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物语3:遵彼乌镇
2018-07-22
Symphony No.5 in , Op.67 - 3
出品/南瓜视业
"遵彼乌镇,循其条枚","遵彼乌镇"就是,乌镇啊乌镇,我相信是这个意思,"循其条枚",条枚就是纵横交错的小街,然后就描写到他到的那天的景象,他说他一上桐乡的车就好感动,因为车上的人都是乌镇人了,他说他完全听得懂,乡音一点都没有忘记,50多年过去了,然后一下讲到自己,"我徂北美,慆慆十载",我到美国已经十多年了,"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不我畏也,里可怀也",最后两句就是,我不怕怀着这样的心情回来,因为故家没有抛弃我,故家值得怀念,他还是回来了。(陈丹青/木心美术馆馆长)
故园难忘,1995年1月,68岁的木心独自回到了阔别半个世纪的故乡乌镇,走到东栅财神湾,湾角处退20步就是老家的正门,进了梦魂萦绕的故家大宅院,但见一座国营翻砂厂。
一片破败,就是一个翻砂厂,我亲眼看到他们还在用老风箱在那儿扇火,也不在乎外面有人进来,有一两个老太太住在那儿,破败不堪。(丹青)
乌镇之行的感慨,记录在散文《乌镇》,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鏟除一個大花園,要費多少人工,感覺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氣,就什麽都沒有了。永別了,我不會再來。
他说我再也不回乌镇了,向宏立刻注意到这篇文章,说起来很传奇,我们俩都姓陈,我认识先生是看他一篇报上的文章,我立刻就去找他,从此三十年,向宏也是一篇文章,说这个人是谁,我们镇上怎么还有这么一个人,除了茅盾先生。(丹青)
2000年,37岁的乌镇党委书记陈向宏,向73岁的木心发出了回乡定居的邀请。
他说向宏,你这个是政府的意见还是个人的意见,我说我是个人的意见。你到底请他回来干什么,我说我真的我是反复跟他说明,我真是没有什么东西,我只是说作为乌镇接下去要做一个,乌镇是历史文化名城,要发展,要振兴,我觉得要有一种姿态,从我开始,这还真不是大话,他跟我说老先生不太好说服,我说我们两人共同说服他吧。(陈向宏/乌镇景区总裁)
乌镇正在复活,陈向宏一笔一划勾勒出蓝图,修旧如旧的新东栅和新西栅,他向木心恳切承诺,重建孙家故居。
东栅是我很熟悉的地方,他故居过去叫铁工厂,集体工厂,我去收购过来,只有前面的三间平房还有一点,后面的很荒芜,都是车床下来的铁屑,堆的很高很高,因为他发现之后都是红的,挖下去一米多都是铁锈红的,一开始就要说服他,我会帮你故居重建,你会继续生活在这个地方。(陈向宏)
他自己画了一个图纸,这个大图纸是他画的,就是大约面积多大,然后前面后面怎么弄,前面三进,都是他画的图纸,然后自己又做了一个补充,像这个顶怎么伸出去,好像是向宏策划的,我说跟原来的样子比怎么样呢,他说原来不去讲它了,不要变成原来的样子,也不可能变成原来的样子。(丹青)
木心为新家取名晚晴小筑,依然是三进的大宅院,但他似乎并不急着"叶落归根",从收到邀请到返乡定居,木心犹豫了五年。
我问他,你老说自己哈姆雷特什么意思,她说我妈妈我大姐在那里梳头发换衣服舞披巾弄半天,两个钟头最后说算了,弗去了,就不去了,他说我也是这样呀。还有一个我相信很真实的原因,我到后来才有点明白过来,其实他在等大陆出版他的书,我相信他一直拖就是书还没有出版,他不愿意回来。(丹青)
向宏弟: 我经一年加速料理在美国的事务,已基本就绪,终于可以归国返乡了,今秋八、九月份丹青将来纽约,陪同我回上海。
木心 6月28日
他有各种的问题,比如说向宏这个房子谁出钱啊,我以后来住要不要出钱啊,水费怎么样啊,电费怎么样啊,谁烧给我吃,那里的安全怎么保障,老了以后怎么样,能不能把骨灰埋在里面,所有的问题,所以人家看到的是一个文学的模型,我是看到一个平凡老人的模型。(陈向宏)
2006年9月,木心终于束装决定回国,半年多前,他的著作第一次在国内出版,简体中文版的《哥伦比亚的倒影》,但在他的遗稿中留着这样的句子:去吧去吧,我的書,你们從今入世,凶多吉少,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愛你們,我還是為你們祈禱。
他陆续出版的书是他在台湾都已经出过的,像《我纷纷的情欲》《巴珑》,这些在台湾出过的,他又重新变换过秩序,还有其他没有出过的比如说《云雀叫了一整天》《伪所罗门书》。(丹青)
回国后,木心的其他著作陆续出版,老头子收获了一大票九零后的粉丝,偶尔他也会在豆瓣网页上与读者神侃,与年轻人逗趣。
call me tiger:爱你爱你!人间尤物! 木心:胡说。 轻喜剧:您也来了!!好意外,哈哈哈哈。 木心:意料之外之外。 期拾:偏偏是你的薄情,使我回味无穷。 木心:这种境界是很难懂的。 苗儿:木心哥哥的年纪,原来这样大了。 木心:诗人无年龄。
《纽约时报》一个记者在我的门口,家门口,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的走,然后黄秋后来去开门了,你找谁呀,他说我找诗人,我说这里没有诗人,只有老人。(木心)
晚晴小筑的访客逐渐多起来,但木心时常闭门谢客,很多读者为他来到乌镇,却"像狗一样的"在小筑的围墙外转悠,不敢叩门。
寂寞的时候,他又觉得太静了,静到就像要有谋杀案,可是等到有人来了,他又烦。不是我们现在说的要有教养有文化,不是这个意思,是要得体,然后有趣,他很在乎。我们这里有时候来个人很有趣,他不得体,有时候人很得体,但是无趣。(丹青)
請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獸,請扶持我。
乌镇进入高速新生期,长成一座游人如织的乌托邦小镇,而返乡的木心越来越老迈虚弱了。
他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去,他经常跟我说,向宏,你不要走,你不要去做官,这是他比较担心的问题,因为他觉得我走了之后,他就无依无靠的感觉,我就跟他说先生,我这辈子不想做官,你放心吧,我始终在你身边。(陈向宏)
差不多到2010年,他83岁那一年,他还在画,而且那批画我可以看得出来,生命的蜡烛熄下去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完整画一幅画了。(丹青)
木心说,他有两个"孩子",文学是弟弟,绘画是姐姐,在纽约,姐姐养着弟弟,回到中国,木心的八本著作陆续出版,弟弟的风头盖过了姐姐。
他还是每天都写作的,他坐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所以一直写到差不多,我想写到死的那一年,2011年,握管无力了,字都写不整齐了。(丹青)
木心的自传是放不下的心事,20多年前在美国就拟定书名的《瓷国回忆录》,主角叫做石冲,地点是凤镇,有四个丫鬟,一个家庭教师,账房,管家,五个男佣。
他动手了,他很严重地给我打电话,我听得出他声音都在发抖,他说丹青,《瓷国回忆录》开始写了,我说好呀,他说我读给你听,然后他就读,念了蛮长时间,有那么20分钟这样子,后来就没有下文了,我也没有去问他,问了让他尴尬,但是到现在没有找到这一段,也许被他毁掉了或者怎么样,因为他烧过一次稿子,在晚晴小筑二楼的壁炉里面。(丹青)
他一直跟我说我所有的艺术作品,现在人没法理解我,以后会有人,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多的人理解,然后我们扯起,我们说先生,我们帮您建一个馆,他挺开心。来了以后,他反而劝我说,不急不急。(陈向宏)
木心美术馆的筹备紧锣密鼓,老人却已经油尽灯枯。
我跟丹青记得,他已经坐轮椅,到现场来看地,一看他就很开心,他说这个地方好,说卧东怀西,有两层意思,我家里是东栅,我的艺术作品放在西栅,还有一个,我是东方出去的。(向宏)
2011年11月21日,回到乌镇不过五年,木心过世,他最后的手迹是:功成名就乎,壯志未酬也。
我捧着先生的骨灰盒,也是从这回来的,像0708年,我过来,他会在大路上等我,甚至09年。到10年他有点虚弱了,有时候就在那个口上等我,有时候就在这个厅里等我。到11年,他去世的那年,他只能坐在位子上等我。(丹青)
在木心的想象中,"卧东怀西"的木心美术馆,应该由很多的小盒子组成,每个盒子里收藏他不同的作品,播放不同的贝多芬的音乐,让观众听着音乐,从一个盒子里走到另一个盒子里。
木心也太浪漫了,不可以的,怎么可以在美术馆放音乐呢,没有一个美术馆放音乐的,木心老了,他讲一些孩子气的话,不可以的。(丹青)
巴赫、莫扎特与贝多芬的音乐没有用在美术馆,而是用在了木心的葬礼,木心去世的第四年,他的最后一次画展,体面地、永久性地,在新落成的木心美术馆举行,今后,在一个适当的日子,遵从逝者遗愿,木心的骨灰将落葬于他的美术馆。
1928 烏鎮少爺,1946 杭州畫徒,1977 文革出獄
1982 留學美國,1995 倫敦郊遊,2006 烏鎮歸根
死亡对我是休息,生活很累,终于到休息的一天了。(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