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安游美考 - 中
「我在甘城三个月,初到时因学校放暑假,我住在甘城大学的学生宿舍内。学校开学后,恰好史克门的朋友鲍尔温有事离开甘城,我住在鲍尔温的房子内。鲍回来后,我搬到甘城青年会去住。」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3。
这个鲍尔温就是二人信中多次出现的“Jim Baldwin”。例如,王世襄在离开纳馆后,史克门曾在信中向他转达堪萨斯城诸位同仁和她母亲的问候:“吉姆-鲍尔温、加顿纳先生、海伦-莱德和这里的很多人希望我代他们向你致以最高的问候和最好的祝愿。”【注:17】这里的Mr. Gardner是回忆录中也有提及的纳馆馆长的加顿纳。前缀Mr.体现出史克门对前辈的尊重。然而这里Jim Baldwin的位置竟然比馆长还靠前。又如,王世襄在华盛顿时给史克门写信曾特意提及送给鲍尔温一副对联的事情。王世襄写道:“又及:请向Jim致以我最高的问候。波泼先生告诉我他在Jim那里做客的时候在墙上看到了我的对子。”【注:18】
在读信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回忆录的存在,看到上述两点只觉得鲍尔温这个人应该和史克门的关系很紧密,而且王世襄和他的关系也超过了游历中与其他博物馆工作人员的一般交情。在穷尽各种方法仍未能查出他的身份后,我只好求助纳馆的档案管理员Tara Laver。Tara回复说:“你或许知道劳伦斯-史克门是同性恋。吉姆(或詹姆斯)鲍尔温(生1914,卒1987)是他在1947年到1961年的伴侣。他(笔者注:鲍尔温)曾经在纳馆的修复部短暂工作过,但他还是以作为一名收藏家更出名,他主要收藏印度文物,特别是青铜器。”【注:19】
所以,老爷子在这里用的是“朋友”这个词在北京话里的另一种含义。
「根据故宫所藏的一些著名的墨竹画、明清的木刻墨竹谱(及纳馆的一幅元李衎的墨竹卷,我用英文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墨竹画发展的文章。史克门在文字上为我作了修饰,刊登在1949年美国出版的《中国美术杂志》上。」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3。
这篇论文的题目是《中国墨竹画》(Chinese Ink Bamboo Painting)。回忆录中提及史克门在文字上作了修饰,在二人的信中有更详细的记录。王世襄在纳馆完成了此文初稿后继续游历。史克门悉心修改了初稿,并为其加入注释和图片。然后他将整理好的文章随信一并寄给了在多伦多的王世襄。由于论文的最后一段是史克门自作主张加上的。为此他还在信中些许忐忑、些许暧昧地征求王世襄的谅解:“我觉得加上它(笔者注:即最后一段)可能有点蠢蠢的,如若你觉得有任何不妥,请立刻告诉我。”【注:20】此外,史克门还提到他就此文向他在北平时就已结识的、卢芹斋的法国女婿让-皮埃尔-杜伯秋(Jean-Pierre Dubosc,1904 - 1988,亦称杜让或杜博思、杜伯思)【注:21】征求意见。史克门告诉王世襄:杜伯秋认为这篇文章写的很好,他本人从此文中了解到了很多关于画竹的知识。这是那种西方人十分需要的介绍中国绘画的文章。【注:22】

「做以上几件事,我一共用了两个多月。至此,我感到再待下去已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史克门也感到是如此。……因此,史克门写了一封信给纽约洛氏基金会总办事处,建议修改原定的我的学习参观计划。……这个建议经洛氏基金会复信同意,并由其写信给各馆,通知他们我准备去的时间,以便安排和接待。」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3、895。
从上述临时修改访学计划这一件小事可以从中看到美国人的认真、简单和灵活性。既然访问计划是提前订好的,临时修改计划会给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增添诸多不便。若是在官僚作风盛行的地方,确定的计划会因为办事人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一成不变。在此,基金会工作人员的感同身受无疑让王世襄这一年的时间过得更加充实。那是什么打动了史克门和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呢?我觉得无论在哪里,自己的能力和意愿都决定了他人尊重你的程度。这尤其体现在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是王世襄自己的努力,从回忆录中可以看到王世襄在纳馆的2个月时间中做了多少事情。34岁的他简直就是把“傻劲和狠劲”(黄苗子语)进行到底。其次是他对中国书画鉴赏的知识储备,纳馆购藏元李衎墨竹卷、元刘贯道消夏图卷和陈容的五龙图,史克门都咨询了王世襄的意见。【注:23】这些想必都给史克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王世襄修改行程,一是为了爱才,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因为两人希望合编回忆录中提及的《流美法书名画考》。但无论如何,行程的增添让王世襄有机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参观更多的博物馆。
1948年9月初 – 9月20日,托朗多
「我的下一段行程是从甘城经过底特律去芝加哥。在芝停留约三个星期,然后去加拿大多伦多。洛氏基金会汇来了由甘城到多伦多的火车费,按卧铺票价付给。我则买了坐席票。这样,我在旅费上又能节省下一半。此后我在美国的全部旅行都照此办理。」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如前所述,回忆录中遗漏了1948年9月前三周在托朗多的这段行程。但这托朗多的具体位置也成了一个待解之谜。尽管老爷子清清楚楚地写着托朗多,但前面的加拿大让所有的传记作者都想当然地认为就是加拿大多伦多。可稍作分析即可知这是不对的。1948年10月中旬,王世襄从芝加哥启程前往加拿大多伦多。在9月底至10月中旬不到一个月间里,两次前往多伦多,中间还在芝加哥停留三周是不合常理的。经过查询,我推测托朗多应该是俄亥俄州的Toledo,托朗多博物馆是托朗多美术馆(Toledo Museum of Art)。

尽管这里馆藏中国文物不多,但从《记修整壁画的“脱胎换骨法”》一文来看,王世襄倒也没有虚度。至于他为何关注壁画的“托裱”,我推测或许是由于他知道华尔纳1924年在敦煌用涂有粘着剂的胶布片破坏性地盗取壁画;又或许是王世襄在纳馆看到了1932年入藏的广胜寺元代炽盛光佛经变壁画,因此老爷子对壁画的保护格外关注。

按照中国的标准,托朗多是个小城,按照2010年的统计,只有不到30万人口。托朗多美术馆于1901年向公众开放。由于创始人爱德华-德拉蒙德-利比(Edward Drummond Libbey,1854 - 1925)是这座玻璃之城的著名玻璃制造商,托朗多美术馆最主要的馆藏是玻璃制品。
基金会给了卧铺票的钱自己却只买坐席票又是一件小中见大的小事。左传中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王世襄玩这么多门类,没有那些专著,也就只是玩儿而已。著书立说可算立言,前文提到战后为国家拯救文物,可算立功。立言、立功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老爷子的“用”,背后的“体”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生态度。尽管出生于富贵之家,该讲究的时候讲究【注:24】,该将就的时候也能将就,不娇气。
1948年9月20日后某日,底特律
「我在底特律停留一日,早到晚行,主要是去看底特律博物馆中一幅传为元钱选画的《草虫卷》。」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在《游美读画记》中,王世襄认为“此画究竟是否为钱选作……大有疑问,但并不会因此而影响到画的价值。”【注:25】作为美国汽车工业的中心,想来底特律在那时并不是现如今萧条的景象。关于底特律博物馆(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Museum),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恐怕是2009年金融危机时汽车城政府破产,市政府一度要变卖博物馆的藏品以维持运营。由于金融危机和人口外流,底特律的萧条和安全也使得到访此城市的游客不如之前。但从底特律博物馆官网的信息来看,这座博物馆是当年汽车城的富有和辉煌的一个缩影。
1948年9月20日前后 – 10月14日,芝加哥
「我在芝加哥待了二十多天,到10月中旬前往加拿大。在此期间,约用了一半时间写参观访问记录及读画笔记,其余一半时间用于参观芝加哥的几个其他的博物馆。它们是:菲尔德自然博物馆(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是美国最大的自然博物馆之一;芝加哥大学东方博物馆(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芝加哥科学教育馆(Museum of Science and Industry)、芝加哥水族馆(John G. Shedd Aquarium)、西班牙中古文化博物馆。」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王世襄在芝加哥参观的重点是芝加哥美术馆(Art Institute of Chicago)。芝加哥美术馆是始建于1866年的芝加哥设计学院(Chicago Academy of Design)的美术馆。后来芝加哥设计学院因为1871年那场让芝加哥全市几乎重建的大火而破产,其资产被同一拨人新建立的芝加哥美术学院(Chicago Academy of Fine Arts)收购。1879年,芝加哥设计学院美术馆正式更名为芝加哥美术馆。王世襄在9月30日给史克门的信中提到,他主要的时间是在芝加哥美术馆进行学习研究。在信中,王世襄用中文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并附上英文翻译“after you have seen the ocean, it would be difficult to call anything else water”,来对比纳馆与芝加哥美术馆的中国绘画馆藏。如果只比较书画作品,芝加哥的确难以和纳馆相提并论。但是,这里的青铜器是世界级的。此外,芝加哥美术馆结合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构成了美国十分重要的中国高古玉器的收藏。中国艺术以外,这里的印象派和美国本土画家的作品也闻名世界。
尽管王世襄本次游历的参观记录并未发表,从回忆录中纳馆的只言片语仍可借以了解他的工作方法。通过《记美帝搜括我国文物的七大中心》一文,我们还可知道王世襄对美国博物馆的组织形式也产生了兴趣。“……但我们只须看一看它的最高行政机构——理事会的组织法,便可以知道博物馆的一切都是操纵在什么样的人手中了。理事会的组织法明文规定,凡捐款一百元(注:2019年的1,060.37美元)以上者可以成为该馆的终身会员;终身会员经过推选,如愿再捐四百元者,可以成为终身管理会员。理事由终身管理会员中产生,人数为二十一人。……”【注:26】西方社团组织形式多样,美国立国基础又是典型的小政府大社会。所以与国内以国立博物馆为主流不同,美国的博物馆有各种各样的组织形式,国立或政府资助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私立博物馆资金来源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与纳馆创始人一人独大不同,芝加哥美术馆的资金来源需要依仗更多的人。或许正因这个原因,王世襄对该馆的组织文件有所留意。对于博物馆、学校这样的科研机构,资金不仅决定了研究成果和学术水平,资金来源更决定了服务质量。以老爷子乐呵呵高情商的性格,如若能在故宫博物院持续工作下去,不知能帮故宫吸引来多少大藏家的私人捐赠。
王世襄在芝加哥参观了许多博物馆,有一些并未能查到现在对应的机构,这里只好就其中提及的较为重要的作简要介绍。
对于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王世襄则在字里行间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性情,他向史克门写道:“菲尔德博物馆真是太棒了。那么大的面积!太疯狂了!尽管他们的中国藏品不是特别出色,有一些实在是很糟糕。但我喜欢他们的展览方式。”【注:27】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坐落在芝加哥美术馆南侧的Museum Campus,与前者一样毗邻密歇根湖。这个博物馆区还包括谢德水族馆(Shedd Aquanium)、阿德勒天文馆(Adler Planetarium)、Soldier Field体育馆,和阿里皇冠剧院(Arie Crown Theater)。周边环境静谧,很适合多花一点时间慢慢地逛。此外,这里的中国高古玉器馆藏启发了下文的邵音香夫妇开启了他们自己的玉器收藏之旅。

「钱币博物馆记得也在芝加哥,我去参观了半天,见到了在那里工作的王毓铨、胡先晋夫妇。此二人已回国,王原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后听说调科学院历史所,胡在民族学院文物陈列室工作。」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钱币博物馆(Money Museum in the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Chicago)是美联储芝加哥分行的附属博物馆。王毓铨(1910 - 2002),明史专家、秦汉史专家、古钱币学专家。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31年进入北京大学经济系,后转入历史系,并于1938年毕业。1938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进修希腊史和罗马史,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1947年,王毓铨先生受聘于美洲古钱学会,担任该学会博物馆远东部主任。这也就是为什么王世襄在芝加哥能够见到王毓铨的原因。除了做学术,1948年,王毓铨先生在中国共产党纽约支部指导下,参与建立留美学生和学者的组织“新文化学会”,并任第一届主席。1951年美国出版了他的《中国古货币》(Early Chinese Coinage)一书。后来王毓铨先生于1950年回国。他先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列部任主任,1955年调到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任研究员。197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成立明史研究室,王毓铨担任研究室主任。【注:28】

「凯莱曾陪我去芝加哥近郊看一个叫邵音香(音)收藏的中国玉器及去芝加哥市内一家旅馆看布伦戴奇的中国铜器。」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除了上述机构的收藏,芝加哥城的私人收藏也十分令人瞩目。王世襄在芝加哥写信告诉史克门,芝加哥美术馆副馆长、东方部主任凯莱(Charles Fabens Kelly,1885 - 1960)给他安排了紧凑的行程以赏鉴芝加哥当地的多位私人收藏【注:29】。 这其中就包括布伦戴奇和邵音香。
布伦戴奇(Avery Brundage,1887 - 1975)是芝加哥的地产商和后来的国际奥委会主席,身份明确因此无须赘述。而邵音香在回忆录中标注为音译,并不知道此人身份。经过检索,笔者推测此人应该是Louise B. Sonnenschein。通过查询上世纪上半叶北美中国高古玉的私人藏家,从《Tales of Stone: Collecting Archaic Chinese Jades in the U.S., 1901-1950》文中可得知,芝加哥的Edward & Louise Sonnenschein夫妇在Laufer的协助下,在1920-1930年代收集了近1,300件中国玉器(根据凯莱的介绍是800 - 900件【注:30】),是当时美国规模最大的私人中国玉器收藏。从生卒年份可以确定王世襄到访时能否见到二人。1948年9-10月间王世襄来到芝加哥,此时爱德华-邵音香先生(Edward Sonnensehein,1881 - 1935)已于15年前去世。然而,露易丝-邵音香女士(Louise Sonnensehein,1884 - 1949)此时仍健在。因此,时间和地点上都吻合。其次,从姓名发音看,Sonnenschein的英文发音与邵音香中文翻译发音相似。而且彼时在世的是Sonnensehein夫人,从中文音译的名字来看也更像一个女士的名字。
《记美帝搜括我国文物的七大中心》中提到“……此人(勃伦德治)搜集了几十件中国铜器,凯莱遂终日与他周旋,希望他能捐给芝加哥博物馆。”【注:31】想必凯莱也早已留意着邵氏伉俪的收藏。最终凯莱最终得偿所愿,布伦戴奇向芝加哥美术馆捐赠了青铜器,而邵音香夫妇的玉器收藏也于1949年成功入藏芝加哥美术馆,并在1952年5月举办了专题展览。【注:32】

尽管回忆录中提到王世襄和凯莱曾经有过争论。但从芝加哥美术馆保存的凯莱的日记来看,两人相处还算愉快。凯莱在日记中多次提及开车带着王世襄参观芝加哥各处的公私收藏。而王世襄也为爱好音乐并客串乐团指挥的凯莱演奏了古琴。凯莱认为古琴的音色十分优美,十分有意思(“very tuneful & interesting.”),还特意邀请王世襄带着他的古琴去凯莱家做客并为家人演奏古琴。此外,10月7日的日记【注:33】中还提及王世襄带来几幅夫人袁荃猷的画给凯莱看,凯莱认为画得很好,回家告诉凯莱的夫人M。凯莱夫人还特意来到丈夫的办公室欣赏袁先生的画。

1948年10月15日 - 11月4日前后,多伦多
「我于10月中旬离开芝加哥,前往加拿大多伦多。按原来计划,我要在多伦多馆参观学习半年,而实际上只待了二十多天。」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5 - 896。
王世襄于1948年10月14日自芝加哥启程,乘火车次日(10月15日)抵达多伦多。
「该馆的负责人是天主教传教士怀德,他有个中文名字,可能是怀履光,是一个在河南住了多年的文化特务。……他的态度极为傲慢,十分狂妄,看不起中国人,说什么多馆是世界上惟一有系统地按照中国历史文化发展来陈列的博物馆。」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6。
怀履光(William Charles White,1873 - 1960)1897年初以英国圣公会传教士的名义来到福建。后来在河南传教,并成为河南省的首位圣公会主教。怀履光同史克门一样,对于中国的影响是多重的,他作为教士积极参与当地赈灾、改善卫生状况,执行戒毒工作,对当地人民生活的提升有很大贡献。【注:34】但另一方面,他大肆掠夺文物,特别是盗取河南金村大墓的罪行难择其咎。对加拿大来说,怀履光宣传了中国文化并贡献了大量中国文物,这让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感恩戴德。现在那里还有专门的一个展厅(Bishop White Gallery of Chinese Temple Art)用以纪念他。

「其他文物则真伪杂处,所谓按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有系统陈列,只不过是大体上分朝代的古玩铺而已。」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6。
从上述回忆录的记录来看,或许由于“恨乌及屋”,王世襄对于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博物馆的评价并不高。对于判断优秀博物馆的标准,王世襄在与史克门的通信中说:“我认为一座博物馆要么作为美术馆,展示人类最高的成就,要么作为历史博物馆,描绘人类进程的历史。我必须很抱歉地说,多伦多博物馆哪个也不是。它是一家典型的19世纪的博物馆。”【注:35】史克门在回信中对此观点也表示赞同。
在此期间,史克门于10月19日给王世襄写的信中提到波士顿美术馆的东方部主任富田幸次郎(Kojiro Tomita,1890 - 1976)上周来到堪萨斯城。史克门自豪地告诉王世襄富田“很喜欢我们的其他作品”。这其中包括:宋许道宁高头渔父图(笔者注:纳馆编号:33-1559,下同)、宋理宗分题夏珪山水卷(32-159/2)、明仇英的浔阳送别图(46-50))、宋陈容的五龙图(48-15)、明陈道复的荷花(46-89)【注:36】和宋王利用的老君变化十世图(48-17)。而后还提到下周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助理馆长波泼(John Pope,1906 - 1982)也将造访堪萨斯城。史克门向王世襄表示会向前面二位告知王世襄的行程,并请他们对其到访提供关照。
从这些我们不仅能看到史克门这个师兄对师弟王世襄此行的悉心安排,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彼时美国各家博物馆之间频繁的交流。当我看到美东两大博物馆的东方部负责人先后造访堪萨斯城,结合史克门在信中还提到同时在为卢芹斋的一个展览布展。这让我猜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展览把富田和波泼吸引到了堪萨斯城的。纳馆的档案管理员Tara Laver为我提供了1948年11月的美术馆新闻,其中提及在11月5日至30日卢芹斋的中国壁画展在这里举办。每周三晚上的讲座之夜,分别针对此次展览作出三场讲座,分别是:11月3日的《中亚、印度和锡兰的壁画》(Wall-Paintings of Central Asia, India and Ceylon),11月10日的《中国壁画》(Chinese Wall-Paintings)和11月17日的《中国绘画导论》(Introduction to Chinese Paintings)。

史克门不仅为王世襄安排与博物馆界的同仁进行交流,还将文物商介绍给王世襄。在同一封信中史克门提及在纽约Dikran Kelekian(1867 - 1951)得知王世襄在美国,向他表达了希望与王世襄见面的想法。史克门进一步向王世襄介绍到:“他(Dikran Kelekian)是个特别有名的艺术品商人,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闻名欧美。他主要的经营领域是波斯、近东艺术品和法国艺术品。”【注:37】,并主动言及如有需要,史克门会为王世襄写一封介绍信。
Dikran Kelekian,作为高古、中世纪及伊斯兰艺术的收藏家和艺术品商人,他的客户包括J.P.摩根(J.P.Morgan),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后来创立了巴尔的摩沃尔特艺术馆(Walters Art Museum)的亨利-沃尔特斯(Henry Walters)。

最后再补充一个小细节,王世襄在离开多伦多之前的最后一封信【注:38】中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在这之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王世襄在给史克门的信中都用“史克门先生”(“Mr. Sickman”)来称呼他。但在这封信里王世襄改变了称呼。他在一开头就写到:“亲爱的拉里,我实在不愿意再用史克门先生来称呼你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更希望叫你拉里。”【注:39】人与人的交往过程中,生人变熟、熟人变亲这种量变到质变的时机是很微妙的。待人接物亲疏远近的分寸如果掌握不好,往往事倍功半。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王世襄与人相处时高情商的一个例子。在信的最后王世襄仍不忘挖苦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他写道:“多伦多博物馆有好多糟糕的东西。什么品味!”【注:40】
尽管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并没有给王世襄留下什么好印象。但大家来多伦多时不应因此错过它。这家成立于1912年的博物馆是北美第五大、加拿大最大的综合性博物馆。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想必会有很大的进步。不过,如果王老看到现在博物馆外墙古今结合的造型,恐怕又忍不住要批评博物馆品味欠佳了。

1948年11月5日,尼亚加拉大瀑布
「多伦多离美、加交界处的大瀑布不远,我曾去游玩一天。」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6。
离开多伦多后,王世襄返回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是北美最为壮观的自然景观之一。老爷子是个爱游山玩水的人,但并未从他自己的诗集《畅安吟哦》中看到此行为主题的诗。也许是独自旅行,没了作诗的雅兴。
1948年11月6日,布法罗
「我在勃弗洛只停留了一天,博物馆不大,是一个兼有艺术和自然科学两部分的博物馆。 」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7。

布法罗虽为纽约州第二大城市,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和游客来说,这里通常是前往大瀑布的中转站。其次是对于法学院学生而言,这里是纽约州律师资格考试的一个考点。王世襄在这里参观的是布法罗科学博物馆(Buffalo Museum of Science)。从博物馆官方网站看,七十年后的博物馆更偏重自然科学,更像是一个科技馆。
1948年11月7日 - 11月15日前后, 纽约
「……当夜我又上火车,于次日清晨到达纽约。时间约在1948年11月初。
……1945年经我陪同由重庆到北京的纽约市博物馆副馆长翟荫,我在去美之前曾两次写信给他,但他未回信。我到甘城后,从史克门那里知道翟荫已离开纽约博物馆。
……由于史克门的介绍,我到纽约博物馆见到了该馆的东方部主任普爱伦。……该馆是美国最大的一个博物馆,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巡视了一下。
……我用了三四天时间,将纽约的几个比较出名的博物馆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其中有美国自然博物馆,是全美最大的一个自然博物馆;纽约市历史博物馆,专门陈列与该市有关的文物,着重表现该市的发展历史;现代艺术馆,专门陈列腐朽没落、奇形怪状的资本主义造型作品。」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7。
在北美游历将近半年后,王世襄终于来到了纽约这个世界性的大都会。诚如王世襄在信中所言“我在纽约收到了你的信,这个忙碌的城市让我也一刻不得闲。”【注:41】与之前的城市相比,王世襄在纽约的活动更加丰富多彩。除了参观访问博物馆,还探望了妻兄袁桓猷,在中国美术研究会完成了一次关于故宫博物院的演讲,此外,遍访新朋旧友。

翟荫,出生于费城当地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个作家。1919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后,他得到福格美术馆资助前往中国。翟荫的职业生涯始于费城美术馆,他1921年加入费城美术馆,并在1923年成为这里的东亚部主任。1929年至1940年期间他作为馆长主持宾大博物馆,1941年起至1949年转而担任纽约市博物馆副馆长。
普爱伦(Alan Reed Priest,1898 - 1969),1928年至1963年任大都会远东艺术部第二任主任。互联网资源上对他的描述极少,经过检索只知道他曾与华尔纳一道前往敦煌偷盗壁画。如王世襄在回忆录中提及,普爱伦最大的罪行就是联手北京古董商岳彬偷盗帝后礼佛图。根据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 - 2014)的回忆【注:42】,普爱伦曾在北京为自己在僧侣的墓园选了一块墓地。不过等到新中国成立,普爱伦的罪行公之于众,他也绝不可能在身后埋葬在这片他负罪极深的土地上。王世襄对翟荫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于普爱伦也只是工作上的交流,并未见到二人有任何私交,因此只好做简要的介绍。
「也是经史克门的介绍,我到纽约57街去看最大的一个中国古玩商卢芹斋。……他请我吃了一次饭,同席的还有普爱伦及卢的店员等人。」 前揭《锦灰堆》(合编本)第三卷,页897。
对于卢芹斋(1880 - 1957),他的种种事迹在此无需赘述。只想提出一个猜想,从卢芹斋的传记【注:43】结合王世襄父亲的介绍,二人可能是旧相识。卢芹斋是作为国民党元老张静江(1877 - 1950)的私人随从才踏上欧洲并出人头地成为著名古董商的。(也正因为与国民党的这层关系,诸多非法的勾当能够在国府选择性执法之下得逞。)张静江作为位列南浔四象之一的张家的公子在晚清却心系革命,其父担心这个儿子在国内惹是生非,于是捐了个驻法国商务随员的官。
“光绪二十八年六月(1902.7),孙宝琦被破格委以驻法大臣。九月十三日(10.14),他从上海吴淞口乘一艘法国轮船前往法国,随行的有参赞吴宗涟、刘式训,随员张静江、李石曾,另有翻译两人及若干留学生。”【注:44】而王世襄的父亲王继曾1902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赴法国巴黎留学7年,先后就学于法国高等商业学校和巴黎私立政治学学院,并于1909年回国同王世襄的母亲金章在国内结婚。所以,二人可能同船从上海共同前往巴黎。
即使没有同船,二十世纪初的法国巴黎的中国人屈指可数,卢芹斋与王继曾想必也会在巴黎熟识。此外,王世襄母亲也是南浔人,和卢芹斋是同乡。1944年至1947年间,王世襄在燕京大学时的租客陈梦家正在芝加哥大学讲学,并编写《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而卢芹斋不仅为这部集录的编写提供器物、进行联络并协助拍摄,后来他还在陈梦家的劝说下向清华大学捐赠了洛阳出土的战国时期青铜器嗣子壶。【注:45】所以无论如何,王世襄与卢芹斋的这顿饭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尽管王世襄在美国的生活多姿多彩,但在国内解放战争此时已经到了战略决战阶段。辽沈战役于1948年9月打响,战至10月国军形势已急转直下。在辽沈战役结束后的第三天(11月12日),史克门在写给王世襄的信中谈及中国的未来,他说:“我不相信任何来自外国的主义会实质性地改变中国的本质。”【注:46】王世襄在回信中少见地就政治表达其观点:“我十分赞同您的观点,即外来的任何主义都不可能改变我们的本性。我们中国人从来都有我们自己的方式,要么外来的主义来适应我们,要么这主义本身将会消亡。” 【注:47】
关于主义和本性的讨论,时任美驻华大使在1948年10月26日致国务卿的函中提及:“一般地说,我们有两种有力的优势。一是中国人民的本性。大部分中国人民并不希望中国共产化。甚至那些比较激进的学生,他们加入中共更多的是由于对国民党的失望而被吸引向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中国人是个人主义者,他们主要虔诚于传统的社会模式和文化依附,而不是抽象的事业或意识形态。他们对美国有一种本能的善意和信任,而对俄国则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憎恶。……”【注:48】二人通信时不知道这封信是否是公开的,因此不能确认这是否就是二人讨论相同话题的原因。姑且作为当时时局的一个参考。
最后说回博物馆。纽约是博物馆爱好者的天堂。回忆录中提到的美国自然博物馆就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这座美国最大的自然博物馆与大都会博物馆分别镇守在中央公园的两侧。很有意思的系列电影《博物馆奇妙夜》(Night at the Museum)就是以这里为主题拍摄的。纽约博物馆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这是一座来多少次都不会够的人类文明精华的宝库。这里汇聚着世界各地区不同文明和人类艺术的精华,向每一位到访者展示着人类文明的伟大和与之相比个人的渺小。大都会的中国文物既多且精,而且是很少见的常年展出中国书画的美国博物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王世襄还去了现代艺术馆(Museum of Modern Art)。对于他这种老一辈的中国文人来说,MoMA展出的作品或许过于前卫,并不符合他的审美。中国画对于笔墨的要求适用在西方近现代绘画上,的确会让他们越看越不顺眼。至于纽约市历史博物馆,即纽约城市博物馆(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是个了解纽约这座世界文化大熔炉的好去处。

17. 10月19日信,原文:Jim Baldwin, Mr. Gardner, Helen Ladd and many others here ask me to send you our very best regards and good wishes.
18. 11月25日信,原文:P.S. Please give my best regards to Jim. Mr. Pope told me that he visited Jim's home and saw my 对子 on the wall.
19. 邮件原文:You may have known that Laurence Sickman was gay. Jim (or James) Baldwin (b. 1914, died 1987) was his partner from about 1947 to 1961. He worked for a brief time in the restoration department at the Nelson-Artkins, but he is most known as a collector, primarily of Indian art, especially bronzes.
20. 10月19日信,原文:I felt rather silly in adding it and if you think there is anything wrong with it, please let me know at once.
21. 杜伯秋受教于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 - 1945)通晓中文,1938年作为法国驻华使馆中文秘书携妻(卢芹斋的小女儿,Janine Pierre-Emmanual,1920 - )来华,由于卢芹斋女婿的关系,与吴湖帆、王福庵、张葱玉、王季迁均有交往。而后两人也是王世襄熟识的同辈。关于杜伯秋,可进一步参阅《杜伯秋和他的故事》,https://xw.qq.com/cul/20140504018613/CUL2014050401861300。关于珍妮,可进一步参阅:http://blog.sina.com.cn//s/blog_a254c89e0101cfm5.html
22. 史克门信,落款日期10月19日。
23. 王世襄:《记美帝所攫取的中国名画》,《文物参考资料》,1950年第11期。
24. 就读燕京大学时,20多岁的王世襄是不住燕大宿舍(就是现在未名湖北岸的德才均备体健全各斋)的,在成府路住一个大院子美其名曰王家花园,配有中西餐厨师。而这王家花园的位置现在是北大附小。
25. 王世襄:《锦灰堆》,页39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26. 王世襄:《记美帝搜括我国文物的七大中心》,《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7期。
27. 10月18日信,原文:“The FM is really fantastic. What a large scale! It is a mad house! Their Chinese things are not so good, some objects really awful. I like their way in displaying their materials of …”
28. http://lishisuo.cass.cn/xsmj/d0df98cd9094495c909c0ba133bf51ee/;http://www.laxyy.com/1/6185_2.shtml
29. 9月30日信,原文:“Mr. Kelly worked out a busy program for me to visit different private collections.”
30. Sonnenschein Jade Collection,https://www.jstor.org/stable/4112588
31. 王世襄:《记美帝搜括我国文物的七大中心》,《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7期。
32. Sonnenschein Jade Collection,https://www.jstor.org/stable/4112588
33. 芝加哥美术馆保存的凯莱先生的日记的日期记录我始终都没有看明白。每页天头部分是印刷的月份和日期,但每页各段起首都是年份19开头,凯莱还很认真的都填写好45、46、47、48……此外,日记手写部分都写了星期几。再加上对王世襄的称呼只是Mr. Wang。这个姓氏太常见了,所以不一定能确定美术馆工作人员给我的部分就说的是王世襄。
34. 民国时期,河南毒品猖獗。在微博上看到党人碑6月26日的一条微博,里面提及当时中等生活水平以上的人家,必备烟具为平时招待客人之需,求人办事,送礼最恰当的就是烟土。河南豫东的郸城曹集村全村385人,吸毒的269人,比例高达69.7%。由此可见,怀履光对中国人民是有贡献的。
35. 10月18日信,原文:I feel that a museum should be either a gallery of fine arts, which show the highest achievements of human beings or a historical museum that illustrated the history of human progress. The Toronto museum, I am sorry to say, does not belongs to either of these two categories. It is good example of a museum of the 19th century.
36. 此画信中提及的是荷花,但纳馆只有一幅蟹藻图。
37. 10月19日信,原文:I He is a very famous art dealer, well known in America and Europe for the past fifty years. His main field is Persian and Near Eastern art as well as French art or then 19th Century. He has a number of Chinese paintings that he wants to show you. I have not seen them all, but those I have seen are not important – bei Sung – Yuan of the old style. However, he is a very famous character and so if you have time – perhaps not now but when next you are in New York – you might call on him.
38. 11月3日信。
39. 11月3日信,原文:Dear Larry, I hate to call you Mr. Sickman anymore, and I am more in the mood to call you Larry if you don’t mind.
40. 11月3日信,原文:The Toronto museum have many awful things! What a taste.
41. 11月25日信,原文:I received your letter while I was in New York, that busy city made me busy too.
43. 可进一步参阅:罗拉:《卢芹斋传》,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
44. 燕鹏:《从晚清重臣到民国政要——孙宝琦研究》,9页,苏州大学,2014年。
45. 此壶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可进一步参阅:陈梦家:《洛阳出土嗣子壶归国记》,《文物天地》,1997年第2期。
46. 11月12日信,原文:I can not believe that any doctrine from a foreign country will materially change the Chinese basic nature.
47. 11月25日信:I do agree with you that our basic nature can not be changed by any doctrine from a foreign country. We Chinese always have our own way, either the doctrine has to fit us or the doctrine will be eliminated. Mr. Wenley has the exact impression as yours. I believe you have to know China well before you can [see] it.
48. 彭明主编:《中国现代史资料选辑第六册补编》(1945 - 1949),页14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
【未完持续】
上一篇:畅安游美考 - 上
下一篇:畅安游美考 - 下
© 本文版权归 the Aegean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