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中千种恨:《蝴蝶梦》摘抄
昨夜我又一次梦游曼德利。
我离开车道向游廊走去,因为荨麻是阻挡不住我这个梦中人的。我魂销心迷,直奔前方。
这是一座坟墓,在那废墟里边埋葬着我们的恐惧和痛苦。一切都不会死而复生。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德利,绝不会感到难过。可惜当时的生活充满了忧虑,不然我可能还会想起诸般美景。我会想起夏日的玫瑰花园、黎明时分的鸟语、栗树下的茶点,以及草坪坡下传来的阵阵涛声。
我们再也不能重返故里,这一点已确实无疑。过去的影子仍寸步不离地追随着我们。我们竭力想忘掉那些往事,把它们抛之脑后,但它们随时都会重新浮现。那种惊恐、内心里惶惶不安的感觉发展到最后,就会变成盲目且不可理喻的慌乱。谢天谢地,眼下我们心境平和,但那种感觉很可能会以某种不可预见的方式重现,又和从前一样跟我们朝夕相伴。
色彩、芬芳、声音、雨水、浪涛的拍击,甚至连秋季的雾霭和潮水的咸味,全都是曼德利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回忆。有些人喜欢看导游书,并把这作为嗜好。他们作出安排,全国各地到处旅游,热衷于把无法沟通的地区连接在一起。我的嗜好即便也很古怪,却比他们的嗜好多几分情趣。我收集了大量有关英国乡村的资料。英国每一片荒野的主人以及他们的佃农,我都能一一叫得出名字。我知道有多少只松鸡、多少只鹧鸪以及多少头鹿被射杀;我知道哪儿有鳟鱼欢蹦,哪儿有鲑鱼跳跃。我关心所有的猎人聚会,注意着每一次狩猎的情况,甚至连训练小猎犬的人的名字我也很熟悉。庄稼生长的状况肉牛的价格以及肥猪染上的怪病,这些全都使我兴趣盎然。也许,这只是一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消遣,不需要许多智力,然而在阅读相关的文章时,我毕竟呼吸到了英国的空气,增长出勇气来面对异国耀目的天空。
那些滴着油汁的烤面饼、小块的尖角吐司以及热气腾腾的司康饼;三明治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出,飘着异香,闻了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姜饼的味道也非常特殊;天使蛋糕一放到嘴里就化,跟它一同端上来的果子蛋糕,里边则塞满了果皮蜜饯和葡萄干。
一个人如果过于敏感和涉世不深,有许多话其实并没有恶意,而他听起来却像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我扫了他一眼,觉得他要是到了佛罗里达,一定显得很不相称。他属于十五世纪高墙圈起的那种城市,那儿有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和细细的尖塔,城里的居民穿着尖头鞋以及绒线长筒袜。他的面孔诱人,敏感,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中世纪味道,使我想起了记不清是在哪个画廊看到过的一幅无名绅士的画像。倘使剥掉他身上的英式花呢西装,给他换上一套黑衣服,领和袖口镶着花边,他就会成为画像上的一个久远年代的人,痴呆呆俯视着我们这些现代人。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人们夜间穿着斗篷,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到处可见狭窄的楼梯和阴暗的地牢,黑暗中传来窃窃低语声;那是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一个沉默寡言、温文尔雅的年代。
真希望能记得起绘制这幅肖像画的大师,画像竖立在画廊的个角落里,而画中人从落满灰尘的画框里注视着人们。
“假如能发明一种东西,”我心血来潮地说,“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那该有多好啊。让记忆永不消失,永不变腐。需要的时候就拧开瓶盖,使过去栩栩如生地重新浮现。”我抬头望望他,看他会说什么。他没有偏过脸来,仍然注视着前方的公路。
“你这么年轻,到底有哪些宝贵的时刻希望能重新浮现呢?”他问道。单从他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否在取笑我。“这我可不清楚,”我开口答道,随后傻里傻气的,又莽撞地说了下去,“我希望能保留住眼前的这一时刻,永远也不忘记。”
有时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是关不住的。
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静了。突然,我身后的画廊有块木楼板“咯吱”响了一下,我猛地旋转身查看。那儿没有人,画廊仍似方才一般空荡荡的。不过,有一股气流吹拂在我的脸上,一定是哪位客人打开甬道里的一扇窗户忘记关了。餐厅里嗡嗡的说话声不断传来。奇怪,我动也没动,楼板怎么会响呢?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太热的缘故,旧楼板出现了膨胀的现象。冷空气仍一个劲朝我脸上吹着。乐谱架上有一页乐谱飘然落到了地上。我把目光投向楼梯上方的拱门,冷空气就是从那儿刮来的。我又到了拱门底下,待我经拱门步上长长的走廊,才发现通往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了,紧贴在墙壁上。西边的甬道漆黑一片,连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我可以感觉得到,风儿是从一扇敞开的窗户吹到我脸上的。我摸索着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但一无所获。我看得到甬道拐角的那扇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前后微微摆动。朦胧的夜光把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敞开的窗口传来大海的低语,那是潮水退离砾石海滩时发出的轻柔的咝咝声。
我没有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倾听着大海的叹息和退潮声。过了一会儿,我飞快地转身朝回走,随手关上西厢的那扇门,经拱门又来到了楼梯口。
这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响成了一片,比刚才更吵了。餐厅的房门已经打开,离席的客人正陆续往外走,只见罗伯特站在敞开的门旁,里面传来吱吱嘎嘎挪动椅子的声音以及嘈杂的谈笑声。
我缓步走下楼梯去迎接他们。
我就像个孩子或小狗一样,病态地、忍屈含辱和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可这于事无补。他所需要的不是这种爱,而是一种我所无法给予的东西,一种他曾经享有的东西。想当初缔结这桩婚姻时,我怀着近乎歇斯底里的青春激情和自负感,竟幻想自己能把幸福带给曾经有过无比幸福经历的迈克西姆。就连思想庸俗、见识肤浅的范夫人当时也清楚我在走一步错棋。“恐怕日后你会追悔莫及,”她说,“我认为你在铸成大错。”
我可以跟活人争斗,却无法与死者抗衡。如果迈克西姆爱上了伦敦的某个女人,给她写情书,跟她幽会,和她同桌吃饭、同榻而眠,我尚可以与之决一胜负。我们势均力敌,我不必胆战心惊。愤怒和妒忌是能够加以抑制的。总有一天那女人会年老色衰,会产生厌倦情绪、改变态度,那时迈克西姆便会丧失对她的爱。可丽贝卡永远不会变老,她青春永驻,我无法跟她争风吃醋。她的魔力过于强大,叫我望尘莫及。
游廊上有只蝴蝶从我们的身旁飞过,恍恍惚惚,虚无缥缈。
七点钟刚过,天开始降雨。起初雨势徐缓,只听见树上淅沥做声,却看不见蒙蒙的雨丝。后来势猛声烈,滂沱大雨从蓝灰色的天空倾斜着泻下,宛如开闸的洪水。我让窗户大开,站在窗前呼吸着清凉的空气。雨水飞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由于雨点又密又猛,我看不见草坪以外的景物。雨水噼噼啪啪打着窗户上端的檐槽管以及游廊的石地。雷声已停止,雨中夹带着苔藓、泥土和黑树皮的气味。
我们来到车道上,向我们的汽车走去。贝克医生牵着那条苏格兰犬回到了屋里。只听房门“砰”地关上了。在道路的尽头,有位独腿汉子用手风琴奏起了《皮卡蒂的玫瑰》。
庄园里的情况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仆人们面前,我再也不会神态紧张,羞羞答答。丹夫人这一走,我可以逐渐学会操持家务。我将到厨房里跟厨师见见面。他们会喜欢我、尊敬我的。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走上轨道,仿佛丹夫人从未在家里发号施令过一样。对庄园上的事务,我也要虚己以听,向弗兰克请教。我敢肯定弗兰克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事无巨细,我都将亲自过问,并学会管理的诀窍。农庄里的人都干些什么?田间地头的活计怎么安排?也许我将从事园艺,把花园做一些局部改动。起居室窗外的四方形小草坪上有一尊森林之神的塑像,我一直都不喜欢,必须把那尊塑像移开。有许多事情我都可以逐渐付诸实施。四方来客留宿于曼德利,我绝不会斤斤计较。为他们安排房间,置入鲜花和书籍,以及安排饭菜,其中自有一番情趣。我们将会生儿育女,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有时我看见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看见贝克医生的苏格兰犬在躺椅旁搔耳朵,还看见了今天为我们指路的那个邮差,看见克拉丽斯的母亲在后客厅里把椅子擦干净请我坐下。本手里捧着滨螺冲我傻笑,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喝茶我仿佛感到自己躺在凉爽舒适的床单上,感到置身于小海湾的沙砾滩上。我仿佛嗅到了林中的羊齿草、湿苔藓以及凋零的杜鹃花瓣散发出的气味。睡梦时断时续,我每次醒来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总是狭窄、拥挤的车厢以及迈克西姆的后背。苍茫的暮色变成了沉沉的深夜。来往的车辆把一束束灯光投射在路面上。一座座农舍已拉上窗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挪挪身子,仰面朝天,又昏然睡去。
——昨夜我又一次梦游曼德利。
------------------------2019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