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23)
郭秀云说,听你小舅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政策叫城市居民上山下乡,成分不好的拖家带口都到农村落户。你爷爷三个孩子,你妈,你大舅、二舅,一个家庭只能留一个。你妈是出门子的闺女,不算在内,还有你大舅、二舅。
下乡种地搞生产劳动,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过,雨天一身泥,晴天满身灰,读本书看个电影都是奢望。他们都不情愿,不愿意去。可这是政府的安排,政府的人天天来催,说再不下乡就断口粮,就执行无产阶级专政。
让谁去不让谁去,你爷爷犯了愁,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好。第二天爷爷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你大舅二舅叫到客厅,在一个白瓷碗里放了两个纸团,说这两个纸团一个写着下乡,一个写着留城,抓阄儿,谁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天由命吧。
抓阄的时候,你大舅怕自己运气不好不敢抓,摔碟子摔碗,说自己是长子,长子看家守舍不能远离,要求你爷爷把他留下。你爷爷没有表态,说,把你留下,这对你兄弟不公平,别的不说了,你们抓阄,摊到谁就是谁,这最公平。
你爷爷还请了两个见证,就是隔壁的两个街坊好友,他们在盛纸团的白瓷碗跟前眼不眨地站着。
开始抓阄了,两个纸团由你大舅先选。他伸出的手有点哆嗦,抓起这个放下那个,放下那个抓起这个,不知道拿哪个是好。
斟酌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选定了一个,交到见证手里。见证说,你自己打开看过,我们再看。你大舅剥开纸团,一看是个下乡,顿时倒地撒泼,像个陀螺一样满院子转。哭闹了好半天,没有人理他,你大舅跑到厨房拿刀横在脖子上,寻死觅活,喉咙上冒出一些血丝丝,说,谁再让他下乡,他就死给谁看,你妗子也在院子外面的大街上哭天抢地,说出人命了,快来人救命啊。
两个见证手里拿着你二舅的那个阄还没有看,见你大舅一个样子,只好把阄塞给你爷爷,说老哥哥你再斟酌斟酌,这事不好办哪!说完,两个见证向你爷爷拱拱手走了。
你爷爷离开客厅,进了卧室。你奶奶是个不拿事的人,一辈子逆来顺受,一切由你爷爷吩咐,出了事一点用也不顶。
你爷爷划根火柴,将手里你小舅的纸团烧成灰,扔进痰盂。你爷爷在卧室里的雕花木椅上坐了一会儿,出来对还在地上躺着的你大舅说,阄不抓了,你起来吧。转脸对进来围观的街坊邻居摆摆手,说,都回吧。
中午的时候,院子里一派寂静,门外的大街上也是少有的安谧。院子里靠西厢房的石榴树长得快与屋顶平齐了,你爷爷手里拿着你奶奶的一条缠腿布,往石榴树一根粗壮的支杆上一搭,绾了个圈,踮起脚尖,将头套进去,完了,脚尖一松,他的前后左右晃悠的身子带动树干也抖动起来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你小舅给你奶奶送熬好的中药,一出门就看见挂在石榴树上的你爷爷。他惊叫一声,跑过去一摸,人都硬了。
你爷爷死了,谁下乡的事还没有定夺。守灵的时候,你大舅当着奔丧的那么多亲戚,拍棺材叫嚷,说抓阄的事弄虚作假,为什么他一抓就抓了个下乡,这里面一定有坏蛋。
你爷爷的亲戚,有实在看不惯他行为的,怼他说,你说谁是坏蛋呢?你他妈不知哪里来的杂种,还不知好歹是不?
还有的亲戚说,打他个ye种!
眼看要闹出大事,你小舅急忙上前拦住他们,说,后来我爸对我说了,让我下乡,我哥是家里长子,整个家里里外外还要靠他支撑呢。
其实不是你小舅说的那么回事。你爷爷没有对你小舅说谁下乡谁不下乡那些话,是你小舅自己做的决定。抓阄的事确实是你爷爷做了手脚,两个纸团上面写的都是下乡,给你小舅事先也有过安排。但是你大舅早就知道你爷爷不喜欢他,他估计抓阄的事不靠谱,才撒泼犯浑。
你大舅进你家门的时候,年岁已经很大了,他知道他自己亲爹亲娘家乡何处,姓甚名谁。因为他年长些,你爷爷经常安排他一些事情做,想培养他,传给他烹饪手艺,谁知他不愿意干,学一忘三,四处和一些街痞遛鸟听戏,调戏人家女孩。你爷爷很不满意,这时正好来了下乡运动,他想借此把你大舅安排到乡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把自己家的真笑话说给黄继承听了,黄继承半天也没有说话。郭秀云说,你怎么不说话?黄继承说,我外爷就是重男轻女,封建思想太严重。要不是领养两个儿子,只有我妈一个,他也不会上吊自杀。你看看,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不但没有享到福,自己还给气死了。cao他妈的,都什么ji巴玩意儿!
郭秀云说,你胡咧咧什么!你凭良心说,你小舅,俺家植忠义是那样的人吗?
黄继承说,俺妗子,我可不是说俺小舅,我是被大舅气的,今天你不说这些事,我也不喜欢他,他就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停了一下,黄继承又说,俺妗子,我今天想找你说个事儿。郭秀云说,怪不得你今天在这呆待的时间长,原来有事找我。
黄继承说,这不是有事儿嘛。郭秀云说,那你说吧,能办的我肯定给你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