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秋
適逢週末,難得睡至自然醒,還沒來得及讓惺忪的睡眼變得明晰起來,窗外的便湧進來一陣冷風,我的意識也就倏爾清醒——今年的秋天總算是真切地到來了。 香港的秋,我已期待了許久。如果你也在這個亞熱帶的城市生活過,也一定會為夏季的濕熱而叫苦不迭,何況在工作日,我還必須全副西裝地上班去。倘若運氣不好,我便會在地鐵站走到辦公室的這段路上遇上四次紅燈,不得不一動不動地站在路邊,任由毒花花的太陽炙烤。如果說我在冷氣勁吹的地鐵車廂裡凍成了一塊冷凍牛扒,那麼我在這接連四段斑馬線前就會經歷解凍、三分熟、五分熟和七分熟的階段,然而一旦進入同樣空調開放辦公室,我又會變回凍肉。室內外的溫差之大,也成了香港夏天又一個我甚是不喜歡的緣由,也許只有一個水瓶座女朋友的脾氣,才會比之更為極端。
不過香港的秋,也是很有個性的。近來兩三週,我一度嗅到了它將至未至的氣息,因為早上急匆匆地去趕小區的穿梭巴士時,空氣中似有些許若隱若現的涼意,只是換乘地鐵線再輾轉走到那段“煎牛排之路”時,溽暑便又撲面而來。這就像明朝中後葉的瓦剌鐵騎,在著名領袖也先統治時期,曾有多年和明廷保持曖昧不明的關係,然而忽而在土木堡畢其功於一役,殲滅明軍主力,擄英宗而去。而香港的秋,也是來得這樣的犀利,突襲而一舉攻克了整座城市。

在香港的四季裡,我最喜歡的莫過於秋天。其中,有和筆名“思果”的散文家蔡濯堂相似的理由。他曾出版過一本叫《香港之秋》的散文集:“香港之秋和別的三季不同,就在晴爽一點上。我總覺得這裡的夏季太長,熱倒不頂難受,濕卻濕得人週身都‘粘肌骨疊’的,差不多有半年之久﹔彷彿陰曆年一過,就是夏了。夾在當中的春天就像要人赴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至於冬天,陰濕的時候似乎多於晴寒,氣溫並不太低,卻很冷。而秋呢,一陣乾風吹走了濕,吹去了暑,還吹散了天空飄不盡的雲。”除了氣候,香港的秋還有一點深得我心,那便是物以稀為貴的短暫。這就像倫敦的夏天,只有短短的兩週,卻因而萬千寵愛在一身。於身處香港的我而言,夏天卻是兩天都嫌太長了——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然而,香港的秋,似乎過於工於心計,也便少了些大自然的鮮明色彩。香港的秋,固然不如日本的“紅葉狩”,從北海道到關東,從近畿到九州,伴隨著漫山遍野的紅葉,也便有漫山遍野專程從香港前往去觀賞紅葉的遊客;亦不似我小時候在語文課本上所讀到的,“秋天到了,天氣涼了,樹葉黃了”,也便難與心愛的人“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至於像郁達夫在《故都的秋》裡面提到的,“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更是無處覓芳蹤,因而,他不無失望地感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混混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

在郁達夫的心裡,離開了故都北京,離開了北方,秋都是索然無味的,頗有點“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意味。“南國之秋,當然也是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乾,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即便在秦嶺淮河之南,香港的秋也算是最最寡淡的了,走在尖沙咀的海防道,路的一側是綠樹成蔭的九龍公園,偶有零零碎碎的幾片落葉,也會被清潔工人迅速地掃掉——要和廿四橋、錢塘江等等相提並論,便又是凍檸茶少甜走冰之與黃酒了。
古今中外的文人雅士對秋天向來情有獨鐘,或是蕭瑟寂寥如杜牧的《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或是神采飛揚如劉禹錫的《秋詞》:“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或是豐收之年的慶典,如維瓦爾第《秋》樂章所附的詩句:“酒神的瓊漿玉液使,眾人在歡愉的氣氛中沉沉睡去。”或是花樣年華的迷途,如曹方第二張專輯中的《秋涼》:“秋涼,季節變換,點了支煙,滅了知覺,不要去想。”

偏偏香港的秋卻難以給人什麼創作的靈感。香港的多產作家沈西城在他的專欄中談到中國人和日本人對秋天有著不同的情感,前者多愁善感,後者滿懷期待,信手拈來明朝楊基的名句“楓葉蘆花兩鬢霜,櫻桃楊柳久相忘”,而與之對談的日本友人則對以戰國詩人北條氏政的“莫怪清風能拂手,春往秋來滿山紅”,一曰“楓葉蘆花”,一曰“滿山紅”,皆是香港的秋從未有過之景象。而周潤發與鐘楚紅的經典電影《秋天的童話》,為港產片之里程碑,故事發生的秋天卻是美國的秋天,仿佛這樣美麗的愛情故事也需移師異國他鄉、遠離香港才能發生。而在香港,街坊們只會告訴你,“秋風起,三蛇肥”以及“秋風起,食臘味”,秋天在本地人的心中應該是一個適合吃蛇羹和臘味煲仔飯的季節。
我來到香港已滿六載,年復一年,秋天都是這樣的缺乏詩情畫意,但又顯得調皮任性,興之所至時,不期而至;意興闌珊時,拂袖而去。香港的秋和這座運轉如飛的大都市裡的人們一樣,總是步履不停。事實上,秋的率性,以及春的嬌嗲、夏的躁狂、冬的木訥,更像是生活在此處的男男女女,它們是蘭桂坊裡喜愛夜蒲的男孩女孩,是在通宵巴士上打瞌睡的加班族,是在中環臨海的辦公室中揮斥方遒的老闆,是在電視城的鎂光燈下燕瘦環肥的女明星。
後來,我便慢慢懂了。香港的秋,無法以一草一木去記載,只能讓那些在白雲蒼狗之間經歷過的人和事去詮釋。
2010年的秋天,可能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香港的秋。當時,家裡人甚是不滿意我的工作,頻頻施壓要我更換之。可是我堅信總有撥雲見日之時,憑著一股獅子座的偏執狂和不服氣堅持了下來。工作進展緩慢,手中也隨之漸漸拮据了起來,可是獅子座死要面子的倔脾氣發作起來,亦無意向家裡伸手要錢了。為了付租金,我兼職替人寫稿、翻譯,賺取微薄的稿費——一直以來總是以“惜墨如金”自詡,這時也顧不上文人的風骨了。以往,我動筆投稿必然是為了賺稿費買禮物,哄女朋友開心。如果說我早早領悟了畢倚虹那種拼命寫稿為了去風月場所一擲千金的風流,此時,便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同離婚後的蘇青那樣,鬻文為生。稿費來得斷斷續續之餘,委實也說不上豐厚,我便一邊節衣縮食,吃了一段時間的方便麵;一邊在淘寶上倒賣一些港版書,賺取匯率的差價,勉強攢足一個月的租金,以保住那個破舊的板間房裡面的一個床位。那個床位的採光非常差,只有床頭處一個方寸大小的天窗,如果不開燈的話,終日昏暗一片,但北風肆虐的時節,卻可以把室內吹得冰櫃一般寒冷。那一個秋天的凜冽,就連以刺骨來形容也毫不為過。

後來的故事,相信認識我的人都或多或少瞭解一些了。這幾年的順風順水,也便使得香港的秋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回憶,除了大前年的秋天去了一趟普吉島,這兩年也是在繁忙的工作中,“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秋”。 我看過一篇香港人寫的文章說,思果的《香港之秋》是中國語文及文化科的其中一本指定讀物,書中的文章大多是關於生活、人生、處世、宗教的,作為涉世未深的學生,未免感到艱深,便十分討厭這本書。隨著閱歷的積累和沉澱,他才漸漸覺得思果的文字歷經洗練,很有見地,也便把自己的博客名字改成“我的‘香港之秋’”。我想,這樣的心路歷程,早就為辛棄疾在《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道破:“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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