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默翻译|舒尔茨小说《鸟》《鳄鱼街》《蟑螂》
《鸟》 布鲁诺·舒尔茨 于默 译 黄色的冬日来了,充满厌烦。雪像一条磨得露出织纹的旧桌布,尽是窟窿,铺在铁锈色的大地上。桌布不够大,有些屋顶没有盖住,这些屋顶就这样屹立在那里,黑色和棕色,木瓦顶和茅草顶,它们像一艘艘方舟,控制着像汪洋大海似的被煤烟熏黑的顶楼——漆黑的大教堂,布满肋骨似的椽子、梁和桁梁——黑黢黢的冬天的阵风肺。每天的黎明揭示在黑暗中涌现出来的被夜晚的风充了气的一排排新烟囱和烟囱管帽:魔鬼的管风琴的黑色的管子。扫烟囱的没法摆脱那些乌鸦,它们在黄昏密密匝匝地待在教堂附近、长着黑色的没有枯萎的树叶的树枝上,接着扑簌簌地飞到空中,又回到树上去,每一只鸟紧贴在它自己那条树枝的自己的位置上,要等到黎明才一大群、一大群地飞走,像一阵阵煤烟、一片片尘土,起伏不定和奇形怪状,呱呱地叫个不停,叫得一道道霉黄色的亮光发黑。白天寒冷而叫人腻烦,硬邦邦的,像去年的面包。人开始用钝刀切这种面包,毫无食欲,带着懒洋洋的冷漠神情。 父亲不出去了。他封起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些舐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在那时候,他在一个个房间的高处专心致志地干一切小修小理的工作。在白天所有的时间里,可以看到他蹲在一架扶梯顶上,在捣鼓天花板下面、在长窗上面的檐板旁、在吊灯的平衡锤和链子旁的一样东西。他模仿室内油漆工的习惯,用的那架扶梯像两个巨大的高跷;他感到处在靠近漆着天空、树叶和鸟的天花板,可以鸟瞰的地位开心极了。他越来越同实际的事务隔得远了。我母亲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心和不快,试图引他谈谈事情,谈谈月底该付的帐单,这时候,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讲话,迷惘的神情中流露出苦恼。有时候,他为了要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把耳朵贴到地板的一条裂缝上去。就做出警告的手势,阻止她讲下去,还举起双手的食指,强调调查的重要性,接着一心一意开始听起来。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古怪的举动叫人悲伤的根源,可悲的情结正在他的心里成长。 母亲对他没有一点影响,但是他却恭敬地注意着阿德拉。对他来说,他的房间的打扫是一个伟大而重要的仪式;他一直作好安排,好亲眼看到这个仪式,带着既恐惧又喜悦的兴奋感觉注视着阿德拉的全部动作。他认为她的一切作用有更深的象征意义。那个姑娘用年轻而坚决的姿势把一把长柄刷在地板上推动的时候,父亲简直受不了。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下来;无声的笑扭歪了他的脸;一阵阵的喜悦使他的身子直打哆嗦。他被激动得浑身发氧,达到疯狂的程度。阿德拉只要向他摇摇手指头,装出挠痒痒的样子,就能使他吓得惊慌失措,穿过所有的房间,砰砰地关上一扇扇房门,最后直挺挺地倒在最远的房间的床上,在一阵阵痉挛的大笑中打滚,想象着那种他没法顶住的挠痒。因为这个原因,阿德拉摆布父亲的力量几乎是没有限度的。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动物的强烈的兴趣。一开头,这是一种猎人和艺术家浑为一体的爱好。这也许也是一种生物对亲属,然而是不一样的亲属,对种种生物的更深的、生物学上的同情,在一个未曾勘测过的生存领域里作试验。只是在较后的阶段,情况才发生离奇、复杂、完全邪恶和反自然的变化,这种变化还是不公开的好。 不过,一切都是从孵鸟蛋开始的。 父亲花了许多精力和钱财,从汉堡,或者荷兰,或者非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他用比利时进口母鸡孵这些蛋。这件事情也把我迷住了——这件蛋里孵出小鸟的事情,这些是色彩和形状真正希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怪模怪样的玩意儿长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嘴,一生下来,嘴马上张得很大,贪婪地发出嘶嘶声,露出喉咙口;那些像蜥蜴似的小动物长着脆弱的、赤裸裸的驼背的身子——从这些玩意儿上,很难看出将来的孔雀、野鸡、松鸡,或者秃鹰。这一窝蜥蜴似的小动物放在盛着棉花的篮子里,伸出细细的脖子,抬着脑袋,眼睛上长着角膜白班,什么也看不见,它们的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无声地叫着。我父亲会沿着架子走动,围着一条绿色粗呢围裙,好象一个园丁在摆仙人掌的暖房里;他从一无所有中变出那些瞎眼的、跳动着生命的小不点儿,那些虚弱的肚子只是以接受食物的形式去接受身外的世界,那些眼睛被蒙住的、处在生活表层的生物向亮光爬去。几个礼拜后,那些瞎眼的小东西一下子长大了;一个个房间里充满新住户的欢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和生气勃勃的啾啾声。那些鸟歇在窗帘框上,衣橱顶上;它们在一盏盏吊灯的错综复杂的镀锡枝条和金属旋涡形装饰中间做窝。 父亲在钻研巨大的禽学课本和仔细看彩色插图的时候,那些长着羽毛的幻像似乎从书页上脱身而出,使房间里充满颜色,一点点血红色,一条条宝石蓝色、铜绿色和银白色。在喂食的时候,它们在地板上形成一张五光十色、高低不平的床,一张有生命的地毯;一有陌生人闯进来,地毯就会四分五裂,变成碎片,扑簌簌地飞到空中,最后高高地待在天花板下面。我尤其记得有一只秃鹰,一只巨大的鸟,脖子上没有羽毛,脸上尽是皱纹和疙瘩。她像一个憔悴的苦行者,一个喇嘛,一举一动充满沉着的庄严;这是受它的伟大的种类的刻板的礼仪所指引的。它坐在我父亲对面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姿势像永恒的埃及偶像的纪念碑,眼睛上盖着泛白的内障;它把内障斜盖在眼珠子上,完全遮住眼睛,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从石头似的侧面像看,它活象我父亲的一个哥哥。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的;它有同样粗硬的、皱巴巴的皮肤,同样脱水的、瘦骨嶙峋的脸,同样角质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来说吧,我父亲的长长、厚厚的有圆滚滚的指甲的手,关节强健,同秃鹰的爪子也非常相似。我望着那似睡非睡的秃鹰的时候,总是禁不住产生这样的印象:我同一个木乃伊在一起——我父亲的去掉了水分的、干缩的木乃伊。我相信甚至我母亲也注意到这种奇怪的相象,尽管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情。有意思的是,秃鹰使用我父亲的便壶。 我父亲不满足于孵出越多的新品种,在顶楼安排起鸟的婚配来;他派出媒人;他把热切的、有吸引力的鸟拴在屋顶上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后,我们家的屋顶,一个巨大的双脊木板瓦屋顶,变成真正的鸟的宿舍,一艘收留各种各样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的扁毛生物的挪亚方舟。在这个鸟的天堂被消灭好久以后,这个习惯仍然在鸟的世界中保留着;在春天迁徙的季节,我们的屋顶被一整批、一整批鹤啊、鹈鹕啊、孔雀啊,和各种其他的鸟所包围。然而,经过一个短短的辉煌的时期,整个事业却发生了叫人遗憾的转变。 不久以后,就不得不把父亲搬到顶屋那两间做过贮藏室的房间里去了。黎明时刻,我们能听到那里传来各种鸟叫混合成一片吵闹声。顶楼两个房间的木板墙,在三角墙下的空间印发的回声支援下,造成惊天动地的响声,其中扑动翅膀的声音、喔喔的啼声、咕咕的鸣声、交配的叫声。有几个礼拜,见不到父亲的踪影。他只是难得下楼,走进住房;不过,他下楼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他似乎干瘪了,已经变得比较瘦小。他偶尔走神,会从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摆动两条胳膊,好像胳膊是翅膀似的,接着发出一声很长的鸟叫,那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上像蒙上一层薄翳似的。接下来,他显得相当困窘,会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把事情应付过去,试图把整个事情变成开玩笑。 有一天,春季大扫除,阿德拉突然出现在父亲的鸟的王国中。她闻到房间里充满着恶臭,就站在门口,扭者双手;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满了一堆堆鸟屎。她毫不犹豫,猛地推开一扇窗,靠着一柄长扫把的帮助,把所有的鸟都搅得活动起来。一个由羽毛和翅膀形成的吓人的云团升起来了,发出一阵阵尖叫;阿德拉却像酒神巴克斯的怒气冲天的女祭司那样,在酒神那根手杖发出的旋风保护下,跳着毁灭的舞蹈。我父亲惊慌失措地摆动两条胳膊,试图同他的那一群扁毛动物一起飞到空中去。那个翅膀形成的云团缓慢地越来越稀疏;直到最后,只有阿德拉同我父亲留在战场上;阿德拉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父亲呢,这会儿显出羞愧的表情,准备接受彻头彻尾的失败。 过了一会儿,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 本篇选自《外国文艺》 一九九二年第三期 [附录] 1942年,50岁的舒尔茨被德国盖世太保击毙在一个偏僻的波兰小城。战争结束了这个小个子犹太人的孤寂生涯。他留给世人的全部文学遗产是一部短篇集《用沙漏作招牌的疗养院》和一部中篇《彗星》,还有就是由他译成波兰文的卡夫卡的《审判》。这个离群索居的人,沉醉在梦想和童年的回忆中。他的作品表现出极度紧张的情绪节奏,令人惊讶的内心生活和幻想画家基里柯以及马克斯·恩斯特才具有的那种阴郁的想象力。他对物质世界的刺激反应敏感强烈。他采用一种主观的、心理上的时间,消除了梦想与现实的界限。他传达给读者是一种在噩梦中被禁闭的感受,是无可救药的忧虑、烦躁和慌张恐怖的情绪。读者既想摆脱他构造的这个充满不祥光线与错乱气氛的小世界,同时出于某种奇怪的对于受惊吓的心理满足感的欲望,又想在他的文字里持久深入地停留下去,直到他的文字世界自动崩溃瓦解——这最终的时刻并不轻松,而是更加沉重愁闷。这时候,意义并不呈现出来,还是要读者自己去发掘探寻:就像一次神经紧张,奇异不安,而又令人深思的梦中历险。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舒尔茨的小说与基里柯和恩斯特的绘画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艾萨克·辛格对舒尔茨的艺术特色作过如此评价:“不容易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正因为舒尔茨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以及他丰富深刻不同寻常的表现力,所以我有理由把舒尔茨安排在一个并非普通意义上——“他的作品少得可怜,他的取材范围也很狭窄,他的创作也没有产生巨大反响”的伟大作家的独特小群落里。
《鳄鱼街》 于默译 我父亲在他的大办公桌的一个较低的抽屉里保存着一张我们这个城市的陈旧而美丽的地图。那是整整一捆对开的羊皮纸,原先用一条条亚麻连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的、挂在墙上的地图,一幅鸟瞰的全景图。 挂在墙上,这幅地图几乎把墙整个儿盖住了,展示了辽阔的蒂希米耶尼查河流域的面貌;这条河像一条起伏不定的淡金色缎带,弯弯曲曲地流过一个个宽阔的水塘和一片片沼泽地,流过向南面高起来的高地;起先高地的形势还平缓,接着河水流进越来越陡峭的山地,流进尽是圆滚滚的小山的、像棋盘似的后陵地带,那些小山越是靠近黄雾濛濛的地平线,就变得越是小,颜色越是淡。从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远方边缘上,城市屹立着,向地图的中心生长,起先是一大片没有差别的地区,一个街区和房屋的稠密的混合体,被一条条深谷似的街道分割开,在第一幅详图上,成为一群单独的房屋,通过双筒望远镜看,形貌被刻划得轮廓异常清晰。在地图的那个部分,那个雕版者集中心思刻出错综复杂、形开式式、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一溜溜轮廓分明的飞檐、柱顶过梁、拱门缘饰和壁柱,这些都被很迟的、有云的下午的深金色的光辉照亮着;那些角落和凹处都被泡在深褐色的阴影里。种种立方形和棱形的阴影使深谷似的街道显得千孔百疮,在这里半条街泡在暖色中,在那里房屋和房屋中间出现一个裂口。这些阴影用阴郁的、浪漫主义的明暗对照法夸张而和谐地安排了复杂的建筑物复调音乐。 在那幅按照巴罗克全景画的风格画的地图上,鳄鱼街那个地区是一片闪光的空白,这通常是极区或是几乎一无所知的未勘探的国家的标记。只有几条街道用黑色的线条标出,街名是用简单的、没有装饰的印刷体印的,同其他地名的显赫字体不一样。制图人一定憎恨把这个地区包括在城市内;他的保留态度在印刷的过程中找到了表现方式。 为了要了解这种保留态度,我们一定要把注意力引到这个特殊的区域的含含糊糊、尚未明确的性质上去,这地区同城市里的其他地区是那么不一样。 这是一个工商业区域,它的直截了当的功利性质被露骨地强调着。时代精神,经济机构,并没有放过我们的城市,而且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地区扎根;接下来,这里就发展成一个寄生的地区。 尽管在老城里处处有礼数庄重的、半公开的交易在夜晚进行,在这个新地区,种种现代化的、直截了当的商业活动方式一下子流行起来了。冒充的美国派头,是嫁接在古老的、摇摇欲坠的城市中心的;在这里装腔作势的粗野作风却像茂盛然而空洞、没有生气的植被那样遍地生长。人可以在那里看到偷工减料建成的房子,门面装饰得奇形怪状,房子上涂满灰泥裂开的难看的拉毛水泥装饰。郊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入口前嫁接着匆匆建造的大正门;只有在仔细的察看下,这些门才显露它们是大部分的豪华气派的复制品。阴暗、肮脏、不平整的窗玻璃(它们反映出一幅幅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街景),刨得不平的木门,寒碜的内部显示出的阴郁的气氛(那时矿山高的货架是开裂的;快要倒塌的墙上尽是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使那些铺子有几分像开在荒野的克朗代克的铺子似的。一溜儿又一溜儿的裁缝铺啊、野营服饰用品商店啊、瓷器店啊、药铺啊,还有理发店,伸展开去。它们的阴暗的大橱窗上标出着用镀金的粗体字母拼出的半圆形文字:糖果店、修指甲、英国国王。 城里的年老的、地位稳定的居民不到这个地区来,这一带是下贱的人,最低阶层的人——没有身分、没有背景的人,道德堕落的渣滓,出生在这么短暂的社区里的人类中的低劣者。但是有个别城里的居民,在受挫折的日子,或者在道德上软弱的时刻,大半出于偶然,会来到这个可疑的地区。他们中间最好的人不能完全洁身自好,经不起诱惑,自甘堕落,打破等级制度的障碍,陷入浅薄的交往泥沼,忘形地狎昵,同流合污。这个地区对这样的抛弃道德的人来说,是一个黄金国。那里的一切看来好像都是可疑和暧昧的;那里,秘密的眨眼、嬉皮笑脸地夸张的手势、抬起眉毛,一切都在预示,下流的愿望会得到满足;一切都在帮助使最卑下的本能摆脱桎梏。 只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特征:缺乏色彩是致命伤,好像这片以次充好、发展很快的区域无法提供奢华的排场似的。那里的一切都是阴暗的,像是在黑白相片或者低级的有插图的目录中。这种相似是直实的,而不是比喻的,因为有时候人在那些地方闲逛,确实产生在翻阅说明书的印象,望着一栏栏叫人腻烦的商业广告;使人怀疑的商品信息像寄生虫似的充斥在那些广告中间,还有意义模棱两可、叫人难以决定的介绍和插图。结果,闲逛变得毫无效果和意义,好像仔细看色情相片册引起的兴奋那样。 譬如说,有人走进一家裁缝铺去定做一套衣服——一套体现那个地区特征的、漂亮然而低级的衣服——发现房子又大又空,房间高而色彩暗淡。一溜溜巨大的货架往上伸到高得说不清的房间上空,把人的眼光引到天花板上去;天花板可能就是天空——那一带的以次充好的、褪色的天空。另一方面,通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商品贮藏室,那里高高地堆着盒子和柳条箱——一个巨大的文具柜,一直升到顶楼,分裂为空虚的结构,虚无的木料。阴暗的大窗上像分类帐本那样划着线;白天的亮光透不进来,然而铺子里充满着淡淡、毫无特征的灰色的亮光;这种亮光既不投下阴影,也不使任何东西显眼。不久,一个细高挑的年轻人出现,来满足顾客的要求,把他淹没在滔滔不绝的低级的推销谈吐中,他叫人吃惊地低头哈腰、反应灵活和百依百顺。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摊开一块巨大的料子,比照,折叠,把料子像流水似的垂下来,做成想像中的茄克和裤子;但是,整个操作看来好像突然变得不真实了,变成一场虚假的喜剧,一道用来遮盖事物的真实的意义的、叫人啼笑皆非的帷幕。 高高的、深色皮肤的女店员,个个有美中不足之处(有点像这地区削价出售的存货),来来去去,站在门口,注意地看着委托给那个有经验的男店员照顾的业务是不是达到符合要求的程度。那个男店员傻笑,蹦跳,像个异性装扮癖者。人想要抬起他的向后斜的下巴,或者拧他的苍白的、扑了粉的脸颊;脸颊上带着鬼鬼祟祟的、意味深长的神情,他谨慎地向料子的商标上望去;那是一种显而易见有象征意义的商标。 慢慢地,挑选衣服被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所取代。那个女人气的、堕落的年轻人,接受顾客的最闲暇的抚摸后,这时候在他面前打开一批精选的特殊商标,整整一房间标签;房间里陈列着一个有眼力的鉴赏家的收藏品。接着,看来那家野营服饰用品商店只是个门面;在那后面,是家古玩店,备有大有问题和私人出版的书。那个低头哈腰的男店员打开更多的贮藏室;室内摆满书籍、画册和相片,一直堆得碰到天花板。那些版画和蚀刻画超过了我们最大胆的料想:哪怕我们在梦中也料想不到堕落到那么深的地步,那么五花八门的淫乱行为。 这时候,那些女店员在一排排图书中间来来去去;她们的脸好像灰色的羊皮纸,脸上有深色皮肤女人常有的那种细腻的、色素沉淀的黑斑;她们的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突然射出锯齿形的蟑螂的表情。但是,甚至她们的深色的羞涩的红晕、可爱的斑点、她们上嘴唇上的隐隐约约的汗毛,都在透露她们的身体里有大量黑色素。她们的过分强烈的色彩,像芳香的咖啡,似乎染污了她们拿在褐色的手里的书;她们似乎在不断地抚摸书页,在空中留下一连串深色雀斑,一溜儿烟叶末,好像带着使人兴奋的动物气味的巧克力那样。 在这段时间里,色情的气氛已经普遍了。那个男店员一直在一个劲地推销,已经筋疲力竭,慢慢地退回到女性化的消极状态中去。书架中间放着许多沙发;他这时躺在其中一张上,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绸睡衣睡裤。有几个姑娘互相表演书籍封面上画的人的姿势和姿态,这时候另一些姑娘平静下来,准备睡在临时搭起来的床上了。那个顾客受到的压力减轻了。他眼下不再受到那些有强烈的兴趣的人包围,多少被撇在一边,独自个儿待着了。那些女店员忙着讲话,不再注意他。她们背对着他,摆出傲慢的姿态,交换着用一只脚支撑身子,轻浮地摸弄她们的鞋,听凭她们的苗条的身子随着胳膊和大腿像蛇似的扭动;她们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假装不理睬那个被挑逗得兴奋起来的观看者,就这样进行围攻。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看来好像让那个顾客放手采取主动,却是有心安排,让他陷得更深。 但是,让我们利用这个没有人在注意的时机,逃出这家无心闯进来的裁缝店,避免那些意料不到的结果,悄悄地回到街上去吧。 没有人阻止我们。我们穿过一条条书的走廊——两边都是摆满杂志和图片的书架——走出店去,发现我们处在鳄鱼街的这个部分:站在较高的地方,几乎可以看到整条街有多长,一直看得到遥远的、然而现在还没有完工的火车站的建筑。同通常那个地区的情况一样,天色灰暗,整个景象有时候看来好像插图杂志中的一张相片,房屋、人和车辆是那么单薄。现实像纸那样薄,用它的一切缺点显露它的模仿性。有时候,人会有这样的印象:只有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小部分地区才形成一幅城市大道的点彩派画片,而在两边,临时凑合的伪装已经散架了,支撑不住了,在我们后面倒塌成灰泥和木屑,倒塌成一个巨大而空洞的戏院子的贮藏室。一种紧张的人为的姿态、一个假装热情的面具、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怜悯在这个门面上摇晃。 不过,我们决不打算揭露这种冒牌货。尽管我们的判断力比较高明,我们还是被这个地区的花里胡哨的魅力所吸引。何况一座城市中这种虚假的装饰,使它具有几分滑稽的自我模仿的面貌。一溜溜一层的郊区小房子同许多层的建筑物交替出现,那些建筑物看起来好像是用纸板盖成似的,是堵死的办公室的窗、玻璃暗淡的橱窗、招牌、广告和数字的混合体。在这些房屋中间,人群像流水似的涌过去。街道像城市里的干道那样宽阔,但是路面却同乡村里的广场一样,是踩出来的泥地,尽是泥潭,而且长满青草。这个地区街上的效能情况是这个城市的笑柄;城里所有的居民都带着得意和会意的神情谈起这种情况。那个灰暗、冷漠的人群对他们扮演的角色感到难为情,一心想实现住到大都会去的愿望。不过,尽管那些人忙忙碌碌,使人感到他们确有所图,他们给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单调地、漫无目的地闲逛,是一溜儿昏昏欲睡、受人操纵的人。奇怪的、猥琐的气氛弥漫着这个场面。人群懒洋洋地涌过去,而且说也奇怪,人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那些人慢腾腾、乱糟糟地经过,从来没有显得一清二楚,轮廓分明。我们只是有时候在许多乱哄哄的脑袋中间看到一个生动的、发火的神情、一顶斜戴的黑色圆顶硬礼帽、刚讲完话的嘴唇呈现的微笑所绽开的半张脸、一只迈出步子去的、永远固定在那个姿势的脚。 那个地区的特色是马车,没有赶车的,没有人照管地一路驶去。倒并不是好像没有马车夫,而是他们混在人群里,忙着上千种他们自己的事情,对他们的马车毫不照管。在那个充满虚假和空洞的姿态的区域里,没有一个人把很多的注意力花在一辆马车的确切的行驶目的和乘客们轻率地把自己交给这种没有固定路线的运载工具上。这种轻率的态度是这时所有的事物的特点。人可以时不时地看到那些乘客在危险的拐角上,从破马车顶下把身子控得很出,手里拿着缰绳,有点困难地在施展难以掌握的超车技术。 这里还有几辆有轨客车。这几辆客车使市议员们的雄心得到极大的喜悦。客车的外貌虽然可怜,因为是纸板做的,经过许多年的过度使用以后,车身已经变形,两边有许多洼痕了。车子的前部往往没有了,所以车子经过的时候,人可以看到乘客们直橛橛地坐着,举止极为庄重。这些有轨客车是靠城市里的杂务工推行的。然而,最奇怪的东西是鳄鱼街的铁路系统。 在将近周末的日子,白天的不同时间里,可以偶尔看到一群群人在一个个十字路口等火车。从来没有谁能断定火车到底是不是来,或者要是来的话,它停在哪里。所以人们经常没法对它停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停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他们黑黢黢、静悄悄的一群站在刚能看出的铁轨旁,等好长的时间,他们的脸都是侧面:一溜儿剪纸的人像,永远显示着焦急的张望的表情。 最后,火车突然出现了:可以看到它是从那条意料中的小街上开出来,低得像条蛇,一个矮胖而呼哧呼哧冒烟的火车头拉着一列微型火车。它进入黑色走廊;街道被那列火车撒下的煤灰弄得黑糊糊。火车头的沉重呼哧声和奇怪、悲伤而严肃的情景,受到压制的匆忙和兴奋,在迅速降临的冬天的暮色中一眨眼把街道变成了火车站的大厅。 火车票的黑市买卖和普遍行贿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主要的祸害。 到了火车已经进站空虚最后的时刻,同贪污的铁路人员还在进行紧张、匆促的商谈。谈判还没有结果,火车启动了,一群失望的乘客慢腾腾跟在列车后面,要走上好长一程子,才最后散开。 这条街,刚才还被降为一个充满阴郁和远方旅行的气息临时的车站,又变阔了,变亮了,又可以让叽叽呱呱的过路的群众无忧无虑地踱过一个个橱窗——那些肮脏、灰暗的广场上摆满着以次充好的货品、高高的蜡像和理发师的人像模型。 妓女们显眼地穿着网眼花边的长袍,已经开始在转悠了。她们甚至可能是理发师和酒馆里乐队领班的妻子。她们迈着轻快的、带着贪婪神态的步子前进,她们被邪恶、腐败的生活玷污的脸上个个留下小小的缺陷;她们的眼睛总是恶狠狠地、不正派地斜视;要不,她们就是豁嘴唇,或者缺掉了鼻尖。 城里的居民对鳄鱼街散发出的腐败的气味还相当骄傲哩。“我们不必感到缺少什么了,”他们扬扬得意地对自己说,“我们甚至有真正的大都会的伤风败俗的现象了。”他们坚持说,那个地区的女人个个都是婊子。事实上,盯着她们任何一个看看就足够了,而且你马上遇到一种盯着你不放的眼光,这种眼光带着肯定成功的表情,使你心寒。甚至女学生都把扎头发的缎带扎得式样别致;她们的苗条的大腿迈着特别的步子;眼睛里流露出不纯洁的表情,这预示着她们将来的堕落。 然而,然而——我们要透露这地区最后的秘密,小心谨慎地隐瞒着的鳄鱼街的秘密吗? 我们在叙述的时候,已经有过几次含糊的提醒的表示;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暗示我们的保留态度。所以细心的读者对接下来的叙述不会毫无准备。我们提到过这个地区的模仿的和使人产生错觉的性质,但是这些措辞具有的太确切和明确的意义,无法形容这里的半生不熟和尚未定局的现实形象。 我们语言中不具备,譬如说,评估现实的差别和给它的适应性下定义的规定。让我们直率地说吧:这个地区的不幸是,那里有一件事情成功过,没有一件事情有个明确的结局。姿态始终是个空架子;动作过早地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无法超越一定的惰性。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特点之一是在意向、规划和期望中雄心勃勃和挥霍浪费的情况。事实上,不过是一阵欲望的骚动罢了,过早地被激起,所以接着就变得软弱无力、空空洞洞了。在过分方便的气氛中,每一个忽发奇想的念头志高气昂,一闪而过的兴奋扩大为空洞的、寄生的生长;一片小小的灰色的野草,色彩暗淡的罂粟花发芽了,这是靠无足轻重的梦魇和大麻叶编织而成的。整个地区飘浮着懒洋洋的、放荡的罪恶气味;房屋、店铺、人,有时候看来只是它的发烧的身子的一阵哆嗦,它的热病造成的乱梦所引的鸡皮疙瘩罢了。没有哪个地方能像这里那样使我们感到被种种可能性所威胁,被接近完成所震动,被这种变成现实的叫人愉快的僵硬的局面弄得脸色苍白,昏昏沉沉。这是就眼下来说。 超过了一定的扩展范围,潮水停止上涨,开始退下去了;气氛变得模模糊糊、一片混乱;种种可能性越来越少,最后变得一场空;叫人疯狂的灰暗的兴奋的罂粟花分散为灰烬。 我们将永远感到遗憾,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们离开了那家有点可疑的裁缝店。我们将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我们将从一家店铺的招牌前踱到另一家店铺的招牌前,犯上千次错误。我们将走进许多店铺,看大量相似的店铺。我们将顺着一溜溜书架踱过去,仔细地看着一本本杂志和画册,亲切而详细地同那些有缺陷美的年轻的女人商谈,同一个不可能了解我们的要求的、过分浓妆艳抹的女人商谈。 我们将被纠缠在误解中,直到我们的一切狂热和兴奋消耗在不必要的努力和无用的追求中为止。 我们希望是谬误;那些房屋和人员的可疑的外观是伪装;衣服是真的衣服;那个男店员并没有别有用心的动机。鳄鱼街上的女人堕落得并不深,被密密层层的道德偏见和普通的陈腐的清规戒律闷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平庸的人的城市里,没有本能可以强盛起来;没有邪恶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可以被激起。 鳄鱼街是我们这个城市对现代化和大都会的腐败现象的迁就。显而易见,我们无法提供比纸制的复制品更好的东西,这是从去年的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混合画。
《蟑螂》 于默译 我父亲的生龙活虎、绚烂多彩的时期过去以后,接下来过的是一段灰色的日子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日子里。长长的几个星期景况消沉,几个沉闷的、没有礼拜天和假日的星期,处在贫乏的场景中,封闭的天空下。父亲当时不再同我们待在一起。楼上的那些房间已经拾掇干净,出租给一个女电话接线员。从那个鸟的庄园里,只留下了一个标本,那只剥制的秃鹫眼下站在起居室里的一个架子上。它站在从拉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阴凉的微光中,像它生前站的那样,一只脚蜷起,姿态像位佛门的圣者;它那张干瘪、沉痛的苦行僧的脸上凝固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经脱落,木屑从被水冲坏、泪痕斑斑的眼袋里撒出来。只有它的有力的嘴上那些淡蓝色的、角质的突出的小块和光秃秃的脖子使它的年老的脑袋具有庄严的僧侣的神态。 它的羽毛有许多地方被驻虫吃掉了;它的柔软的灰色细毛不断脱落;阿德拉每星期打扫一回,把那些细毛和房间里来源不明的灰尘一起扫去。从它身上一块块光秃秃的地方,人可以看到一簇簇大麻纤维在从厚帆布袋下面钻出来。 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暗藏着的憎恨,因为她对父亲的去世那么轻易地就心情平静了。我想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他甚至没法获得一个诚实的平民的死亡;关于他的一切事情总是古怪和可疑的。我打定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刻逼我的母亲进行一场坦率的交谈。那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冬日,从一大早起,光线就是暗淡和迷漫的),母亲在发周期性偏头痛,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父亲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蜡和上光剂的维持下,那间很少有人来的、充满节日气氛的房间里,整洁得无可挑剔。张张椅子上都有椅背套;一切物件都服从阿德拉加给它们的铁的纪律。只有一束孔雀羽毛立在五斗柜上的一个花瓶内,不服从管辖。那些羽毛是危险而轻佻的分子,隐藏着叛逆性,像一班顽皮的女学生,外表文静和安详,但是只要一不被监视,就调皮捣蛋个没完。那些羽毛上的眼总是盯着看;它们在墙上制造窟窿,眨眼,哆嗦着眼睫毛,互相微笑,格格地笑,充满欢乐。它们使房间里充满轻声轻气和叽叽喳喳的谈话;它们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灯上;像五光十色的一伙,它们紧紧地贴在表面没有亮光的旧镜子上,那些镜子却不习惯这样的活跃和欢快;它们从钥匙孔中张望外面。甚至我母亲在场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头上围着绑带——它们也没法克制自己;它们做手势,用充满秘密的意义的聋哑语互相交谈。我对它们在我背后策划的揶揄的阴谋感到恼火。我把两个膝盖紧紧地贴在母亲躺的沙发上,用两个手指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她在家里穿的便服的柔软料子,轻轻地问: “我早就想问你:那是他吗,是不是?” 尽管我甚至不把眼光望着那只秃鹫,母亲马上猜到了,显得神情尴尬,垂下眼光。我让这种默不作声的局面拖了好久,为了欣赏她的局促不安的神情,接着我控制着在冒起来的怒火,很平静地问: “那么,你传播的那一切关于爸爸的故事和谎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的面貌起先惊慌得变了形,接着又安详自若了。 “什么谎话?”她问,眨巴着她那双表情空洞的眼睛,眼睛里充满天空的蔚蓝色,没有一点白色。 “我都是从阿德拉那儿听来的,”我说,“可是我知道那些话都是你传出去的;我要知道事实真相。”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她避开看我的眼睛,她的眼珠子转到眼角上去了。 “我没有说过谎,”她说;她的嘴唇嘟起来了,但是同时变小了。我感到她在变得腼腆,好像一个女人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那样。“我说的那些关于蟑螂的话都是真话;你自己一定记得……” 我感到困窘了。我确实记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沉沉的一群充满在夜晚的黑暗里,像蜘蛛似的奔跑着。地板上的一切缝隙里都充满移动的沙沙声,每道裂缝里都突然钻出蟑螂来;从每个裂口里都会射出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色的、锯齿形的闪电。啊,简直惊慌得要发疯啦,踩到了地板上的一溜儿闪闪发亮的黑东西!啊,我父亲发出的那些恐怖的尖叫,他拿着一支标枪,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 我父亲既不肯吃,又不肯喝任何东西;脸上出现发烧的红晕;他的嘴旁总是挂着表示厌恶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他已经完全疯了。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忍受这样强烈的憎恨。极度的厌恶使他的脸变成一个僵化了的、表情悲惨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珠子隐藏在下眼睑后面,带着永远怀疑的狂热,像弓那样紧绷着,埋伏着等待。他会突然发出一声发疯似的尖叫,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盲目地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去,用标枪刺下去,然后举起标枪,枪上已经钉着一只巨大的蟑螂,它在拼命地扭动它那些复杂的腿。接着,阿德拉就会来搭救;她从吓得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父亲手里接过那支钉着战利品的标枪,把蟑螂撂进一个桶。不过,即使在那时候,我也说不上这些场面是通过阿德拉的故事灌输在我的心中的呢,还是我亲眼看到的。我的父亲当时已经丧失抵制的力量;这种力量保护健康的人们不被憎恨所迷惑。我父亲被疯狂所摆布,一点也不同这种迷惑的巨大的吸引力对抗,反而完全向它屈服。致命的结果很快就来了。不久,出现了最初的怀疑的症状,使我们的心中充满害怕和悲伤。父亲的行为变了。他的疯狂,他的兴奋的欣快消失了。在他的姿态和表情中,开始显出一些心里有鬼的迹象。他采取种种办法避开我们。他一连几天躲在角落里,衣柜里,鸭绒被下面。我有时候看到他忧郁地看望着他自己的手,查看他自己的皮肤和指甲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黑点,好像蟑螂的鳞片。 白天,他还能用身内剩下的一些力量来抵制,同他的着迷作斗争;但是夜晚,他完全被控制住了。有一回,我在深夜里看到一支摆在地板上的蜡烛的亮光笼罩着他。他赤身露体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都是一个个图腾的黑点,他的一条条肋骨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到他的皮肤底下的骨骼结构;他脸向下躺着,被着迷的憎恨所控制;这种着迷把他拉入思路错综复杂的深渊。他用有许多腿的、复杂的动作爬动,那是一种古怪的程式,我恐怖地从其中认出那是模仿蟑螂的正式的爬行。 从那天起,我们断定父亲无可救药了。他同蟑螂的相似一天比一天显著——他正在变成一只蟑螂。 我们对这变得习惯了。我们越来越少地看到他,他会一连失踪几个礼拜,去过蟑螂的生活。我们不再认识他;他完全同那种黑黢黢的、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打成一片。谁说得上他到底继续生活在地板的一个裂缝里呢,还是他夜夜在各个房间里乱跑,全心全意地干着蟑螂干的事情;要不,阿德拉天天早晨发现一些死虫,它们向天躺着,腿伸向空中;她把它们扫进畚箕,然后厌恶地烧掉,他是不是可能是其中的一只呢? “不过,”我尴尬地说,“我肯定那只秃鹫是他。” 我母亲的眼光从眼睫毛底下透出来看着我。 “别折磨我,宝贝儿;我已经告诉你了,父亲出门去了;去周游全世界了;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是商业推销员。你也知道,他有时候夜里回来,在天亮以前又走掉。” 本篇选自《外国文艺》 一九九二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