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读者的来信,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我想认识你!”我想我会给他回信是因为地址上那个城市的名字,台北!我没有到过那里,所以根本不能想象,但是内心深处却能感觉到这个骄傲而带有威胁性的、严峻而遥远的名字:台北。我已经不记得在回信中说了什么,应该同样简短甚至显得有些粗暴。然后有天夜里我在机场门口的一个垃圾桶边和他站着抽了几根烟,说了不多的几句话。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又飞回台北去了。
这几个小时是一种奇特的、充满沉醉的失落的开始。尽管在他头几封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过往、他的工作和他在我文章里曾提及过的一些城市里的见闻的信中,充满了一个平庸男人的陈腔滥调。我没有和人沟通的愿望,所以在回信中我模仿莎士比亚或者契诃夫的戏剧中的人物口吻,想象着他将会说出的台词,并默默期盼着他也从他眷恋的那个自我中脱离出来。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记起了毛姆在《面纱》中爱上一个势利、庸俗、无知的二流货色,并因此感到他再符合不过了,为了不要再用自己的智慧令他惊叹不已,甚至暂停了我在杂志社的专栏,并在往后的回信中竭尽全力扮演一个制造喧哗与骚动的傻子。没有了收入来源,我搬进一间地下室,从早到晚宁静在钟表中回荡,偶尔敲着门,在楼梯上吱吱作响,它还打开了楼上的电视机……我将万尼亚和毕巧林都从我的脑海中赶出去了,让地下室里所无法望见的湛蓝的天空融进来,于是只剩下气流在我空荡荡的脑子里打旋、呼啸。显然他没有意识到我角色的转变,一如既往地扮演好他自己,从那些信件里我仿佛能够看见和那个夜晚所见到的他全然不同的男人,神情里摇曳着一种殷切的渴望、忙碌的印记和略显跋扈的劲头。现在在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后我不由地开始思考他最初写信来表示想要认识我的冲动,是因为他从我的文字中发现到我有一颗能够理解他的全部炽热与绝望的敏锐的头脑吗,尽管那些东西呈现出来的样子和我后期写给他的信件的内容一样浅薄而又空洞,还是说他认为我会理解他那无法排遣的孤独,如果将写作看成是一种同自己的心灵——它就像一座岿然不动的牢笼——一起卷入的无休无止的飞跃,并且终于到达外界,在他的内心造成激荡的共鸣,他的确是会相信我有意愿也有办法听见那些回响的。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幻想家,过分朝三暮四,感到亲近由骚动不安和漫无边际的想象所描绘出来的形象的需要,而他则把我的话语当成离了它生活就会枯燥乏味的那些单调的欣喜、惊恐、惆怅的源泉来接近附着其上的形象。我终于厌倦了通信,或者是我迫切地想要和他做爱,他给我寄来了一张他的照片,上次趁着夜色没有辨识出的脸上的一块胎记颜色虽然不深,但我仍将它视作一种灼烧,它会黯然失色,却不会熄灭,并因此点燃了我的欲望。我马上写好了一封信。
“你要不要再来看看我?我怀着最充沛的恐惧想象着你将残忍拒绝我这一请求的前景。并请求你拒绝我,我便会在羞耻中久久地徒劳地试图平息灵魂的震荡。然后在下一次约见时(我随时可能按耐不住跑去台北找你的冲动)不敢抬眼看你,看你脸上那一上个深夜我没有能够看清的胎记,我将它看成耻辱的印记,就像我在想象某个美国作家在写作时摆出的罗圈腿,并深深渴望着它。我和你说过我会像包法利夫人一样惨死,因为我明明已经将自己献身给了孤独,噢不,或者说,给了上帝,他其实只是一个说法,因为我并不信仰他,(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不再信仰上帝,而是将人类作为其替代。)我只是感到在我之上有一伟大意志有一不变的真理有一盈满世界的模糊不清的秘密有一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无时不刻将我笼罩在或嘲讽或责难或赞赏的目光中,我将自己献身于它。然而我总是渴望着和某个男人偷情,也许是我深陷在自己这口枯井中太久了。所以我还可能会有什么和包法利夫人不一样的结局呢?我多希望自己将这封信发给你,可是一想到它可能会被你看到我的灵魂就不再猛烈地冲撞我的肉体,性的欲望为何不比生存的意志更强大,在可以抵达无限的时候我为什么和其他人一样愚蠢地想要拒绝,当我诅咒赤裸,狂喜和诅咒一起到来。”
在将它寄出之前,我犹豫了许久。我反复想象着他敲开我这间地下室的门,接着便开始兴冲冲地除去我的外衣,解开我的胸罩,然后一口含住我右侧那颗长着一根又长又硬的毛——我将它看作自己耻辱的印记——的坚挺的乳头,不忘了用手——那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充满戏谑意味的手——拨弄左边的那一颗。最后当一种强烈的被冲撞的渴望让我用惊讶、有时用一声幸福的叫喊出来,他进入了我。我也做了种种设想他会以何借口回绝,他工作太过忙碌,还是他其实是一个有着严肃的道德感的已婚男人。同时我的意志又要求我必须克制这一近乎强奸犯的性欲,尽管它和赋予我们生时所附加的“必须奔向死”的条件一样,不可取消。并不是因为我害怕遭到拒绝,我完全认同那个同样曾在地下室里写手记的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激情比屈辱感所引起的愤怒更能造成灵魂的动荡了。而是我想象只有在克制中,欲望和激情才能积蓄起更多的能量最后变做抽打在心河之上的大雷雨,否则长久的暴烈的阳光会使它干枯。在浪涛翻滚、水花飞溅的场面中,我在地下室经历了一次次疯狂的突然发作,在短暂的平复终于到来,尽管我有如形容枯槁的老太,却为能够体会着自己的生命力而幸福得震颤不已。我想我愿意这样爱抚和惩罚自己。也许是我对自身和自己的信念深刻的虚假已经有了预感,我常常自认为自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所以我也会像他一样发狂地叫喊,“或者完全抛弃生活!永久地克制一切情感与欲望,放弃行动、生活和恋爱的一切权利!”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才华来藐视生活。我仍然无法做出决定,难道不是因为我太过热衷于这种矛盾无解的焦躁、一言一行前都会产生的动摇和对之后随之而来的那种半绝望半信仰境地里的快感的想象?
我真想打电话给我那唯一的朋友,我已经有两年多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在我们不见面的日子里从不联络。逛书店时如果看到书架上卡尔维诺的书我会想起她,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她用少女的惊叫来赞叹他的天才。就像我在读夏目漱石时总难免会联想到我过去的一个情人,并为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夸夸其谈我有多懂得日本文学而皱眉。她的房间四壁都摆满了书,现如今她依然保持着购书的热情度,却很少将它们拿下来读了。我想起她的时候并不怎么愉快,这一点上我们很相像,和友人长久分开并疏于联络的日子里会逐渐积累起对彼此的敌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新年夜痛哭流涕。我坐在她身旁,盯着她书架上的那本《爱的艺术》,我想我们都知道,将它搁置在书架上时,我们或多或少又做着迷糊甚至盲目的自己,然后便会不由自主地又将它拿在手上翻读,它的含义如此真确,我们又感觉变得明智起来了。是她主动结束的恋情,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了,但她现在这样大哭,也许又感到其实还是爱他的,因为他身上维系着那个过去的她,那个正值青葱韶华走进了他开的咖啡馆、纯洁而无辜、没有任何错处的她。而眼看着新年她就要三十岁了,有一种大好年华都被辜负了的苍老心境,幸而她无从得知否则是绝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一个在生活中遭遇重重阻碍却始终努力越过它们的女人,热闹的新年夜只能枯坐在床,而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安抚她,欺骗她,并渴望逃开她,远离她。
我想象他们坠入爱河时是否感到被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好运和幸福迎面扑倒了,于是都怀揣着感激和震惊不住地颤抖,因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好运和幸福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甚至想要像躲开灭顶之灾一样躲开它,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也不应承受。我知道她那时非常崇拜他,她是念大二的嫩头青,她们学校的文艺青年都爱去他开的那间咖啡馆。陷于爱情中的她,做着几乎每个少女都情不自禁做的事,粉饰爱情,装扮爱情,让它充满欢乐与日久天长的迹象。又或许她一直有着逃离家庭的急切,她的母亲常常彻夜不归,中风后偏瘫的父亲则拄着拐杖狠狠地敲击地板一边骂骂咧咧。直到我在这段文字的旅程中,将他们从人群中分离出来,才隐约在婚姻所呈现出来的疲惫,厌倦以及互相激怒的表面下看见了从彼此的存在中得到的安慰,就像她尽管一直向外人表达着逃离家庭的急切,在恋情的早期她常常住在咖啡馆所在洋房的二楼,周末才回家,过了没两年却颠倒过来了,周末才会到洋房里来,那种急切似乎从未被冒险体验过,然而表象之下或许是一种自命不凡,又饱含着自我牺牲的激情的满足,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则是一种对自我的存在最充分的感知。
她告诉我他还是老样子,收集黑胶唱片,经营咖啡馆,咖啡馆因为房租上涨得厉害,惨淡经营多年了,终于准备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而她却成长迅速。他还在原地,而她已经超前许多去了。是感到开起了自己的蛋糕店并逐渐脱离他的帮助后对自己能独当一面的骄傲,是她对那些毫无意义却坚如磐石的规则更了然于胸,还是与他人侃侃而谈时更能够体现出世俗智慧甚至能够高屋建瓴,是什么让她认为自己成熟了许多。我并不是对她苛责,而是我知道我们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产生过无数的错觉和妄想。尽管我一再提醒着自己爱的局限和对生命的驯顺,要做起来依然表现出愚蠢的傲慢。
来年的春天他住进了医院,仿佛拯救和赦免终于降临,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本《爱的艺术》里找到了一条咒语,因此使她的青春没有整体塌毁,碎成齑粉,风一吹便渺然杳然。原来回身遥望的那一巨大空洞仅仅是一场噩梦。她在他的病房搭了一张行军床,守了几个晚上。但是那样的日子还会到来,她会重新积蓄起对他的全部恼恨,她以为她在诅咒他,却是在诅咒自己没有能够被文学家选中,没有成为一个女人,被戏剧性包围的命运。
对亲近之人的宽容于我来说始终是个谜。我知道她只需要对方向她倾诉自己的挫败,几杯酒下肚便开始放声哭泣就能轻易做到。我并不是不擅长伪装,更有成就她的崇高的意愿。因为我发现了自己创作的天分源自哪里,自我的不能统一。它是一个演员和一个观众,甚至能分裂成更多的碎片,既然连自我究竟是什么都无法认定,更无谓执着于这样的一个自我。我随时准备好毁灭再重塑,正比如我若放弃骄傲向她坦言自己白日梦的挫败,我作为我的旁观者嘴角已经流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我知道它完全符合了我“取悦于人”的愿望,这是我身上最可耻最卑劣的一种感情,接着我作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上场了,为了激起灵魂的震荡将顺从那一愿望,因为隐蔽地感知自己的强大远比到处游说更多的信众要令人心花怒放得多。我怀揣着我这整个走火入魔的意志,我需要它,却也随时可以放弃它,想象着自己去到她所在的那座与台北隔海相望的城市,尽管我和他之间仍旧隔着辽阔的海域在遥想凝望,却也如同在一间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相对而坐,相视无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里如同台风天的大海上激起了汹涌的波涛,但是连一个细微的泡沫也不能触及他生活的浪潮。这一突然的意识逾越了忍耐的限度,像一柄举起的剑,发出了猛烈宣泄的指令。
他回信来了。我在一盏被灰白的飞蛾围绕着的孤灯下读着,文字都在信纸上空飘浮,尽管我也许抓住过几个“责任”、“节奏”、“陪伴”、“互相了解”等等这样的词语,但我并不能懂得它们的含义,所以又将它们放开了,便随着飞蛾们在孤灯熄灭后脱离了木星的卫星的轨道,猛冲进黑黢黢的波浪黏稠的时间,虚弱地扑打着翅膀的姿态给了我苦难的印象,但仅仅拥有苦难感是不足以造就一个永久的灵魂的。没有照耀出驿站和里程碑的光,世界如此平坦、静默,无变化亦无尽头,给它们的飞翔以原地不动的假象,只有对群山和苔原以及越过它们的想象将这群盲目地去受苦的飞行家们从绝望中抢救出来。在到达那座孤岛时,沙滩上无数的脚印都在等待着被灌满旭日得意洋洋而来时随之也震荡颤栗的海水,但不在它们之中,而是为免惊醒命运的巨人而谨慎得多、看得出完全是在踮着脚尖行走出来的足迹。我是多么希望那双脚能迈出因激动而虚弱的浪子的步伐,我就有多希望我的这一希望会破灭。跟着那双脚走进一间又一间妓女的房间,那里有那双脚的主人所见过的第一具裸体,继而是一系列的淡入淡出,颜色和轮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开始玩忽职守,并不再勾勒出每一具裸体之间的差异。还有声音,它变成了所有的裸体一起发出的呻吟、心脏同时的跳动所汇成的洪流,淹没了他自己的激情的释放和心脏的狂跳。然后跟着他走进捷运,在一块窗玻璃前站定,用无助的眼睛望着封闭在地平线上的千篇一律的闪光随着捷运的单调响声而颤动,仿佛是在望着一片厌恶和欲望的阴郁的混沌。最后走出捷运,就像走离了在妓女的房间里偷情的伟大时代(我了解他在向我袒露这一如此令人愉悦的秘密时抖落一个负担的隐衷),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前景以抑制住顾盼的念头,似乎是在过去从一具裸体到另一具裸体的孤独游荡中已提前预感到了对某种庇护处的寻求必然会产生的一种奇怪的绝望。人们通常知道自己规避危险、痛苦和屈辱的愿望,却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寻求它们的愿望和前者几乎同样强烈,就好像爱和树敌、对无限的向往和面对无法接受限度的事物时按耐不住的退缩、反抗、想尽一切办法去设置一个界限的要求同时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以及与对死亡的憎恨和诅咒同时存在的,是对性爱中心脏的一次缺跳的沉溺。当他不再从眼前的风景中辨认得出乳房的线条,有文学家认为它和诗人死亡时的面部线条相像,他便完全地顺从了牢牢抓住他双脚的地心引力。有时候我会纵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必然的荒谬,想象自己在透明的摩天楼电梯里沉浮于夜河中,远处的人以为看见了会发光的水母,由此摆脱了地心引力,更多时候我顺从它,就像彼特罗纽斯对尼禄的顺从是一种蔑视。
他又接连寄来了几封信。我多么希望他不是说了那么些废话而是直接敲开我地下室的门,尽管我知道他完全相信了我在信件中所制造出的浅薄而粗俗的形象,即使他出现在我面前凝视我的双眼也不能够捕捉到其中的斑驳,它是在古老而传奇的森林深处人的思想的诞生。一段话或一件事的生发我很少去究其原因,因为我并不那么相信个人意志,静观比分析需要更多的心智,分析便意味着干预。托尔斯泰说,“他们每一个行动,他们觉得仿佛都是他们独断专行似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却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与整个历史过程相关联,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它使我除了静观,还忍不住想象一个人的过去,甚至是他出生前的深渊,在那不具个人色彩的黑暗中寻找到微弱的决定他的性质的磷火。在他的信中,无一不是对他的自我所做出的可笑的坚持。而只有创作者们无一不怀着对放下为了忍受生而拿起的意识这一武器的热忱,以及粉碎自我而克服噩梦般的障碍时感受到的充沛的恐惧和清醒的疯狂,他们知道否定中包含的“是”,反叛的意志与顺从的意愿的纠葛,知道自己精神中丑陋的对永恒的渴念,与对肉体的毁灭所具有的美的追求不可分割。我于是在回信中继续以那个愚蠢而轻浮的女主人公进行创作,虚构并不等于欺骗,而真实是片面的、不完全的。我在信中充分暴露了自己的软弱,试图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尽管在我看来怜悯的价值与憎恨相同。我告诉他我和他一样的寂寞,渴望在彼此的陪伴中寻求到慰藉,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我用这一创作的身份来迎合他,我便会告诉他慰藉就是对谎言的强烈共鸣。最后再向他表明想要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慢慢了解他的愿望,我甚至对他说我多么想要跪在他的脚边乞怜他爱的施舍,可是我又能了解他什么呢,就像对这个世界我又知晓了什么呢,我也并不需要他,我对他便只有动物的那种情欲吗,如果是这样也许倒更崇高些,但我还有对他的种种想象,它们多数情况下恐怕都无法与他所笃定的那个真实的自我相符合,以及只有在他身上我才能获得的创作出这个崭新的自我的灵感源泉,就如同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我学了那么多理解它的知识我如今多么想要通通忘记,我不信仰上帝但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他帮助我做客观地看待世界的尝试,将上帝从这个世界赶出(将背后隐伏的无法捕捉又无处不在的作家从其作品中剔除),客观也就不复存在(小说将乏味无聊);我更多的是做着对充满这个世界的秘密和诗意的想象。
他终于来了,我没有以信中的女主人公而是以在地下室里长久终日不见天日的创作者怀揣着存在于大海的乏味中的全部恶意和他躺在床上,挑逗他,经过几个小时与他所坚守的原则的斗争,他终于开始抚摸我、挤压我,最后进入我、冲撞我。他简直是性爱大师,所以才如此吝于展现他在这门艺术上的造诣啊,就像我总是吝于分享自己在艺术作品中挖掘到的宝藏。于是我用一声声按耐不住的叫喊表达了对他的吝啬的最高赞美。我们在这世间行走就如同在一个迷宫中找路,完全仰仗着对出口的思念,才没有在有意无意地踏上岔路、回头路,甚至在一个怪圈里不停地打转时彻底地疯掉,当终于来到出口时望见外面那片纯洁而光亮的白色会感到的快乐,正是这样的快乐令我忍不住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接下来的几日他对我始终摆出严肃的、受伤的、冷漠的、责难的表情,反复重申他一直以来所要遵循的道理,仿佛是这道理不在了他也就不在了。我频频点头,并不是为了嘲弄他(尽管在别人那里无一例外),我知道他以为他的疼痛和惊恐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以为他不是在将它们戏剧化,而只是用这种方式向我描述,但我的点头是对他的自以为的满怀爱意的赞成。我很怜惜他,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也就从没想过可能会失去,甚至在失去后都不会有所察觉,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他充满期待和恐惧的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重大的,他因此具有了憎恨我的力量,也许还在心里默默地诅咒我。我多么希望他能用他这个层次的态度来和我对话,但我很高兴能将它克制,重又做回信中塑造的那个女主人公,普通,还有点自以为是。他终于又对我感到满意,有时甚至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为我这样听话、这样尊重和理解他的道理而感激命运的恩赐啊!
他回去后继续给我写了一段时间信。然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因为我终要将自己毁灭的,就像稠密而隐秘的森林对其中的一颗大树的倒塌,甚至是对连日大火烧掉的成片树木都不会感到惋惜。而当我将自己的这段过往赋予我这篇小说的人物后,它所曾具有的温暖、怀旧时产生的感染力也消失了。我终于通过书写他们再次接近了他们、触摸了他们,并最终摆脱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