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我一般只在不太好的时候写字,因此有时看过去的日志总有种一直郁郁寡欢的感觉。实际上,快乐痛苦,量与常人也无异。
12号,老猫先生做了今年的第二场手术,取出腰椎附近一团神经鞘瘤。因为那个位置敏感,且已有过三次切开手术,因此难度大,风险高。从7:42进手术室,到20:40出来,13个小时。其实这次我整体心态还是比较放松的,做好了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出来的准备。今年第一次手术,短短几个小时,我在等候区走了5000步。这次我还有心情中途回家喂了次狗。从认识到现在,已陪了老猫先生第四次手术。前几次恢复的太好,让我以为他天赋异禀。
没想到这次才知道,终究还是肉体凡胎。
术后第二天是周日,整天基本昏睡。下午我握着他的手说明天就走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亲爱的我不想你走。这是一直以来第一次示弱。心也化了,马上再请两天假。
第三天,老猫先生可以站起来了。监护撤了,尿管拔了,走着去了厕所。和之前一样的恢复,我再说上班他就很随意地挥挥手,去吧。于是周三我放心回去上班。
没想到周四下午,护工说他又被推进手术室,伤口渗液、开裂,重新缝合。他发了条微博,内容凌乱,错字百出。
护工说,他一个躺在病床上哭。
迅速把手上工作提前做完,去菜市场挑了只最贵的鸡杀了,带着狗连夜赶去深圳。术后第5天,发烧,疼痛,烦躁,说话带着哭腔。隔壁床的老人彻夜整天痛苦呻吟,这一次他也大声叫出来,仿佛就可以让对方噤声。止痛药、肌注止痛剂皆无效,医生给开了一瓶速滴吊水,他才勉强平静。鸡汤自然也喝不下的。一半分给护工,一半喂狗了。重新缝合后,医生严禁他活动,强制卧床。他叫护工帮他上厕所,勉力吼着把我赶出去。要强要面子,精神痛苦自然加倍。
后两天低烧时间短了很多,精神头明显好些,我们一起看电视和电影。他问我:前两天你着急吗?我说,还好。当然是心疼,可也是术后的自然进程,熬过去就可以恢复,所以就还好。他提了下嘴角,不说话。其实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好,鸡汤这种其实没啥营养的东西也愿意做。
如果一个人的头脑被束缚在残缺的肉身里,是怎样的感受?你看着自己的容器千疮百孔,想方设法东拆西补,不过勉强支撑了。空有才华,却无时间去实施。目光长远,却只能做短期计划。你的洞见不能改变命运,反而更赤裸地直面真相。
周日晚上,临走了,他的心情明显又差了。我们讨论了一些形而上的东西,他很丧。没意思,人生没意思。他说这是理智推导出的结论。我告诉他,不是的。现在的想法不是你的真是想法,因为你的大脑思维反馈机制短暂地损坏中,所有外界刺激都反馈到负面思想,实际上等它好了,你的理智会推导出其他的想法。这是我得抑郁症时查到的资料,当时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帮助。
他看了我一会,点点头不再说话。
老猫先生所得的,是一种遗传性罕见病,神经纤维瘤病,他是其中更为罕见的Ⅲ型,发病率约四万分之一。他很正常地长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可能是智商很高成绩很好。高考失利去了人大。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时发病,从此人生改写。我遇到他时,他即将三十。与NF相伴十年,他还像个普通人。比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坚强的意志和积极的行动力。这也是我最迷恋的。很多次我设身处地,觉得如果我是他早就去死了,最多也就是在父母的照顾下苟延残喘。他却坚强地,独自一人,活着,直面世界。
我能感觉到他意识深处的矛盾,然而每次稍纵即逝地闪过,也会被他第一时间扑灭。这次我终于知道那种矛盾是什么。勇气和毅力并不能凭空而来,是需要希望的。NF是不治之症,赌运气,在当下科技进展下,我们此生等不到治愈。没有希望时,不过拼着一口气罢了。
老猫先生点头时,我感到他并没有被说服。只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制造一个短时的希望幻影。他还在抗争,在面对,在追求快乐幸福。
归根结底,人类是一种追求意义的动物。生命的意义之剑悬在每个人头上,有些人向上爬,会遇到,有些人的剑出生时就顶着头。幸福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看不到,或者就是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挥挥手散了就感觉自己已经战胜。
而当人力所不能及时,唯一的路就是接受。
之前一篇隐藏日志里,我说想结婚。只是不确定他的想法。有时我感觉他快要说出口了,有时话题再进一步就到了,可我们都退缩了。
今天我终于理解他的退缩。
我把老家的房子处理了,给我妈买一个养老的房子,打算布置成她的画室,到明年春天就可入住。我爸这不用管,他早已主动断绝关系,死的时候出席下就可以。深圳的发展机遇多,我所从事的行业有两家很好的企业都在深圳。
准备好了。
如果你愿意走一步,剩下的路就给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