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舅

晚年的舅姥爷和姑婆有些像,也着了疯癫痴傻的道儿,但姑婆的痴癫是天生地养的,是清清爽爽的,她没有生活的压迫,也没有儿女的不孝,对她来说,世间万物都是美好的,也是不相干的,她没有被扭曲,也没有被压抑,可以尽情的舒展开脚丫子,不受拘束的在大地行走,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因而是幸福的。 舅姥爷的心却是苦的,他苦了半辈子,生生把自己苦成了在鲁四老爷家做工的祥林嫂。 舅姥爷家有一菜园,光光亮亮的没有围栏,两棵梨树涨着身子遮了小半个园子,叉叉丫丫的枝叶舔过旁边的水渠,伸向了漫无边际的田野。水渠旁长满了青蒿和狗尾草,它一路带着绿,搂着水,唱着歌,快快乐乐的穿过农田,淌过树林,一股脑儿扎进不远处的小河里。 小河边的土坝很宽,有人在上面种了毛豆,点了玉米,撒了萝卜,到了夏,土坝五颜六色起来了,玉米放肆的长着,吐了丝,结了果,垂垂的挂着;毛豆趴在河沿,像护仔的老母鸡,厚实的绿叶下都是攥不住的豆子;萝卜有红的,有白的,顶着叶儿,冒出头,圆圆墩墩的像胖娃娃,红的辣嘴,白的甘甜。 舅姥爷爱种地,圈了好大一片土坝,不仅种了毛豆,玉米,萝卜,还架起了瓜架,种上了黄瓜,金铃子和丝瓜,又沿着河点了一垄南瓜。 惊蛰一过,雨水刚兴,地里便冒出了一点绿,伸出了银丝似的瓜蔓,那蔓细细的,小小的,在风雨中总是显得那么柔弱,它掉着头卷曲着,怯生生长着,慢慢攀沿着,一天,两天,三天,它越长越是粗壮,越长越是大胆,彼此招呼着,呐喊着,成群结队着占领了整片瓜架,它们无拘无束,想爬多高便爬多高,想怎样开花便怎样开花,想怎样结果便怎样结果,总之就要那么自由自在的长着。 盛夏的瓜架蓬蓬的绿,像城堡,像小屋,像鸟巢,黄绒绒的小花在瓜架上高高的昂着头,对着太阳吐出自己的蕊。蝴蝶来了,蜜蜂也来了,蝴蝶忽闪着翅膀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又百无聊赖的越过墙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蜜蜂嗡嗡的叫,成群的闹着,跳着,一刻也不歇着。 瓜们却怕起了太阳,一个个藏在绿荫里,躲在瓜架下,在风里悠悠的荡起了秋千。 在夏日的艳阳里,钻进凉风袭人的瓜架下,撅一根带了软刺的黄瓜,脆生生的咬在嘴里,躺在地上望着枝叶上卷成球的小毛虫,它爬呀爬呀,沿着茎蔓爬到绿叶,一会儿卷着身,一会儿又舒开来,总也不知疲倦似的。 舅姥爷的儿子爱吃金铃子,熟透的金铃子像极了苦瓜,囊是红的,肉是黄的,味是甜的,他不仅吃金铃子,也吃大白萝卜和翠红番茄,还喜欢用树枝烧玉米,挖火坑闷土豆。 他最爱玩水,可以脱光了衣服,光溜着屁股蛋子从水渠上游漂到下游,再顶着烈日跑到上游,又继续漂下去,往往复复,乐此不彼,既晒红了屁股,也晒黑了脊背。他不仅自己玩,还聚着村里的小伙伴,有怕水的便抱着顶大的南瓜,大家一起下了水,扭腰搭背的玩起来,渴了饿了便去土坝上寻吃的,除了玉米萝卜,也偷瓜也摘枣。 小表舅的水性在周围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一个猛子可以游出十余丈,待出了水,脸不红,气不喘,浑身肌肉绷得结实,黑亮的像水里的大泥鳅。 小表舅是水中的王,他去哪儿玩水,便有许多小伙伴跟着去,因为他们知道小表舅能耐大,是龙王爷的亲戚,哪怕出了意外,他也会救上人来。 舅姥爷宠着小表舅,逢场赶集总不忘给他捎回半斤花生糖,或三五个裹了芝麻白面的麻团儿。小表舅是野性子,放了假闲不住,山里水里爱折腾,早出门晚归家,若是迟了些,舅姥爷便挨家挨户寻人,或打着手电沿着水渠,顺着小河去找。舅姥爷对小表舅说,村里的小河小渠由着你胡闹,但大河可不许去,那条大河野得很,不仅吃牛吃羊,兴致来了还会吃人。 小表舅抹了抹鼻子,说我省得。 舅姥爷的苦便种在这条大河里。 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夏日,舅姥爷赶集卖了菜回家,做好了饭又去地里除草,一切干妥当后天已黑了,也没见着小表舅回来。舅姥爷估摸着小表舅又去野河沟玩耍,便打着手电沿着水渠去寻,直找到小河边也不见人影,问了田里守水的人,都说一整天没见着人。舅姥爷慌了神,连忙回村去找常和小表舅玩的小伙伴,这一问才知有两个孩子也没有归家,别家大人还以为自家孩子在小表舅家里玩,赶紧披上衣,带上手电随舅姥爷向村外找去。农田,树林,野坟,山沟,还有那个破败的砖窑都找了个遍,可也没见着人。 到了半夜,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大家商议后决定一路人沿着机耕道寻,一路人沿着河找,一路人走山道,另一路人到县里,剩下的老人跟孩子蹲村口。村里沸腾了起来,狗叫了一宿,直到下半夜,终于有人在大河边看到了一个小孩,那孩子浑身湿透了,正躲在秸秆堆里瑟瑟发抖,一问才知他们仨跑到大河里玩水,结果溺了,只爬上来他一人。 舅姥爷仿若失了魂,一口气没能上来,喉咙里咯咯两声,腿一软扑在秸秆堆里不动了,众人慌忙按人中,拍胸口,这才将他唤醒。人们安慰舅姥爷,说小表舅是龙王爷的亲戚,不会有甚大事,兴许玩累了正躲在某个草疙瘩里睡觉。说是这么说,大伙儿也没敢大意,当下沿着河继续去找。 夏日的大河遇着雨季,身板更显得粗壮,好比腾蛇化作蛟龙,扬着鼓鼓囊囊的身体,卷起满身的泥沙,汹涌澎湃的冲击着,撞击着,碎石崖壁发出巨大的轰轰声,震得人头晕。大伙儿心里头明白,这条发疯的大河若是吃了人,想要囫囵个吐出个大活人来怕是不大容易。 大伙儿从夜里直找到第二天中午,终于发现采沙场附近的沙坑里蜷着个人,身子半沉半浮,从手到背青黑了一片,早就没了生气。舅姥爷得了消息去看,那人正是和小表舅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舅姥爷更加惶惶不安了,不敢去面对那个恐怖的,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到了第三天,小表舅终于在大河下游二十里的地方捞了上来。 舅姥爷的天彻底塌了。 长得圆胖,爱说爱笑似弥勒佛的舅姥爷在短短几天里似换了一个人,腰开始驼了,背也塌了,走路也不辨东西了,逢人也不说话了,有人来劝他想开点,他木愣着点点头,又摇摇头,黑黄的脸似裂开的老树皮,苦的让人害怕。 隔了半年,舅姥爷终于开始言语了,见着人扯住手便唠叨自家孩子的好,从孩子出生说到最后一天见着的情形,几时出了疹,几时开始走路,几时开始囫囵个叫出爹妈来,一件件的码着来说,说到深处还会抹眼泪,句末总会唉吁的连叹。 人们起初怜他,叹他,听着他说,也劝着他,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如此,大伙儿心也烦了,便开始躲着他。舅姥爷过了几年行尸走肉的日子,竟似开窍了一般,又开始种地了,不仅在自家菜园子种了菜,还把荒废的河边土坝用了起来,人们都觉得舅姥爷的心活转过来了,也跟着高兴,可没多久,便觉得不大对劲儿,因为舅姥爷卖菜只卖土豆,玉米和金铃子,不分好孬,也不分季节,土豆发芽了,玉米老的能崩牙,金铃子黄软的粘手,都照卖不误,人们都说舅姥爷种菜种糊涂了,连那喂猪的玩意儿都糊弄给人吃。 舅姥爷卖了两年菜,所得钱款都捐了庙门,随着生意越加惨淡,买菜者寥寥,河边的地再次荒废了。 舅姥爷在家里窝了一段时间,就在大家快把他忘记时,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浑似换了一个人般,整日流着鼻涕,吐着唾沫到处乱跑,逢着人便问看见了自家孩子没,累了搁路边就睡,醒了就找,一村村的寻,一路路的问…… 舅姥爷就像小河滩上那颗没人理的苦瓜,开花了,结果了,沤烂了,连着藤,带着根,把那苦味的躯体一起埋进了泥里,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