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增:没登上珠峰,是我一生的遗憾
(10年前的一个专访,感谢史学增老师。)
史学增快60岁才拿到驾驶执照,穿行在夜晚的二环路附路上,他自言自语道:“今天警察可真多。”
他的车开得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有点面。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擦肩而过时,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创造过职业摄影师登顶的世界纪录,在天山主峰托木尔峰,他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许多登山健将曾对他说:“史记者,你登顶珠穆朗玛峰,没问题。”然而,因为历史原因,他错过了登上珠峰的机会,30多年后回首往事,他感慨道:“那是我一生的遗憾。”
运气好成了职业摄影师
我生于1942年,北京人,1961年当的兵,是侦察兵,学过一点攀援方面的技巧。从部队复员回来才一个星期,被分配到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新影),当时都不知道单位在哪儿,只觉得是个好工作,很激动,以后40多年我就一直干这个了。
刚进新影,老师傅给办了一个短训班,学完以后我当了摄影助理。那时候都是老机器,摄影助理负责装胶片、捯胶片、支架子、测光、选角度等。过去没有数码,都是用胶片,很麻烦而且很贵,厂里规定耗片比为1:3.5,如果超过了,受批评不说,能不能干这行都是疑问。所以,那时拍任何镜头都要测光,生怕拍废了。先测脸后测衣服再测背景,一盘胶卷200呎,只能拍2分钟,拍一下停一下,很辛苦。
我做了1年多摄影助理,从老摄影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利用胶片,如何利用镜头,如何用光等等,这一年对我以后的发展非常重要。后来文革开始了,老的摄影师都被打倒,只好让我们这些摄影助理当摄影师。
当时国内文艺、体育节目基本都没有了,大家都说:“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换言之,就靠我们新影出的“新闻简报”在支撑屏幕了。我当摄影师的时候没有摄影助理,什么东西都要自己来,当时新影在全国各地有分站,我们轮流驻站。一个省有时就你这么一个人,必须独自完成纪录片的全部拍摄工作。
那时候拍纪录片不是闹着玩的,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体力上,要背机器、三脚架、胶片,有时还要背灯具,那些设备可比今天的沉多了;脑力上,当时影片的结构都是“遇到问题,学习毛选,最后解决问题”,但要想找有代表性的题材,也很辛苦。
好在地方对我们工作非常支持,当时新影比今天中央电视台的影响还大,到地方采访,经常是人们敲锣打鼓欢迎,还贴标语,都是“热烈欢迎毛主席身边来的记者莅临指导”、“欢迎毛主席身边的亲人”等等。一个县如果只有一辆机动车,也会派出来为你服务。
别人不愿去我愿去
1972年底,还在文革后期,“登山项目设置筹备组”成立,以后又升格为“登山处”,由史占春负责,他希望通过再次攀登珠峰的契机,把登山队重新组织起来。
这一次,特别强调了“为加强宣传效果,扩大政治影响,在登山过程中要拍摄3部电影”。为什么强调这一点?因为1960年5月24日,中国登山运动员王富洲、屈银华和贡布登上了珠峰,这是人类首次从北坡登顶成功。但登顶时已经是晚上了,虽然带了摄影机,但无法拍摄,只好用红旗裹着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顶峰。下山时赶上了黎明,王富洲他们拍了两个镜头,当时在8700米左右,他们拍摄技术不高,镜头晃动而模糊,却是那次登顶成功留下的唯一胶片证明。以后国外登山队从南坡登顶,却没有发现王富洲他们留下的物证,于是,当时国外舆论不承认中国人登顶成功。有了这次教训,登山处对此次攀登珠峰的摄影工作特别重视。
史占春这个人脑子聪明,当时是文革末期,极左思想还很严重,于是他就造势,说登山只是其中一部分,主要是科学考察,这样忽悠着很多单位都感兴趣,而感兴趣的单位越多,社会上的反响也就越大,恢复登山队就越不可阻挡。
登山队初期在北京老山摩托车基地训练,后来到怀柔训练。说实话,也没怎么训练,就是吃点“登山灶”,当时是4.50元一天,比平时多一些肉类。
其实,登山算不算体育运动,我有不同看法,国外都不把登山列为体育运动项目,只是作为探险,登山与人的身体素质关系不大,越是壮得跟牛犊子似的,登山时负担越大,而那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往往能最终登顶。
1974年,史占春要新影记者和登山队一起入藏拍摄,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不愿意去,我年轻时身体素质比较好,且此前去唐古拉山采访过地质队,当时海拔6100多,而我感觉很适应,没什么高山反应,那时我体重一直是118斤,很瘦,我也喜欢去全国各地转,感到这次机会难得,所以我要求去,这样我和李坤钱随登山队第一次入藏。
第一年呆了2个月
1974年4月初,我们进西藏,那时得先到西宁,然后坐汽车到格尔木,再入藏。当时大家也没什么环保意识,一路打猎一路走,还打到了原羚,许多登山队员是骑着摩托进去的,一边走一边追野生动物。
第一次入藏也没爬山,就到冰塔林附近活动了一下,我拍了很多片子。当时登山队有几十人,都是史占春给忽悠来的,来自地质学院、自然博物馆、动物园、石油系统等,大家都是来“科考”的。大家开玩笑说:“动物园来抓活的,自然博物馆来抓死的。”
当时登山队没有专业运动员,有的是地质学院、矿业学院的学生,有的来自部队,史占春来自工会。第一年的影响造起来了,第二年拿到批准报告后,登山队就把这些科考人员全清除出去了,但把测绘人员搞了进来,加上后勤总共有100多人。当时说要重新测量珠峰的高度,9个观测点同时测量,力求更精准。
在此之前,世界承认的珠峰高度是8882米,1975年我国测量的结果是8848.13米,后来好像又改了。我问过专业人员,他们说这主要是计算方法不同导致的,其实8882米也很准,应该说三个数字都是对的,只是选取的参照系不一样。
第一年我拍了很多资料,到5月底我们离开西藏,加上路程,大概是2个月。按原计划,准备到1976年登顶,但,日本人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我们输给了日本人
1975年,日本人田部井淳子准备在5月登珠峰,如果她成功了,她将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女性,为了抢在日本人的前面,登山队进入了紧张的准备中,将登顶计划提前实施。这一次,新影派出了4名摄影记者,有沈杰、彭岭、刘永恩和我。其中沈杰有残疾,负责总指挥,当时刘永恩体力最好,也最年轻,负责7600米以上的拍摄,彭岭负责6500-7600米的拍摄,我负责6500米以下。这次我们都是从成都坐飞机飞到西藏的。
在这次拍摄中,刘永恩登上了海拔8200米的营地,当时登山队安排冲顶主力桂桑在这里火线入党,刘永恩拍下了全过程,他成了当时全世界登上海拔高度最高的摄影师。但他没能最终登顶,从登山的角度来说,不登顶爬再高意义也不大。
说实话,刘永恩和我当时都有登顶的实力,然而,登山队却不让我们登顶。因为一些人怕打破垄断形成的神秘感,以此来突出他们的专业价值。他们不希望看到业余选手登顶,我们没吃过登山灶,又没经过训练,如果登上去了,他们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我在6500以下,多次要求登顶,但当时登顶是要党委会批准的。刘永恩都到了8200米,不得已还是把摄影机交给了队长邬宗岳,由他代为拍摄。邬宗岳外号叫“邬胖子”,身体比较胖,1974年入藏的时候,他的车出西宁就栽了,脑袋了还缝了几针,大家都说这叫“出师不利”,结果却偏偏安排他登顶。他体力本来就不太好,又拿着摄影机。5月5日,他离开结组,在8500米处独自拍摄,可能拍电影时需要长憋一口气,导致体力不支,发生了滑坠,牺牲在珠峰。
副队长大玛米马上组织所有队员救人,如果当时他能及时组织部分人员登顶,只留部分人员救人,其实咱们也就上去了,桂桑或扎桑就会成为世界第一个登上珠峰的女性了。但当时安排就是那么安排的,结果抢救邬宗岳耗尽了队员的全部体力,最终无力冲顶,而且错过了最佳的登顶天气,到5月16日,日本人田部井淳子登上了珠峰,中国人与历史记录失之交臂。
潘多登上了珠峰
桂桑体力耗尽,扎桑受伤。这样两个重点女队员都无法登顶,而时间又不能再等了,因为一到6月珠峰就进入了雨季,不可能再登顶。这时,36岁的潘多出现了,她当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而且做完人流手术不久。
现代运动医学证明,做人流手术能提升女性适应力,反而有利于提高运动成绩,后来看国外的报道,才知道有些国外运动员在搞这样的名堂。当时,大家和潘多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不算主力队员,做完人流手术归队时,大家已经进行了两次适应性行军,她直接参加了后几次适应性行军,爬的距离比别人少,此外,大家照顾她刚做完手术,就不让她负重,所以她背的东西最少。因此在冲顶时,她成了当时体力最好的女队员。
1975年5月27日,在日本人登顶11天后,潘多和其他8名男队员冲顶成功,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从北坡登上珠峰的女选手,这也很不容易。
这次冲顶有两大意义,首先是发现了当年王富洲他们登顶时留下的证据,因为王富洲他们是夜间登顶的,所以没有找到顶峰的中心点,而是到了中心点偏中国一侧100多米的地方,并把证据放在这里。后来国外运动员从南坡登顶,没有到中国这一侧来看,自然没有发现王富洲他们登顶的证据,今天,国际上已经承认他们是第一个从北坡登顶的队伍。第二是立了金属觇标,这本来是为测绘珠峰高度用的,但今天已经成了登顶的见证物。过去登顶是用摄像机360度环绕拍摄来证明,现在简单了,只要和觇标合个影,就能证明了。
在珠峰顶上的片子,是侯生福拍的,他是当年登顶的唯一的汉族队员。
60%的片子是我拍的
再登珠峰在当年国内形成了巨大的影响,我们的纪录片也在全国热播。值得自豪的是,其中60%以上的内容是我拍的,其他几个摄影师加起来也没有超过40%。因为我两次入藏,第一年留了很多资料,同时,我跑的地方多,珠峰6500米以下有东绒布、中绒布和西绒布冰川,登山队走的是东绒布,而这三个冰川我都跑了,所有的冰塔林我也都拍了下来,而且,我还跑了好几个观测点。
8200米以上不能拍,但队员们冲顶我却没有错过,当时我正在一个观测点,发现观测人员用的望远镜倍数很高,可以放大40倍。我就用镜头直接对着望远镜拍摄,恰好记录下队员们冲顶的瞬间。这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过去别人没发现这种办法,今后估计也没必要这么做了。
在登山队,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王洪宝,他的体力和技术都非常好,他负责侦查前方地形,以寻找行军路线。他离顶峰都那么近了,但上级就是不批准他登顶,急得直哭都没用。后来他成了队里的主力,没想到遇到雪崩死掉了。当年他为抢救邬宗岳,耗尽了体力,下山后我背过他,体重非常轻,瘦得就剩下骨头了。因为种种原因,他死后我连他的追悼会都没能参加,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和我住在一个帐篷的朋友,后来大多在登梅里雪山和乔格里峰(世界第二高峰,又称K2)时牺牲了。
一起去采访的新影记者有的脚趾头被冻掉了,因为他们穿的鞋太小,当时的登山靴都是鲸鱼皮做的,很重,但雪打不进去,登山要穿大鞋,脚趾头要经常抓一下鞋底,如果图轻便穿的鞋太小,就会冻伤脚趾。当时登山装备比较重,我们还要背摄影机、三脚架和胶片,就更辛苦了。不少队员非常热心,帮助我们背,但我们东西太多,所以只能“贿赂”其他队员,那时也没别的,就用人参,都是我们自己在山下买的。
登山的时候,人参是好东西,吃一口能显著改变体力,靠这个我们让队员们帮着背摄影器材,当然,我至今仍非常感激那些义务帮助过我们的队员,登山队中有不少好人。
我登上了托木尔峰
在珠峰,很多登山健将都跟我说:“史记者,你要想登顶,绝对没问题。”但人家不让我登,我也没办法,这就给我留下了很多经验,后来在登托木尔峰时派上了用场。
托木尔峰是天山主峰,海拔7435米,那是1977年,我35岁了,跟着登山队采访,心想这次一定要登顶。我就动员测绘的人员帮我说话,当时领队非常理解我们,如果是史占春,估计还玄,王富洲是个好人,他有成绩,看得开,此外他是地质大学毕业的,读书人,讲道理。后来大家开会的时候,测绘的人员一起哄,最终党委决定“如果你们能上去,就上去吧”。7435米,当时世界上还没有职业摄影师能成功攀登上这个高度,至今在国内,我看能超过我这个记录的人也不多。
在托木尔峰,我三次历险。一次是遇到了雪崩,就从我们身边滑了过去,当时大家觉得好玩,还在那里欢呼。一想很后怕,雪崩是悄无声息的,一面山整个就倒了下去,人在不知不觉间被吞没掉,我们的营地就被雪崩掩埋了,我们幸亏早出来10分钟,如果偷点懒,早就不在人间了。此外,我还经历了一次130米的滑坠,还有一次滑坠虽然只有10多米,但离冰缝只差一米,那个冰缝深不见底,幸亏停下来了,不然也没命了。
到了海拔7000米,所有人都吃不下东西,我照吃不误,很多健将级的运动员都吸氧,我到顶都没吸一口氧。托木尔峰危险之处在于它像个鱼脊,风来了无处躲藏,后来登山队几次登顶都失败了,包括日本的登山队也在这死了人。据说是当年积雪有利于攀登,否则我们也很难成功。
那一年我年龄大了,比一般队员大10岁,甚至比有的大一倍,我的登山经验比他们多一些,不管别人怎么跑,我从山脚就是慢慢走,匀速向前,不让自己喘气,大家说:“就你还想登顶?”我也不理,结组的时候我在第一个,就是要控制速度。今天登山已经不结组了,事实证明这个不科学,当年盲目学习前苏联,其实一个人滑坠,其他三个人都好不了,反而增加损失。
最终,不紧不慢,我成功地登上了托木尔峰,在此之前,它还是一座处女峰。
被剪掉了最珍贵的镜头
我拍完《红旗插上托木尔峰》,其中拍下了大雪崩的部分镜头,这很珍贵,但当时新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自己拍的片子不能自己编,据说是从前苏联学来的。我反复嘱咐编辑人员,保留这个镜头,结果还是一剪子给剪掉了。作为废片,这个镜头被扔到垃圾堆里,让我遗憾了好久。
《红旗插上托木尔峰》最终没能公映,影片编辑到登顶时,非要插进一句“光荣属于华主席”,但所有登顶者都没说过这句话,结果,只好找到当时在山顶喊过话的刘大义,在天坛公园没人的地方,喊了两句“我们登顶成功啦,光荣属于华主席”。录音师录了几遍,然后把这话生插在片子里了。
最终,这个片子因这句生编硬造的话而没有被允许公开发行。
晚年与《动物世界》结缘
后来,我又去过长江源,我拍的《普氏原羚危急》的纪录片获得了大奖。退休后,在《动物世界》干了5年编导,刚刚退下来。
登山这个东西,我觉得体力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应力,许多人毅力也很强,但就是上不去,这在医学上叫“高山适应不全症”,我觉得,适应力是天生的。
很多人问我,登山这么危险这么辛苦,有意义吗?我在编《动物世界》的时候,看到总鳍鱼明知道上岸就是死,但它仍然要跳到岸上来,这是本能。人和动物都有扩展自己生存空间的本能,所以才会去不断突破极限。你说刘翔跑得多快和你有什么关系?奥运会的运动很多是极限运动,有什么意义?可人们还是爱看。正因为人类要不断突破极限,寻找更高意义的自我,这样才能展现自我的价值。登山被说成是“愚蠢运动”和“牦牛运动”,但人们乐此不疲,我想,如果没有这种挑战精神,人类也就消亡了。
没登上珠峰,让我遗憾终生,我至今都在想回西藏去看一看,但这个年龄,已经不可能再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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