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恐吓信
我收到第一封恐吓信的时候正在读高二。 有一天晚自习,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的座位在教室的一个角上,最后一排,紧靠后门。那里是全班最不起眼的地方。同学们从那里经过总会乜斜一眼。不管有事还是没事,他们总喜欢乜斜一眼。我怀疑后来全班有一半的同学患有斜视,他们不但不会正眼瞧人,连考试都要斜着半块脸。监考的老师会一个劲儿地提醒不要交头接耳,否则如何如何,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如果不“交头接耳”,全班有一半的同学就要交白卷了。 我的同桌李江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了。这个家伙总是迟到,他从来没有比我早过,今天他竟然比我来得还要早。我懒得搭理他。他总是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不管他出现在何处、何时,他总是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你,嘴巴皱得紧紧的,好像他悉知了你的一切,用眼睛逼着你非承认不可。 写到这里时我的记忆开始混乱了。他到底来得早还是晚,我有点记不清了。管他呢,他那洋洋得意的嘴脸加重了我的回忆,他妈的躲都躲不掉。 我从后门进去,我喜欢走后门。因为我极不情愿在其他人的审视下走完整个教室。你也许知道,即便他们在聊天,在预习,在发呆,或者正偷偷往桌洞里抹鼻屎,他们总会瞄你一眼,不为别的,似乎先来的就是爸爸。另一个原因是我害羞,十八岁,一个经常害羞的年纪。 如我经常回忆的那样,当我把手伸进桌洞里的时候,我没有摸到我的课本,任何一本都没有摸到,我摸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瓶子,确切地说是一只冰凉的瓶子。 我把脸转向李江,这个家伙喜欢搞怪,喜欢开玩笑,那种洋洋得意的玩笑。无论有多无聊他都能跟你开一段。我看见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做着习题,什么狗屁习题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正在埋头做狗屁的习题。那么专注,这是我认识他以后第一次见他那么专注。他就那么专注地做狗屁的习题,连我看他都不知道。 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标准的国骂,否则我一定会冲着他的耳朵来一句恶狠狠的标准国骂。 我把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左手举起那只瓶子,没有说话。 他扭头看看我,又看看瓶子说: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我的书呢? 他的眼睛开始张大,像有人拿着气筒给他的眼珠子打气。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瓶子上写着几个字——弄死你!字迹歪歪扭扭,丑极了。 我没有说话,我的意思是我无话可说,我的另一层意思是如果有人收到狗日的恐吓信,一定会在知道这是恐吓信的那一刻,愣神。 李江的眼睛开始放光,你们也知道,他总是洋洋得意。可我实在不喜欢他这种作派。接下来他想说什么猪都知道。 别嚷嚷!我先堵住他的嘴。 你得罪谁了? 谁也没有。 嘿嘿! 他的眼睛始终在放光,放不完的光,放他娘的光。 当你紧张得快要尿裤子的时候,你不会愿意听见诸如“加油”这样狗屎一样的话。任何带有这种色彩的话! 我让李江闭嘴。 我对他说你要嚷嚷就滚一边去。我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只是开始感觉到裤裆里涌来了一阵一阵的潮湿。 李江没有再说一句话,但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一直。 我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我拧开瓶子。 你再靠近那个女生,我就弄死你! 这句话不是我从任何纸上读到的,它是从瓶子里喷出来的。对!像开了一瓶香槟,嘣! 我他妈的要疯了!有人不仅恐吓你,他还把话塞进了一只黑色的冰凉的瓶子里! 我在高中时,的确离一个女生比较近。她长得好看,好像仅此而已。那个给我恐吓信的家伙,我很想知道是谁,但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无从查证——那句话很陌生,但语气不够恶毒,我怀疑是我要靠近的那个女生给我的警告。 我离开座位,从后门走到过道上,用尽全力把瓶子扔了出去。我后来才知道瓶子砸中了班主任的秃头。 我返回教室,从后门,如释重负。 很久以后,再回忆这件事,总觉得是记忆出了问题。但是,它很真实,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当时,全班的同学听到瓶子里的话时,齐刷刷朝我这里看了过来。记忆不会出错。我像一颗滚烫而耀眼的太阳,烤得整个教室滋滋作响。 那只瓶子还在我的手里,只是你重新打开它时,你不会再听见那句懦弱的话了。 我的意思是说,它一直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