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
在街头闲逛时,我路过一片荒草地,正好吹起一阵秋风。那种荒凉又带些寂寥的感觉,似乎把我带到了一个很遥远又很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寻获了某种真理,以为我又在精神上找到了故乡,但当我路过一个小区旁的象棋摊时,那围坐的一群老头,让我梦回童年,我才意识到或许这安静下午中略显吵闹的象棋摊,才是我生活的本来面目,市井,充满烟火气,同样的场景,我还在不远处的那个菜市场中见过。
这个象棋摊是娱乐的,棋盘附近没有钞票。但即使是不涉及钱,那也是要分出输赢,几位头发稀少但是计谋很多的大爷,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派。对弈的两人每人都多了几位狗头军师,肉眼可见,这堂堂帝都的下棋老头儿,和十八线县城的下棋老头,差别不大。
我记得在小时候,住平房,旁边有一个操场,跑道铺着煤渣。在那跑道边上,那一片平房的东侧,因为背阴,总会在下午支出一个象棋摊。学校里,我放了暑假,那些上了年龄的老师们也放了假,于是身体较弱的我,经常会站在旁边看他们下棋。
父亲知道我这个爱好,便告诉我:“观棋不语,真君子。”他还告诉我:“沉默是金,雄辩是银。”但我还是憋不住,便在两个年过半百的老棋手面前指点江山,后来,被当着我父亲的面表扬,说我思路敏捷。父亲没再让我“观棋不语”,但那以后,似乎我没有再在观棋时讲话,因为我逐渐发现,下棋,是娱乐,而不是竞技。
不语,便能单纯享受“观”的乐趣。
比如眼前的棋局,表面上看是两个人对弈,其实不然,或蹲或坐分布在四周的六七名大爷,根据站位的不同,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派。在做的这些人里,有两个人是沉默的,一个人是我,一个人,是处于下风的那一方的棋手。其余人,全在支招,有的是移动棋子之前的规划,你下这儿下这儿再下这儿;有的,则是移动棋子后的质疑,哎哎哎,你这样不行啊,你这样那马不就丢了嘛!每一个人都特别明白,但每一个人都无法移动棋子。
不在那个位置上,便觉那个位置其实也没什么玄奥,旁观也能提上两句意见。这下棋的人,头脑清醒的,还能抽空与这观棋人闲聊上几句,头脑不清晰的,本来脑子里就是一片混沌,被这七嘴八舌的建议一搅和,就更迷糊了,稀里糊涂的就下了一步昏招,这就更了不得了,旁边的人马上就不干了:“你这是怎么下的你这是,下这步啥用都没有呀!”
棋手用默不作声表示抗议,但我知道他已经输了。作为场上唯一两个不讲话的人,我知道他输了。假如没有任何人看,如果他在网上下棋,不至于输的这么快。他被七嘴八舌的围观群众指挥的迷失了方向,却忘了这局棋,理应他自己主导。
你很难拦住围观并支招的人,拦,首先是没有必要,其次,还会被人说成是不识大体,斤斤计较。尤其,如果给你支招的人比你地位高,比你棋艺好,你就更没有资格去拦。那下棋这件事的主体究竟是谁?坐在棋盘面前真正下棋的那个人,真正需要对输赢负起责任的那个人,他,真的重要吗?
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这世界上就没有孤立的棋局。这街边的象棋摊裹着邻里关系,街坊邻居,这社会的棋局裹着机构公司、上司下属,这家庭的棋局裹着妻子儿女,父母兄弟。你想独自面对棋盘对面的对手,不,你不能,你面对的是庞大的世界,以及不断向你施加影响的世界,你的对面是世界,你的身边,也是世界。
而这些脑袋上不剩几根头发的老头子们,他们丝毫都不高明,高明不到哪里去,他们的头发不是因为聪明绝顶而掉,是因为纯粹的脱发。一个人旺盛的生命力,从皮肤、肌肉、血液、骨骼、毛发等等地方逐渐流逝,却唯独在嘴上留了下来,我们辨别一个老人是否思路清晰的标准,也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你看,都九十多岁了,说话多流利,口齿多清晰。”
这桌子上摆的不是象棋棋子,而是站在楚河汉界两侧的人们的主张,那支招的老人们,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又无法自己面对。
这世界上的棋局都是一样的,一个有限的棋盘,有限的棋子,一个接近无限的变化。据说在美国芝加哥的街头,也有下棋的老头儿,只不过下的是国际象棋。这人来人往的,一局又一局,输赢变换;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围观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这局本身不变,还是这个棋盘,还是这些棋子。
稍微向远处走两步,反观这个象棋摊,还是那些老头,或蹲或坐或站,秋风吹过他们头顶上不多的头发,人人嘴里都叼着烟,一股烟雾从人群里阵阵升腾出来,他们用夹烟的手指着,用吸烟的嘴说着。最后,我终于有所感悟,真的,这世上最高级的器官,是嘴。
统治我们生活的,是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