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

“妈妈,”这个面目还未显现、似乎同我毫无血亲关系的婴儿,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开了门锁,仿佛指间有蹼,两只小指紧紧吸附在我脸贴着的门板上,再次叫着,“妈妈。”
尽管我的右臂紧搂住他,并且不可否认这婴儿的身体曾由我臂膀下方的腹部出生,但我们确实没有更亲密的血缘关系,这层了解使得在听到这声叫唤后,我仍然犹豫着没有应答他,我的视线渐渐向下移,右侧门框外的丈夫站在那儿有好一会儿,他直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镜子里他影像的眼睛望向婴儿,五官分明的他长相与我很相似,我想他此刻所思虑的,一定跟我一样。
“妈妈,”口齿不太清晰的婴儿,开始了就他这年纪、发育程度来说,有些冗长的发言,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可又不能丢下他转身了之,只能耐着性子维持原先的姿势,实则没多少心思听任何人说话,“我的鼻子会长得很突出,非常突出于我长大后的面孔,每个人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我,目光一定首先集中在我的鼻子上,那异常凸出的鼻子宛如大理石琢造,并且有意将它打磨得不是那么光滑,随着岁月的增长,它越来越耸立于显得些许平板的面部,锥形的鼻尖尤其令女性身体不由泛起性的冲动,情不自禁要这立体感、力量感十足的锁匙直接开启蠢蠢欲动的腥红色的牡肉,鼻翼下方,我拉长的口角微微抿着,我的嘴唇很薄,这动作令桔色的嘴唇都没入口内,只余下清冷却富有夜之光泽的肤色,而我的眼睛直视着您,妈妈,我大而突出的眼睛面对您的时候,平时贴在下眼睑的半透明瞬膜完全拉开,毫无保留的显露出能准确识别运动目标的又圆又亮的双眼,我的双眼这样专注,甚至引起与我有着同特性眼球的弯月的注意,但它视线的余光分散不了我对您的关注。”
我无言以对,我涣散的思维则留意到祖母以前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已不年青,虽然还算光滑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可也分辨不出她年青时可能的模样,呆板的脸上一双眼球分外突出,这可能由于刚摘下支在鼻梁上的镜架,干竭且疲劳的眼睛便那样机械的撑着,也可能闪光灯刺得衰老的眼皮张开过度后还来不及调整,即使她的面部皮肤已经显示恢复木然僵静的状态,一只鼓着大眼的青蛙盘伏于她光秃的头顶且前肢指部紧抱住她的脑门,祖母脸上粘着几道白色肥皂沫样的物质,这些带着些微光泽的装饰没有让她的照片显得生动起来,她顽固的板滞模样甚至压倒这应该带有惹来哄笑的小丑式妆容。
照片上,她齐睁的双目与青蛙的大眼,三线相连近似三角形,组成这稳固关系的构成物却好似排除在那几道卵沫之外。
回到现实里,屋里一侧丈夫在看书,他总是那样专注,似乎只求我和婴儿的声音别拨乱了他已经印入心头的页码。“妈妈,我看不到你了。”可能这样的原因,我的婴儿只会叫我,这时他的一只小手正抓着长柄汤匙,瓷制的勺子盖在眼皮上,灰白点的瓷面反射着小块白光,上面当然映不出更生动的人像。
“我是这样养育你的,”妈妈走过来,把她挤了半天的牛奶全都倒在我孩子的杯子里,疲劳还带着一点抱怨的语气继续说道,“虽然我也能对你的孩子付出所有,但是你也该得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怎能无动于衷,倒像个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余怒未尽,妈妈又说:“我一定是从森林来的却驯服得家养的野生物,从出生就举着惹人注目的高冠、长着结实可口的骨肉,并且身上的皮既薄又没有什么毛发,你们只要围上来动动手上的刀叉,我的肉就自动落到你们面前的盘子供诸位食用,面带笑容、心满意足的听着你们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好像这充满整间屋子的咬、吞之乐,便是我生存价值的最高体现,我值得骄傲的财产……”
妈妈这番话曾是我们之间多次争吵的由头,我感到困倦,不想再费口舌,我的身心蓦然悲伤,不确定是不是产后抑郁,说了也没用,我此前已经对妈妈说过我的情绪持久低落,她仍旧自说自话,有时嘲弄我无精打采这样的娇气,而我听到她的幽默,甚至想哭。
“别这样,妈妈,”我对着祖母留下的黄槿痛哭流涕,这常绿灌木放置在室内曝晒,不知是黄色花瓣被晒萎还是暗紫的内面发育异常,花冠外面黄色部分干枯卷向内面,而内面基部的暗紫不仅原色不变且亮如人眼,在黄瓣烤炙味的衬托下更富生气,“你能遵守你的教条和身体的本能,维护你的果实直到它成熟,可我在抖出你的身体那一刻,我不再是你的一部分,也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