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今天一天里好几次谈论到“死亡“这个话题。周四的时候隔壁组有同事咨询很长时间的client 去世了,具体是自杀还是自然死亡,督导没透露。督导早上找我借了我的singing bowl 和wood chime 去“驱魔”,想必她在昨天去成人组那边帮助安抚情绪的同时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周我的两来访都在危机中度过。好像死亡这个词对于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我来说,每天都在面对。我接触的青少年里,有因儿时亲人好友意外去世产生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有因同学带自制炸药到学校炸垃圾桶而吓破了胆;有因听到美国到处枪击暴乱的新闻导致长期禁足在家。总之,他们有着种种因死亡产生的恐惧、焦虑、和创伤。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有过自杀的想法或计划。死亡,真的离我很近。
下午回家翻Dr.Yalom 《直视太阳》时想,我害怕死亡吗?随之而来的是大脑的一片空白。如果明天我就死了,我会害怕吗?依然空白。我不知道。此时的我无比地冷静。自己第一次萌生自杀的想法,是在5岁那年。我脑海中时常会浮现一个画面:我一个人待在农村的家里,我望着房间砖瓦房顶的天窗,看到一些阴阴的光线,再看看房梁,我躺在床上想着,要是此时我在家里上吊了,会不会有人发现?这个世界没了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想要自杀。极大的可能是我和奶奶大吵过后她用扫帚追着我打,我十分沮丧而产生的想法。我已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画面时至今日都清晰和逼真。
我想起我的出生。我在还没从我母亲娘胎里蹦出来前就已经开始了和死亡的抗争。那是在1988年的夏天,我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已经生完两娃(准确来说四个娃)的她,政府已经不允许她再要一个。那是国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的日子。我们家虽然没有任何人在政府部门工作,虽是不怕生娃丢了工作,但也禁不起高昂的罚款。于是我母亲决定,和其他的母亲一样,去医院排队,堕胎。谁知道,那时的医院满是排队等待堕胎的人,我母亲排了三天的队,最终也是没有排上。总不能把时间都耗在排队上,家里还有一才三四月的女娃以及一岁多的男娃要照料,还有农活要干。于是母亲决定去找村里的土医生帮忙。土医生给我母亲开了一剂堕胎药,叮嘱她,“这药吃下去了,要么就直接堕成了,要么这娃就堕不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莆田医生卖假药太多还是我命硬,我母亲吃完药后,我竟然神奇地存活了下来。我母亲怀孕的消息传到我爷爷那里,我爷爷说,堕什么堕,说不定是个男孩。那时候,家里对于男孩的渴望十分地强烈,除了我大伯家生一男一女外,二伯三伯还有我姑家都是两男娃。再加上我妈86年生的一对双胞胎男娃养到一岁的时候夭折,估计家里都希望母亲能再生个男娃填补空缺。当然这两个都是我长大后的猜想。每次我问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爷爷说要再生个男娃,就没有具体再解释。
所以我母亲带着肚中的我去娘家藏起来,并在1989年的夏天在家中顺产生下了我。据我母亲说,我只是在出生时哭了一两声,在她坐月子期间都很安静。她说大概我也知道如果我一哭,就有可能性命不保。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降临到了人世间。
我的出生大概也给家里带来了许多争吵。因是女娃的缘故,家里有人主张把我拿去送人,以免遭受罚款。可我母亲着实不肯,自己好不容易生出的小孩怎么可能就轻易送人。更何况大伯家还要从别人家领养个小孩。我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我特别感激我母亲对我的保护。如若不是她的话,我估计也会成为成千上万个莆田童养媳中的一个,命途更加曲折。
为了不让政府发现我的存在,我母亲带着我四处躲藏。对于这个,我完全没有记忆。全靠着邻居和亲戚乐此不疲地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提及。特别是当我取得很好的成绩时,他们总感叹,得亏当时那堕胎药没把你堕掉啊。我妈说,有可能她吃的不是堕胎药,而是聪明药,才把我生的这么聪明。想必她特别为做生下我这个决定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这是我一岁前和死亡有关的经历。因为母亲的保护,我活了下来。
我小的时候,因母亲工作的缘故,我们兄妹仨交由我奶奶照看。我奶奶身世也十分坎坷,她的创伤导致了她的“重男轻女”。比我长一岁的姐姐生性胆小,从小听话懂事,长得也漂亮,很招大人们的喜欢。而个性强硬的我时常惹着我奶奶操起扫帚追着我打。而我和她对着干的原因大多数是因为她的不公平对待。我哥因是男娃的缘故,被我奶奶免去做家务的义务。我奶奶更是把所有好吃的零食留给他,给我和我姐吃边角料。小的时候村里有人生男娃,有喜事人家会给全村的人发红鸭蛋和俩面团。我哥永远是吃红鸭蛋的那个,而我和我姐一人分一面团吃。我当然是不服气,凭啥我是女娃我就要低人一等。
我在5、6岁那年,家里为了杀老鼠会在地上放浸满老鼠药的油条(我们莆田方言叫“油炸桧”)。那时家里穷,没有什么零食吃。再加上我又嘴馋,不懂事,见地上有油条,直接就往嘴里送。我爷爷发现后,赶紧喊住我。我以为我又闯祸了,拔起腿就跑,跑到村里的一个隐秘地方躲起来。生怕被大人抓回去打。我后来就听见村里的人都被号召起来去找我,于是我就被送去医院洗了肠。我还记得那时护士拿着俩管子从我鼻孔插进去。还好村里人及时发现我,不然我那时就该一命呜呼了。我也因此在村里“臭名昭著”,从此有了“油炸桧”的外号。村里的亲戚还为我编了首打油诗,“油炸桧,油灿灿,吃完不肯放“。用莆田话读起来朗朗上口,you za gui, you zan zan, xie liao en yan man. 那时的我,也并没有意识到,我离死亡这么近。
后来我爷爷去世了,也是在我5、6岁的年纪。我记得我们兄妹仨在睡梦中被叫起,穿上深色衣服,下楼去。那时候家里的大厅已经聚满了人,我看到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跪在边上哭,我奶奶哭得最为惨烈。我当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好笑,为什么大家都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哭泣。第二天,爷爷的遗体被装进棺材。家里的男人穿着孝衣,在棺材板合上后,从棺材上踩过去。踩好之后全家和村里的人会一起把棺材送去山上土葬。而所有跟着去送葬的村里人,都会得到一包方便面和一些钱。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兄妹仨会很积极去参加别人家的葬礼。死亡对那时的我们来说,等于5毛钱的方便面和几块钱的零花钱。
我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的恐惧是11年我奶奶的去世。我那会儿刚从大学毕业,人生过得十分失意,看不到出口。我那时刚辞掉工作,在T大的6教准备考研。有一天突然接到我哥的电话,让我马上订票回家,奶奶不行了。因为10月底也有雅思的考试,我就匆忙定了两天回去的往返机票,这样一来我也能赶上考试(现在想来,这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我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神志不清楚,她被抬到大厅临时搭起的床上,全家都在等着死亡的到来。我坐在奶奶床前,和她不断地说话,说很多我们兄妹仨生活中积极的事情给她听,鼓励她要努力地挺过来,等春节我回家再看她。那天晚上我害怕,并没有守在她床边,而一惯胆小的我姐却整整在我奶奶床前守了一整夜。第二天奶奶恢复了些意识,可以吃得下一些粥。很多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和她道别,那时的奶奶却表达说她害怕死亡,她不想死了。于是众人在等了三天还没等到死亡后开始劝说她放下执念,劝她安心地走。不然留在这世上也是个负担。我表叔当面和我讲,我回来就是在耽误事,不该和我奶奶说那些话。要是她没死继续活着,谁来出赡养费,谁来照顾她。我真希望当时的我能够很硬气地说,我来!可是我没有,我在家里以考试为重的劝说下飞回了北京。后来我考完试,我母亲跟我说,我奶奶在那晚得知我飞机平安落地后,平静地走了。奶奶的死亡让我意识到,如果有足够的钱,就能够稍微阻止死亡的到来。
我奶奶去世后的一个月里,我时常做梦梦到她。她总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说话。我们去摘龙眼回家,她也没说话。有时候也会从噩梦惊醒。我不知道,从小那么讨厌她的我,为什么会对她的离去有如此巨大的反应。毕竟我与她同床了那么多年,也经常在冬天把我冰冷的脚拿去冻她,也经常睡着睡着就横在床中间,也经常和她抢电视看,也经常和她吵架。可现在回忆起来,想起的都是她最爱每天下午召集村里的老人们到家里看莆仙戏;想起她带我和我姐去采草药,去种番薯和花生;她徒手抓起跑进洗手间的蛇甩几下把它甩晕然后煮了吃;她睡前给我们讲她小时候被后妈虐待致残,以及我爸妈还有伯父伯母年轻时的恋爱故事。
我在她去世的这么些年里,一直不敢去她的坟前拜祭。虽然她很多时候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她。因为害怕,也因为满心的愧疚。恨我当年不争气没能力救她,也恨我自己在她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陪伴她。我记得有一次假期回家,村里有个她经常一起看莆仙戏的老人刚刚去世。我碰到她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散步,她和我说,她很害怕。她怕很快也轮到她了。那年她刚过完80大寿。死亡让她突然害怕起做很多事情。她不再帮别人去采治内伤的药,也不再去村里到处闲逛。村里的老人们也不再到家里看电视,他们也害怕待在一起被死神盯上。而在她最害怕的时候,我只是轻轻地鼓励了她一下而已。现在想想,能够陪伴在家人身边是件多么重要的事。而我现在却还在为生计和自己所谓“更好的未来”漂泊着。
再后来就对死亡充满了敬畏。死亡不仅夺走坏人的生命,也夺走好人的生命;年轻的抑或是年长的生命。死亡不可预测,死亡无处不在。死亡造成很多的焦虑和抑郁情绪,死亡也让我们更知道生命的可贵。我依然不知道我是否害怕死亡,但我知道,我要珍惜生命,认真活好每一天。如果明天是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我也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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