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伊纹|关上门就是地狱(下)
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

钱一维领许伊纹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诞生礼给肚子里的宝宝。
毛毛先生看着他们手牵手走进来。啊,钱先生钱太太,恭喜。伊纹看着毛毛的眼神像海。
宝宝的话,我推荐脚链,对宝宝安全。一维马上说:那就脚链吧。简单的款式就好,伊纹接着说。
伊纹没有隔几天就上毛毛先生这儿了。
毛毛问她:钱太太很开心吧?前两天才问过同一句话,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话。嗯,开心,真的开心。那太好了。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
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
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窜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
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窗外有鸟啼春,她白得像毒品。
宝宝呢?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
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

伊纹搬出大楼了,搬到了名下的三层楼里,没有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
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但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
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
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
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他不想利用她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
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

伊纹,毛毛和怡婷去台中看望思琪。
白色衣服的护士执起思琪的枯手,装出娃娃音哄着思琪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啊?护士一面对她们招招手说:过来一点没关系,她不会伤人。像在说一条狗。
只有拿水果出来的时候思琪说话了,她拿起香蕉,马上剥了皮开始吃,对香蕉说: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没过几天,伊纹接到一维的电话。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好用白开水的口气接电话:怎么了吗?想看看你,可以去你那儿吗?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猜的。
喔,一维,我们都放彼此一马吧,我前几天才去看了思琪。求求你?一维装出鸭子的声音。求求你?开门的时候一维还是那张天高地阔的脸。
伊纹埋在冰箱里翻找东西,而一维的眼睛找到了一双男袜。
我已经戒酒了。那很好,真的。一维突然激动起来:我真的戒酒了,伊纹,我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我真的没办法就这样失去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们可以搬出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可以像这样把房子搞得乱七八糟的,也可以整个冰箱装垃圾食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伊纹心想,我真的没办法讨厌他。他们的四肢汇流在一起,沙发上分不清楚。
钱一维问她:你原谅我了吗?
伊纹静静地说:你别说我残忍,连我都没有说你残忍了。一维,你听我说,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对她好。一维,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爱你,我真的不爱你,再也不爱了。

毛毛回伊纹这儿,打开门就听见伊纹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发,立刻感觉到靠枕后有什么,一条领带。
淋浴的声音停了。伊纹?嗯?今天有人来吗?为什么问?毛毛拿出领带:是钱一维吗?对。他碰你了吗?毛毛发现自己在大喊。
伊纹生气了:为什么我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我的谁?
毛毛低声说:我出门了。门静静地关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开过。
伊纹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人都要求她,只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属于她。
一个小时后,毛毛回来了。
毛毛开口了:伊纹,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我以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对你我真的很贪心。
他的声音像雨:我知道钱一维是故意把领带忘在这里的。我跟你说过,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许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条领带。我们都是学艺术的人,可是我犯了艺术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谦虚来自满。我不该骗自己说能陪你就够了,你幸福就好了,因为我其实想要更多。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不是无私的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伊纹看着毛毛,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她笑了,微微夸饰的嘴唇就好像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极为烫舌一样。
她像小孩子手指着招牌一个字一个字认,一个字一个字笃实实、甜蜜蜜地念:敬、苑。
咦?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又没有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伊纹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也笑了。

后来伊纹一个礼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给思琪,照往常那样念文学作品给她听,一坐就是许久。
而思琪总是缩成一团,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
伊纹读道:我才知道,在奥斯维辛也可以感到无聊。伊纹停下来,看看思琪,说:琪琪,以前你说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营里感到无聊。
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皱成一团,手上的水果被她压出汁,然后开怀地笑了,她说:我不无聊,他为什么无聊?
伊纹发现这时候的思琪笑起来很像以前还没跟一维结婚的自己,还没看过世界的背面的笑容。
伊纹摸摸她的头,说:听说你长高了,你比我高了耶。
思琪笑着说:谢谢你。说谢谢的时候水果的汁液从嘴角流下去。
本文根据《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拆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