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暖阳
小墨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但同时也是幸福着的,这一切都跟她的家庭有关。
夏日炎炎,娇阳似火,人兽俱疲,没有什么会比傍晚的一场阵雨来的更令人欢喜了。
小墨从地铁出来,看见地铁口聚集着一堆的人。
人们似乎都不太喜欢过于浓烈的东西,太阳靠得近些了,太大的热情暖化了原本想要靠近取暖的心,因为被炙烤烧焦的感觉一样很不好。暴烈天气后的微雨是人所欣喜的,但是暴雨梨花针似的急促没有多少人能接受的了。总之,和风细雨的浪漫和暴雪之后的淡淡暖阳才是人们喜爱的。因着这样的喜爱那样的不喜爱,很多人裹足不前,彳亍顾盼。
但是小墨不在乎,这一天是她在公司吃晚饭夜宵近一个月后第一个准点下班回家的日子,别说是清凉的雨水浇灌了,就算是枪林炮火都不能阻挡她回住处洗澡抱猫发呆睡觉。
她从边上随便找了个塑料袋将手提包一裹,挤过人口肿胀的地铁口,渐步进入雨的世界。
小墨的家里公司并不算远,地铁距离20分钟就到了,她脑袋甫一接触到水,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石子掉进池塘中央,一圈圈泛着的全是公司里的事情。
“小墨,这个案子不论如何你要在月底前做好。”
“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将客人的情敌对手安排在一桌儿了。”
“这场危机出现不仅是个危机还是个机会,我们公司大展身手的机会,你要一如既往的把握住机会不要出一丝纰漏。”
“你做的很好,今晚是客户的答谢宴你一定要出席。”
“墨总,感谢你这这次发布会的陈词,来,这是我代表公司敬你的,这是我代表我们客户经理敬你的,这是我代表我自己敬你的。”
在水底下一切都听得那么的不是那么真切,小墨苦笑了一下,在都去躲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她知道自己可以放肆些了,不用挂着训练有素的专业微笑,说着,“是,您说的对,好的。”之类的话。
雨还在肆意的下放,她早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与水融为一体了,步伐开始变得沉重,索性脱下鞋袜拎着慢慢走,路上的汽车看见这样的怪人更是无所顾忌的急驰而过,溅起的水坑给她的身上更添上一些色彩,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放松的了。
小墨小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去做公关这一行业,现在的好脾气面对客户低声下气,前前后后为各种危机打点,面子上大家谁都好看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完全看不见的。那时候的她乖戾暴烈,浑身都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强,所以从来没有人走近过她,她没有朋友。
月红总说她这么执拗尖锐将来是要吃大亏的。那时候她正处在叛逆期,对于做惯留守儿童的她在爷爷去世后不得已来到月红家,一个局促到勉强能塞得下她的地方。开始她漫长的叛逆期,知道一个人走进社会,叛逆消失的无知无觉,让如落汤鸡一样的小墨回想什么时候开始不叛逆的,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也许人在知道没有压迫对象的时候是无法叛逆的,人处世上,本身就在逆流当中,即使随波逐流跟上大部队已经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了,哪里还有心力逆流而上,青少年时期所谓叛逆无非不过是在象牙塔内幼稚不成熟的较劲罢了。
在月红那里小墨前后待了大概8年,之后就是十二年的独自生活,这早就让小墨忘记月红的长相了,但是那些过往,有时候还是会在最不经意的瞬间浮上心来,就像现在这样被雨水翻过的土地会自然的泛出泥土的腥气一样。
月红是最早出现在小墨生命里的,或者说小墨是月红最早的羁绊。小墨不知道自己的呱呱坠地是不是个错误,但是对于月红浪迹天涯的前半生来讲,从小墨加入她生命的那一刻,月红开始停下来脚步了至少相对年轻时候月红脚步变得慢一些了。即使是这样,小墨还是无法跟上她,渐行渐远,所谓亲人也不过是一个互相道别的关系。她们互相是彼此生命中最疼痛的记忆。都说性格基因会遗传,相较母亲的放荡不羁,小墨总觉得生命能量在缩减,浓度在稀释,自己不过是盗版或者买家版的月红。
终于到家了,刚开门,咪咪在她腿边环绕了几圈,沾到不少雨水后就跳开去自顾舔毛了。小墨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恍惚是小时候看见月红夏季午后暴雨从外面奔跑避雨回家时候的模样,那样的热火朝天生机勃勃那样的肆无忌惮娇媚自然,她有些恍惚的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镜子里的到底是谁?是月红,是小墨,还是哪个不知道女人的脸。不重要,这只不过是一张被生活肆意揉搓过脸,一如街面上大部分面无表情行走的脸一样。只不过今天这样一个开小差的日子,小墨格外的怀旧,在浴缸里放满温水后将自己全身扔进去,恍恍惚惚间,时间的界限开始浓缩,空间慢慢在眼里坍塌,眼里都是浴室云烟氤氲,脑袋里闹哄哄的来来往往,都是一些过去的事,小墨允许他们在意识中逗留,人总是要有回头望的空间,这样现实的粗砺磨损才能显得水到渠成内心才能自洽。
小墨在爷爷家长到7岁,在这个永远属于中青年的世界,她和爷爷这两个被世界抛弃忘却的弱者相依为命互相取暖。小墨没有见过奶奶,她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消失很多年了,小墨永远无法将老照片上那个巧笑嫣然的明媚少女和温婉可人的美人跟自己的奶奶联系在一起,生动的美丽是无法复制的,所以美人也不应该成为奶奶,做人祖宗的,因为美是瞬间的事情,稀缺的东西,所有的奶奶都是老态龙钟韶光逝去,只有美丽的传说会在人心中留存。这个传说在家中讳莫如深,小墨很久很久之后才在别人口中拼凑一个支离破碎的过去。
小时候她拿着奶奶的照片放在镜子旁边,用尽最大的想象力都不能让镜子中的自己和照片中的奶奶有一丝的相似之处,那么美丽优雅的女性,那么优秀照人让爷爷独守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跟自己有一丝相像呢?小时候的小墨很沮丧的想道,我应该是被捡回来的吧,我肯定是被捡回来的,要不然怎么还没出生就没见过爸爸,活了这么久连妈妈也没见过几面,传说中的奶奶妈妈都是那么好看的人,怎么自己就跟门前的鸭子一样,平平无奇。爷爷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他善良,看我孤孤单单没人看顾可怜吧,他对邻居的那些小孩一样子都很好,对我也并没有太特别。这样的想法并没有在小墨的脑子里打转太久,爷爷也去世了,像她生命中的其他亲人一样,不过不要紧,面对亲人消失,小小年纪的小墨是最有经验的了,不过是在一些特别的日子多一道路,不过谁跟别人家相比少一些陪伴罢了,爷爷说亲人就算不在身边也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的,奶奶和爸爸她没见过不确定,但是爷爷应该是会换种形式在暖洋洋的冬天里陪她吃饭的吧,当然脚边应该还会有只狗。
有记忆开始,小墨和月红一开始就很不对付,这要从阿黄说起。阿黄是小墨在路边捡的野狗,爷爷看小墨喜欢也就答应养在身边。在爷爷74岁去世时候只是通知了月红将小墨带走,并没有交待狗的去处,小墨跟月红并不熟刚见面时候,大部分时候还只会用湿漉漉的眼神由下朝上大量着月红庞大的身躯,就好象当初小墨在路边看到阿黄时候阿黄的样子。小墨不久后知道狗就被月红卖给菜场卖猪肉的了,想着也许阿黄以后顿顿都有肉吃了,真是太好了。
过几年清明她跟月红回乡看爷爷奶奶爸爸时候,老家的山水一如她离开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她却不一样了,这几年她入学了做过少先队员成了班长,学习也拔尖,小镇上的小朋友玩伴也多了起来。她找到以前的邻居玩伴,才知道阿黄被卖掉不久就给菜场卖猪肉的给杀掉吃了,听说狗肉比猪肉好吃多了,大补的。小墨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被月红拖着去坟头上香,突然哇哇大哭,月红懒得理她,坐在一边抽烟,小墨第一次知道了伤心的味道,爸爸奶奶不在,没伤心;爷爷死了,没伤心;阿黄被吃了听说大补,也没伤心。
才12岁的小墨突然明白,以前那种爷爷做好饭,叫她下楼先祭一碗给奶奶,然后开窗让冬天的太阳从窗外打进饭桌,两菜一汤,阿黄在脚边呼哧呼哧的要食,然后和爷爷慢慢吃饭的时光永永远远不会再有了。以后的日子,吃饭是她,洗碗是她,饿肚子也是她,没有人会怜惜她,没有东西跟阿黄一样在她脚边需要她了。月红呢,永远只会去一边抽烟,然后像这时候一样冷眼看着,间或冒出几句清醒的话来,“这种时候多的是,不用现在哭的这么尽兴,留点给以后吧。”这是她跟月红永远不可能亲近的原因。月红过得自我肆意从没被生活有过片刻的收买,小墨想要世间些微的温暖求而不得开始从善如流。
回去几天后,小墨就来了初潮。开始是头昏脑胀,几天都做一个堕入深渊的梦,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最后一天她发现自己流血了,身上开了个洞不断的往外冒血,她好害怕,是不是跟那些以这样或那样理由消失的家里人一样,终于要轮到自己躺入墓地里,以后月红会不会每年清明去看自己。她没有跟月红说,只是换了干净的裤子照常去学校,女班主任发现了,救了她一命,学会了穿裙子。从那之后,她的生活好像被上了陀螺,不断的有鞭子在抽,快得不像话。
很快小墨就离开了这个小镇,上大学毕业工作,一切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去处理,她不知道这对月红意味着什么,也许也不过就像小时候的阿黄一样倒腾手后卖给社会这个卖猪肉的换取一些养老金独生子女费,至于会不会被吃,吃后会不会对社会大补,这不在月红的关心范围之内吧。过去的家乡就像遥远的诗歌只有在泡澡或者柔软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还有爸爸,小墨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爷爷去世时明明家谱中有写,但是现在死活想不起来,人生是可以没有父亲的,正如月红在小墨生命扮演的角色一样,像一个狂暴万兽之王,镇住了她心中所有的杂念,包括对父亲的一点思念。
在小墨记忆中,她跟月红的交往向来都是天雷地活轰轰烈烈的,即使只是冷战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青春期和更年期的碰撞,在这个充满欲望的丛林中她们无需为男人的关爱争夺,更不必对家族中任何人交待,她们只要和平共处就是很好的了。但是人与人的关系哪有那么简单,直到有次小墨在学校作文写尽对想象中父亲的好处和母亲的歇斯底里时,月红看后,怒吼道,“你跟你的死鬼父亲一样,整天就知道闭紧自己的嘴巴,一天到晚甩冷脸给谁看,我哪点对不起你,给你吃给你穿,到最后还比不上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你老子到最后还不是跟他老娘见鬼的鬼混被大火活活烧死。“
骂完之后是大哭。原来如此,小墨心中有些释然,这一年她已经16岁了,再过几个月她就可以独立了,一如镇上很多青年一样当兵的当兵,谋生的谋生,上学的上学。总之都是不会在家待着就是了。小墨不敢想自己能有造化去念大学,即使她的成绩一向不算差,因为她知道月红就算是血缘意义上的母亲但是因为她体内另一半的血液遭受的无端端的恨意,月红就算有能力也不会再供养她了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会计并没有余粮呢。当兵也不可能,不是说体能过不了关,本来女子当兵就少,要能去当的,家里一般都要有关系,小墨没有家更别提什么关系了,天下之大,要想进入一个体制要多难啊。剩下的只有打工了,小墨知道自己除了念书长这么大哪有什么技能谋生,其他办法也是没有的,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是哪里,老天不允许她活下来了那就只能如此了,来到人世走一遭,看过一些玩过一些,风景也不过如此,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小墨知道月红对她是好的,舐犊情深,不管用的是什么方式。月红带她来到世界上,没有人照顾她时候也是月红喂养她的。她感激她,更何况月红还将家庭的秘密埋藏的很深,从来不会告诉她那些过往。她们没有亲戚朋友,小墨和月红就好像两个孤岛一样活在镇上,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跟所有事保持距离。但人在过往之中即使没人告诉小墨发生过什么,她也是知道她的家庭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在邻人眼底闪过的一丝异样,在所有节日中屋子里别样的冷清,在没有一张父亲照片的老房子里。 小墨知道在她的骨血里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这些隐秘挠心挠肺让人彻夜难眠,月红是痛苦的,小墨无法另自己靠近她的痛苦,一个女人决心将全世界的苦痛挡在门外时候,没有人是能够走进这份痛的。小墨不在乎父亲和奶奶发生过什么,因为原本就没有出现过的人何必为其神伤,只是人总会对空缺的地方补上美好的幻想,从此之后,小墨变得更加沉默,她成了一个拒绝全世界的人,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公关的,一个连和自己家人关系都处理不好,一个连跟世界好好沟通都做不到的人,居然可以处理别人的危机想想都好笑。
小墨好不容易从昏沉中醒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跟来时是一样的,可又有些不一样,甩一甩脑袋,眼前的幻想一一散去。
一个人时候原本要做的事情超级多的,但是就是提不起兴趣去做,有咪咪的陪伴好像过得没有那么空洞,即使只是个无言的生物但是有个生命陪伴着总觉得没有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之感,小墨已经到了不愿意一个人去面对孤独的时候了,从浴室出来遍寻猫不着,赫然在键盘上看见一个庞然大物窝居其上,原来孤单的不止是小墨,它是在谴责给的关注不如电脑多吧,猫啊,大家都要享受孤独才行啊。在远方孤独的月红,在都市里孤独的小墨和在屋里孤独的咪咪,本质上大家都只能做自己的光自己的热,谁又能照耀的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