩茶堂相见,那壶已入了演知师父的手。也是那一天起,我对凤凰单枞刷新了认知,上乘的姜花真是太好喝了。
剃度后的首日,绕着东钱湖散步,坐在湖边石堤上聊天,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说话。一条小鱼跃出了水面落在脚旁石板上,我轻轻将它拾起,小心放进湖里去。然后笑着说,你看,连鱼儿也来听我们聊天呢。在人生接近低谷的时节,顺应命运的指引,将暗涌过成风平浪静,至少表面看来已经做到了的,感恩这一场遇见。
(二)
2018年春,天童古茶园时隔数十载重新开垦,我们有幸随出坡的众师父们栽茶,天气不错的初春,自带了雨鞋手套,装备齐全地在茶园里参与劳作,我们各自栽下了数行的茶。两人又将当日全部的茶苗点检妥当,丝毫不敢马虎。劳作结束已是下午三点多,天是晴天,茶堂师兄带了陶壶,就地煮茶。忽地想起小时候,偶尔随父母亲下田劳作,彼时父亲常教导劳动的时候就得有劳动的样子,穿着也要轻便得体等等。成人以后机会甚微,但也一直是个喜欢自己动手的角儿。
后来得知,演知师父将一撮青丝留在了我们共同劳作过的那片茶园。靠直觉隐约感知的一些,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有了脉络清晰的注解。记得那个栽茶劳作结束的傍晚,我们走在回寺院的路途,阳光通过茂密的竹林倾泄而下,我们仿佛并肩行走于黑白琴键,那条蔓延在竹林深处的路给我们许多的欢喜,回眸时按下的镜头,留住了美好的瞬间。
后来我常想,那天栽种的,不止是茶树吧,还有往后余生,冥冥之中的缘分。它们将根植于古天童茶园,四季轮回,与时光同在。故尔,每每回天童寺,我们都要去一趟茶园,去茶园里走一走,呼吸着茶园的空气,徜徉在无需言说的寂静欢喜里。
(三)
回想数年前的那个初秋,因为一场国际文化交流活动,晓青带我走进了天童禅寺,有幸成为一名义工。汉服上身,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也是在那个下过一阵小雨的黄昏,我们随手拍下了一组后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该状态的照片。晓青说,那一晚听到我轻微的鼾声,是三年里唯一一次拥有深度睡眠的夜晚吧,从晚上八点睡到了早上的六点,晓青甚至笑我睡得像ZHU。自那以后我便喜欢那个让我心安的地方。是多么神奇的事呢,譬如去到那里,身心便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这也是我随后的几年里常去天童禅寺的缘由,因此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陌生神圣的世界与时空。
第一次踏进茶堂,师父在院子里插花,晓青告诉我整理茶堂的注意事项,我主要负责用吸尘器,四五百平方的日式空间,每一次收工结束都是一身的汗透,但我们每一次都认真仔细地打扫,从茶堂到厨房,还有左右两个院子。
去年夏天,我在茶堂的院子里扫落叶,山里的夏天各种蚊虫小动物,我一边打扫一边跳脚,因为随时有虫子出现在下一秒或不知名的所在,果喜师兄和薛师兄也在,她们在茶堂里隔着落地玻璃笑了那一副打扫的怂样,即便如此,我依然认真地收尾。后来想想,认真做事的样子,有时候看起来SHA呼呼,但也有点可爱吧。
我慢慢地熟悉进出寺院的规矩,和一些相关的常识,像是一个局外人忽然进了局,懵懵懂懂,却又认认真真。住在寺院的日子,我常在晚饭后绕园子走一圈,回寺院后绕寺一周,便回到房间煮水烧茶,看一会儿书,便酣然入睡。都说山中无岁月,是真的。
有时候,我坐在罗汉堂前晒太阳,有时候就坐在法堂前的石阶听虫鸟叫听林子里风吹过的阵阵声响,有时候去青龙泉接水煮茶,有时候在放生池边站着发一会儿呆。我最喜欢的还是从天王殿的两端看坐在门廊里的人,我甚至用手机拍下几张感动自己的照片。我喜欢那温情且安静的瞬间。
(四)
师父在千佛亭举办小型室外茶会,我跟申蓝一同报名前往,虽然当义工,但依然热忱欢快的很。那天不约而同的,我穿了白衬衫黑裤子黑鞋,申兰穿了黑衣服白裤子白鞋。当时她还没剃度,是我们初见时的学生头,黑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第一遍扫尘,然后是地拖,水源在三百米开外,需拾阶而上,我们来回取水拖地,两人轮流看守,尽量避免游人踩踏。然后茶桌,蒲团等茶席用品用具准备就绪。
那日的天气很好,林间有松鼠追逐嬉戏,四席茶,分布在千佛塔四面,我们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那时候我正在看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回想自拉萨回来因晓青结缘的种种,觉得命运之神奇。像是将原来的人生完善翻篇着过,虽然并没有诀别或伤感,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平和了许多,看开了。
(五)
又过了半年,假期到东钱湖,住在霞屿寺。演知师父忙着客堂的各种,我自己安排时间停停走走,过堂的时间就跟着到斋堂,着实地过着寺庙僧侣一般的生活,并且慢慢地理解一些事与物。东钱湖畔是潮湿的,冬季的屋子里如果不用除湿器,觉得湿冷难耐。从景区门口进去的时候,路边有开得好看的白茶花,顺手摘了一朵,茶席上怎能缺得了它呢?我常常得提醒着演知师父,注意些细节,因为时常因为本性各种贻笑大方。
那一次,我们沿着东钱湖朝深处走了去,桔子正红,我们在山间采到了黑色的草珠子。后来,我将草珠子串成了手串,作为礼物赠予了小热,并说这是一串带佛性的草珠子。茶席上,我慢慢印证了从初见就有的直觉,关于出家,关于出家前的历经。离开霞屿寺之前,演知师父特意带我从她的师父那里结缘了一本心经,并且教会我如何正确的礼佛。我记得她说,寺庙是有护法的道场,有能量的存在,我相信。
隔天,我们结伴前往天童禅寺。第一站自然是立雪轩茶堂,然后是古天童茶园,那时候演知师父不能独自在外过夜,晚饭前就得回到霞屿寺。那天我们在去往茶园的路途,在茶园,拍了很多的照片,那感觉像是置身于影视镜头下,我内心里也不由感叹命运的神奇。
穿过寺院的长廊,拾级而下,出租车已在银杏树下候着了。车轮滚动,我朝她挥手道别,她眼里噙满泪水,我似乎懂得又似乎不能确定。去茶园的路上要穿过深幽的竹林,阳光洒过来的时候,我们像是行走于黑白琴键。好几次,听她自言自语:这一切仿似在梦里。
回到立雪轩,我跟师父自言自语着:申蓝又哭了,她怎么老是哭。师父听着,又沉默不语。
(六)
2019年7月。演知师父抵厦参加闽南佛学院的考试,考试结果公布的那天,我踩着点到了闽南佛学院女众部校区,才知晓原来在那里。霞屿寺另一位师父一同参考,所以都算是识得的人。鉴于规矩,我们站着聊了聊,便回家去。我忘了给演止师父带的什么茶,只记得她微信里同我讲,太久没喝茶,馋茶了。
又过了几天,接到消息,演知师父要回宁波,她想看看我生活的泉州,于是约定了在泉州动车站接她。七月的泉州还是有点热的,但还不算最热。动车站重新修缮,很多的路障和临时路线,我在停车场转了好几圈,所以让她在出站口等了我一会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一上车,她就哗地哭了出来,眼泪止不住。我见着心有不舍,一手握着方向盘, 一手把纸巾,湿纸巾,抽纸都往她怀里堆,嘴里说着,拿去,这个,拿去,还有这个,这个也是。。。演知师父就笑出来,说,你是有备而来嘛,真搞笑。我只说,哭吧,都哭出来,哭完该干嘛干嘛。一路上也没再多说话,她大抵回想了一路走来的种种,却只说接受没被录取的现实,努力过了,想想接下来如何做。虽然一开始没想到这么难,但是选择了就得走下去。人生许多的事如此,何偿不是呢……
泉州的第一站,我们到了开元寺,东西塔作为泉州的地标,一定要带她去走走。因为时间还算早,开元寺游人很少,演知师父绕塔而行,我就远远地站着,脑海里和心里都是满满的。仿佛置身在某部电视的剧情里,恍恍惚惚又实实在在。
第二站承天寺。在城区,我们选择了小白车代步,一来方便,二来节省找停车场的时间。到承天寺的时候,演知师父说,真喜欢承天寺啊,她说终于明白我为何喜欢天童禅寺了。又说,我能生活在泉州这样的地方真好。默许所有的言语和留白。“泉南佛国”那几个字,那个门廊,那个身影,定格在了记忆里。在承天寺里安静地绕寺而行,大多数时候,我们是不说话的。记忆里我们的对白停留在天童某日,我们分别前,“我们下一次见面什么时候呢?”“大概年来春天了。”以后每每想念,我都用这一句代替着。
然后是府文庙。从承天寺到府文庙,走路大约十分钟,但是临近中午,我们还是选择小白车,大概就是坐上车还没完成扫码支付,司机师傅已停好车等我们。走进府文庙的大门,演知师父动也不动立在了原地,激动的眼泪掉下来。良久,她才说,好熟悉的场景,前世我一定到过这里。我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嘴里说着,是吧,真是很神奇,但我是相信的。记得当时我问喜欢泉州么?答案是绝对肯定的。于是我们约定,下一次来泉州多留几天,还有很多地方会是她喜欢的。
回到家,安心煮水泡了茶。七月的穿堂风吹过来,让人感觉舒服。我想,演知师父的情绪比下动车那会儿要好许多了,也不再提别的。下午两点半的动车回宁波,让这短暂的相聚变得更加珍贵。
(七)
那两年往返立雪轩的时日里,大抵是人生最低谷。选择用静谧的方式与自己相处,与世事和解,一切很突然,却又刚刚好。立雪轩的这几年,大抵是人生最珍贵的几年,澄澈,寂静,是生命赐予我的美好。珍之惜之。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