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洗头,洗发水揉出丰富泡沫,莲蓬头喷出的根根水柱带着泡沫在后背蜿蜒而下。
手指插进长发里往下捋,几根发丝缠在手指上,再一捋,更多的发丝被带离头皮,毫无痛感地,像深秋的黄叶,手一碰,就突然落了,断面完全不藕断丝连,干脆极了。
一捋一把,一捋一把,卷起来,粘在玻璃门把手上,再把弯弯曲曲在身体上的,一根根收集,都归拢到把手上,一团黑,掉得真多啊,多得叫我害怕,多得让我对洗头产生恐惧。

家里到处是我的头发,吸尘器“呜呜”在家里走一圈,打开盖子,一扯,棉絮、灰尘都是发丝带出来的;擦地,抹布上横七竖八缠着的丝丝缕缕头发在手里牵拉着,展不开,展不开的抹布,展不开的手指。
小时候,我奶奶说,抱着我站在村口,远远地来个人,到了近处看清楚了我,拍着手大笑:“这孩子的头发,我以为戴了顶黑帽子,这么多的!”
我爷爷说,人家一个毛孔里长一根头发,你一个毛孔里长三根,我真以为我一个毛孔里长两三根头发,觉得它们挤得慌。
我妈因为我头发太多,扎马尾尤其困难,一把抓不住,稍不注意,散了,太浪费她的时间,她也不肯教我自己扎,大概觉得她都搞不定的事,我肯定也不行,于是当机立断地把我一头长发绞成二道毛,齐耳学生头。
她说:“痴人长痴发。”
多少年,痴人长痴发,这五个字困扰着我。在我妈的语境里,“痴”是蠢的意思,头发太多的丫头,显得蠢像。人家小姑娘,细细两个小辫儿,半透明的纕着金边儿的大红丝带扎起蝴蝶结,好看极了。而我,一头厚厚的、太过于黑的头发铺在头上,扎个独辫子沉沉地拽着我头颅,整个人是笨重的。
每一次去剪头发,我妈都要叫理发师傅给我从里面掏掉一些,细长的剪刀贴着脖根,“咔嚓咔嚓”,脖子渐渐空而凉,剩下的头发,贴不牢颈子,中间空了一块,发尾终于落在脖子上,作为一个支撑,可是一走起路来,架空的头发在脑后直打晃,掀着风,凉嗖嗖!
20岁后逃离我妈的掌控,第一件事情是留长发,长发飘飘的姑娘啊,有一颗痴心。
一直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了,无论怎样都不肯过分改变头发的长度,对耳朵以上的发型长度有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最短的一次,也就在肩颈。反反复复地拉直,烫卷,拉直,烫卷。
刚留长发那几年,染过,栗色,黄色,酒红色,有了娃之后,就再没碰过染发膏,然而,头发已经不那么黑了,倒像是染了的,微微一点栗色,
有一年,去熟悉的理发店剪留海,老板娘拨着我的头发惊问:“清,你头发怎么了?”我不明所以,她说:“你这块没头发了。”她的手指停在头顶的某处。我耳朵里“轰”的一声,手摸上去,一块光滑,才意识到那段时间的头发,掉得尤其厉害,但从没当回事。她的手顺着头顶往下扒拉:“这里还有一块。”已经不敢伸手再去触碰。
晚上回家,对着镜子,手指开始在整个头部摸索,头顶那块,指肚沿着周围的头发转一圈,圆形的,一块钱硬币大小,我估量着。再往下,左边一块小一些,形状长一点,右边一处,大概刚刚开始掉,食指肚子刚好盖住的大小。
常年披发,多少年不用手去丈量自己的发量,那天晚上,头发握在手里,已经不是满满一把的感觉。
从发现了开始掉头发后,头发掉的速度像是突然加快了,每次洗头,手指完全不敢用力,但是大把的头发就在手上。百度说是斑秃,那段时间,住在租的一个楼层很矮的六楼,买房,离婚,工作,孩子,钱,整夜整夜的失眠。
TB上买了药开始早晚擦,可是,效果太慢了,而掉发的速度丝毫不减,头皮已经暴露出来,于是只好把头发扎起来,旁边的发头拨一些过来,盖住头顶最大的那块,可是头发会自己归位,根本遮不住。
我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掉光了头发的样子,开始琢磨买个什么发型的假发,换个发型吧,BOBO头?有次我去理发店,想换个BOBO头,那几年特别流行,理发师说,你的脸型不够长,不适合这个发型,我念念不忘。或者继续长发?要不然买两个,换着戴。
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成了秃子,一个有经验的大姐说,生姜治这个很好,每天用生姜擦头皮,榨生姜汁洗头发。于是成斤地买来生姜,又TB了一个简易的手动榨汁工具,每天切了生姜片,在头皮上擦,擦得红通通,火辣辣,洗头的时候,生姜汁混在洗发水里,整个头皮热烘烘的,但这种热烘烘、火辣辣的感觉,给我安全感,秃掉的那三块,也被填满的感觉。
当头皮已经习惯了生姜片和生姜汁,不再有很强烈的痛辣的感觉时,滑溜溜的头皮开始变得有细小的疙疙瘩瘩,再几天,有扎手的感觉,头发长出来了,一根一根地冒,一点一点地长,慢慢地盖起森白的头皮。
我终于不用考虑假发了。

一直到现在,偶尔还有人问我当年差点成秃子的事,问我是怎么治好的。“生姜,”我说,“用生姜天天擦,一天两到三次,用生姜汁洗头。”我是最有说服力的。
前段时间,发现头顶有一块老是拱起来,仔细一看,一撮头发短短地撅着,是原来秃得最大的那块,什么时候它又秃了一次,又自己长起来,我竟不知道。
如今头发真是少了,至少有三分之一永远地不再长出来,跟大多数人的发量差不多。
丸子头,也可以扎了。头发多的时候是不行的,一大坨,用多少根卡子也难以固定结实,往下沉,把我的头往后拽,像头顶上又长出一个头来,总是蠢像。
但也不怎么扎了,马尾也不扎,一天到晚披头散发,留海长了,就对着镜子瞎剪剪,参差不齐也罢,长长就自然了。
头发生得下,额头也短,无法际线之忧,似乎是好事。依然掉得多,但前赴后继地也跟得上,短期内不会快速地明显地减少,会慢慢地少。
痴人长痴发,这话跟了我几十年,还会继续跟下去。我自行改变了我妈嘴里那个“痴”字的含义,觉得这个字并不难听,我总是有一点痴心。
痴人长痴发啊~ 嗯,痴人长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