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庵門下
史家陳援庵先生門下弟子。自以啓功先生最享大名。然若後來南下居停囗囗的牟潤孫先生。其文章學識亦成面目。讀囗囗先生的隨筆。不時能見到牟公的談吐風度。
有幸買到一冊一九九〇年版的《海遺雜著》。還是詩人林力安的舊藏。此前買過中華書局版的《注史齋叢稿》和《海遺叢稿》。頗喜歡他饒有舊氣的文風。因而得此港版亦覺可喜。

書前有影印啓功先生的手跡。此前並無印象。乃轉錄於此:“早歲虯髯意氣豪。市樓談吐靜羣囂。卅年屣履迴塵跡。一帙文章壓海濤。把臂國門頭共白。掬膺時世目無蒿。勵耘著籍人餘幾。敢附青雲效羽毛。
潤孫先生於功奕世寅僚。同門學長。討論切磋。誼兼師友。一別三十餘年。公元一九八二年春更化之初。重晤於香江客次。曾呈長句。孰意白雲蒼狗。變幻無方。地北天南。死生異路。遺文散佚。幸承從游勝侶。結集成編。復囑序於功。⋯⋯”
此文此詩頗合同門道誼。二公皆援庵門下而各得一端。此《海遺雜著》中收錄緬懷乃師的文章。角度與平常文字有所不同。他之重心在表彰援庵在學術圈中的唯才是舉。此前亦未曾讀過。
比如舉薦余嘉錫先生的細節。牟先生寫道:“援庵先生在北京大學授課時。余嘉錫(季豫)先生的兒子余遜(讓之)是他的學生。援庵先生看讓之的作業。覺得他學有淵源。與一般學生不同。便問讓之從何人受業。讓之說明幼承庭訓。那時季豫先生正在趙爾巽家中課讀。讓之隨侍在京。援庵先生向讓之表示。希望能與季豫先生一見。後來季豫先生去看了援庵先生。二人談到治學經過。原來都是由《書目答問》入門。再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才逐漸深入的。季豫先生不僅深通錄略之學。更精於史部考據之學。二人志同道合。相遇恨晚。援庵先生對季豫先生既甚欽佩。於是逢人說項斯。輔仁大學成立請季豫先生爲國文系教授。後來任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又兼任北大教授。都是出於援庵先生的推挽。”

我讀陳公的書不多。援庵先生頗似五代時“長樂老”。歷數朝而能隨勢進化。乃能巋然不動。尤以囗囗後不法高郵法囗囗。在趨新自保中走出一條坦途來。先生治史體微思深。專能於無甚利害處別開生面別具手眼。他的大部頭著作我都啃不動。只好喜歡兩部筆記體似的書。
一是《明際滇黔佛教考》。蒐羅明清之際山林僧家事跡。以開山傳法隱居之道隱約寫返清憶明之心曲。其時又在日寇侵佔北平際。於是數百年間事恍若再見。境界全出也。其文筆亦簡練馴潔。無枝蔓無雜龐。彷彿親歷滇中山水地。聆清淨法曲音也。
其次則是《通鑒胡注表微》。慚愧得很。這書的名號道聽途說於黃裳先生的妙文《海濱消夏記》。這篇文字最為細緻疏淡。苦中回甘。其中道及此書備為傾倒。偶然窺伺文中引錄《表微》中語。果然平淡中見精妙。於是搜求之心大盛。數載而得此五八年精裝道林紙本。
而牟先生寫援庵。也專門提到他的《明季滇黔佛教考》。竟然是受了李玄伯譯出的法國文化人類學著作的影響。我從前讀此書未曾知聞此點:“奥地利研究文化人類學神甫到輔仁大學講學。援老以六十高齢到堂聽講。從不缺課。還作了筆記。及至撰《明季演黔佛教考》。對於開山。掘泉。建寺各種神話的解釋。就是根據當時聽講的心得。⋯⋯從援老恭維李玄伯一事來看。足證援老注重解釋歷史。並非甘心永遠在考據史料之中徘徊。也足以說明他之十分欽佩寅恪先生。正是因爲寅老既通多種語言。可以考訂史料。又博識歴史輔助科學。可以多方面去解釋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