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的心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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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总是用情感思考的动物,为家人、为爱人、为朋友。总会陷入——如果这么做,他或者她会怎么想的困境。情感割舍是一个永远需要权衡的话题,是女性缺点也是优点。母性光辉与冰凉冷血是一根线的两端,我们如何在中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或如何让二者链接成一个环。丝毫不比哥德巴赫猜想容易。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会默默告诉自己——生活只能是我的。
——题记
A。
我在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1207床位,等你。
与她不熟。等到手机屏幕黑掉,我也没下定决心。没想到,又来了——一模一样的信息。算了,还是去瞅瞅。
老实说,这是七年里第二次见惠珍,到的时候,她刚好办完出院手续。她给我倒了水。开水浇下去,一次性透明塑料杯立马颤颤巍巍,稍微一碰,烂泥一般。
惠珍端住杯沿,站着,目光探过来,丽君,谢谢你来,主要是想亲口跟你讲——我算是刑满释放了!
嗯,恭喜你,你看你以前总说自己无期徒刑没有希望什么的,这下好了。我的手不由得拍了一下病床架,铁架子发出“吱呦”一声,眼前她那没拆线的木乃伊头挺有喜感,透出勃勃生机。空气不再是沉甸甸的。
还有最后一步……惠珍突然声线压低,低得像工地上机器打桩一样沉闷。
你是说——监护权?
嗯。
B。
惠珍所谓的从无期徒刑等到刑满释放说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她丈夫终于被她光明正大绑进了医院,这个七年间发病数次的间歇性精神病患者一直由他父母“关押”,而且坚决执行“两个不准”——不准治疗不准出门。另一个是她连续四五年除夕夜不见冒泡的弟弟,在她住院期间见了首见了尾。
惠珍一口吞了自己的水,咽下去,满意地盯住杯底,眉峰耸一下又落一下。还没四十的她,鱼尾纹长得呲牙咧嘴,浮了粉的面具脸,到处白雪皑皑。于她而言,这些年下的雪足以让她像幽灵一样活着。
那天,我没有问她赶路是要去做什么,作为一个近二十年零事故的公交车司机,她出车祸比中彩票还难。只记得当天,雨太大,伞都收不住,雨拼命逃进伞尖,滴滴嗒嗒……她说完那些话许久没出声,一个劲埋头吃我带的米粉。她离我越来越远,被绷带扯出的凤眼叠加整张脸,慢慢失焦,糊成一团,像雨打湿的玻璃,一滴踩一滴,热闹又冷清,用有体温的手一碰才能恢复轮廓。
她不是别人,是比我大一轮的惠珍。
C。
在惠珍的老家,丘陵接丘陵,人的命运跟村里的路一样,时上时下。
她的十八岁没有太多惊喜。继首次高考失利,复读后,专科线再次没上。一想到这事,她父亲拿烟的手不由地抖。作为六七十年代的退伍军人,最终只能当农民,他心有不甘。所以在他脑子里天天上演拉锯战——子女能不能逃离他蜗居了半辈子的土地。没办法,他只能向二十余年未见的战友一一问好,没想到倒也问出了路——惠珍得到去公交公司开车的机会。
几乎在同时,惠珍的复读班老师托人带话,劝惠珍再努力一年,与分数线只差五六分的成绩再加上针对性的补小灶,上大学应该没问题。老师还提出免除学费。惠珍一得到这个消息没有立马跟她爹讲,而是偷偷摸摸收拾去复读的东西。
很快,惠珍父亲知道了,劈头盖脸一顿说,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就算你读了书最后也是要找单位的,好不容易有现成的,还不识相!东想西想!怎么不去照清自己的水样子!
惠珍像是跳进了深水潭,眼看要冒出水面,狠狠地被她爹摁了下去。有时她再争取一下,换来的是她爹嗓子更响、吼得更凶。最后惠珍想让时间来决定,一拖二拖,小姑也专门从城里回来,带来一堆“旧”礼物。
从初中起,惠珍的衣服要么腰身能装两个她,要么袖子长得可以玩水袖,要么裤脚挽得老高。她十足的衣服架子,风一来,身体空荡荡的,像面走动的彩旗。这些大多是她小姑扔回来的“旧”礼物。不过惠珍每一回拿到衣服,就会偷偷找个角落,把脸全部陷进去,深呼吸,让独有的城市汽油味融进身体里。如果——惠珍心里在假设,如果可以,如果选择,如果去开车……好像马上会有更多合时宜的裙子、零食、街上的铺子列队迎她去一一检验。城市像一座森林有秘密,让她着迷,哪怕是她小姑姑家孩子说话腔调和玩的游戏。
终于,她死鱼一般跳上了砧板。惠珍开始学车,这事惹得她爹逢人发烟。
D。
一切顺利进行。
惠珍24岁结了婚,25岁生了儿子。丈夫如她爹所愿,城里人。
她丈夫,我记得,是“纸片人”。小时候,有一年她家“双抢”,他也来帮忙。他腰板薄,干农活新手,翻个扁担要看好几眼才能摸得清哪面朝上。两个装满稻谷的大箩筐,担在肩上,他竟然在狭长的田埂钟摆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后来“纸片人”的名字就传开了。
“纸片人”跟惠珍的牵线人是她小姑。至于小姑如何握有这个资源的,不得而知。“纸片人”是公交公司的正式工,母亲是教师,父亲是公交公司的中层领导。她小姑早就打听得一干二净。这正合她爹的心意。认识半年,她爹多次跟催促“纸片人”。没多久,他俩就结了婚。如此,她的户口、人、家,全部迁移到了城市,成了彻底的城里人。这点让她爹乐得恨不能每天在家拍手唱戏。
当别人还在摸索如何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时,她早已尘埃落定。
E。
再次听到惠珍的消息是在我妈的电话里。七年前,“纸片人”无缘无故喜欢找茬,多位同事登门告状。还没开始说,纸片人像受惊的野兽一样狂躁,乒里乓啷……乒里乓啷,高低家电无一幸免,他吼得家里的玻璃拼命跳起来。最后她婆婆泼了一盆水,让他一下冷静。当晚,她丈夫被他哥哥带来的两个身强力壮的下属叉进了医院。
一进医院,她公婆钻进医生办公室。出了办公室,他们半个字没吐出。诊断结果一看,“纸片人”是间歇性精神病复发。原来她公婆一开始不让她去见医生,是为了做点小动作,想要医生保守复发的秘密。惠珍这才明白,结婚这么多年的丈夫是个精神病患者。她脑子里交织出许多可能性,这毛病会不会遗传给儿子,为什么以前从未有人说起……
公婆这才双手搓着跟她交代。纸片人高中时就经常犯病,休学去了康复医院。家里有个精神病患者不是件光彩的事,当年公婆嘴巴闭牢,跟谁也不说,别人问起就说得了胃溃疡。她公婆一直跟她强调当时是痊愈的,这些年没再犯病。惠珍没出声,捡了几件衣服,连夜打车回了娘家。她本想回家跟爹妈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一到家,她爹不在,不知道去哪个网吧找她弟弟了;她妈只会唉声叹气,嘴里念都是命……要晓得这个样子,当年还不如成全她和阿裕……惠珍反而哭不出来,内心冷静了不少,脖子伸直摆正,头硬扬起来。
阿裕——多少年没有再听到的名字。曾经是她的青梅竹马。初中毕业后,阿裕南下模具厂打工。但经常给她写信,用厂里的机器做小玩意儿寄给她。有一次过年,阿裕做了一对酒杯想送给惠珍爹。对付穷小子,惠珍爹自有一套。第一步,酒杯变废物,直接扔进了门前的沟里,沉下水,了无踪影。第二步,赶紧到阿裕家狂轰乱炸,一万个不同意摆出来,让他认清自己。最后一步落在惠珍头上。后来的事情没有什么悬念了。
隔天,公婆领着惠珍儿子来道歉,说接她回家。
婚是绝对不能离的!她爹放出话来,要是离婚,就断绝父女关系!看她爹眼睛暴突布满血丝,像头熬夜的老狮子。她别过头,一只老鼠窜了出来,“噌”一下溜进没门的组合柜里。后来,惠珍告诉我,当时她突然间不恨她爹了,反而认为他造孽,自己也造孽。那天她爹从外面匆忙赶回来,在网吧喊杀喊打的弟弟没找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是她父母已老,她的刀只能扎向自己。
城市之于她还是她父母,是薄雾笼罩下的紫禁城,飘渺得很。这次她没再争取,利索跟公婆回了城。
F。
第一次见到惠珍,她专程而来。那时候,城市的迷雾已散,只剩甩不脱的定时炸弹,每天早上她都被惊醒。对于她弟弟,她已经累了。自从她爹把管教弟弟的责任移交给她之后,她弟弟写过的保证书一摞一摞的,但从未遵守。她丈夫住院后,收入少了一半,情绪稍稳定些,她公婆又故技重施,跟邻居谎称是胃溃疡。更夸张的是,她公婆认为医院配的药有损智力,坚决不同意纸片人继续服药。从此她丈夫不再吃药,不再出门,专门鼓捣炒股,幻想赚大钱。亏掉只剩裤头,开始缠着惠珍要钱;不给,开始动手。
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去医院吗
他们怎么想——?
当然不同意!一家人怕得要死,说让别个知道了脸上无光。我家婆退休了,寸步不离守着,好像我有毒防我,除了每个月要我交生活费,其他时候当我空气。我被打,她只会跑到自己房间把电视机声音调到最大。
难。法律上,即便你想离婚,他情况特殊,得选他正常的时候,而且要跟你去民政局。犯病的时候,更不好办。
哎——婚……还是不要离了。他妈说了——要是我走,立马把我儿子送到他姑姑那边去,再也不给我看。我被判无期徒刑不要紧,他才九岁啊。
惠珍,他们什么目的你心里应该清楚。方法我已经跟你说了,怎么做看你自己的。
第一次见面没有实际进展。惠珍一度不再与我联系。
G。
直到四年后在医院这次见面。
惠珍说清醒的时候,“纸片人”主动跟她谈过,他心里明白,他拖累了她,只是舍不得她和儿子,炒股也好、动嘴皮子甚至动手有时因为情绪不稳定,有时为了逃避。她默默听着,继续优先连上两班,早五点半到晚六点半。
出车祸前,纸片人主动跟惠珍说可以离婚,儿子抚养权他妈不会放的,但儿子已经大了,可以选择跟谁生活,他不干涉;他抱歉这么多年啥也没置办、房子他也没有话语权。惠珍说我什么也不要。当时唯一的问题是如何避开他妈的视线。于是,惠珍制造了自己的车祸。少了敌人,总有疏忽的时候,纸片人偷偷溜出去跟惠珍去了民政局。被发现后,公婆不敢在公交公司声张,只能三天两头去医院,说自己儿子被骗去离了婚,甚至把纸片人送到惠珍的病房说不管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这番折腾,纸片人情绪紊乱起来,于是惠珍叫上弟弟把他送进了康复医院。
你好不容易离了婚,清爽清爽,就别再惹一身膻了。
他也可怜!被病困住,我去问过医院,往后如果他父母不签字,医院的大门他都出不来。
他不是有哥哥和妹妹?
有个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他父母和他住的单位老房子拆迁,三人每人一套,结果父母的给了哥哥妹妹。他爹还把他的那套过户到自己名下了。你说能指望吗?我儿子大点能不能想办法拿到他的监护权,帮他把房子争取过来,以后出了院,至少有个去处。
可是可以。你儿子一成年就可以申请变更监护权,那么你前夫的下半生你儿子——
没关系,我跟儿子商量过,他同意的。他爹永远是他爹,即便没有变更监护权,赡养义务也是有的。
——好,那就等吧。
嗯,时间有的。
送惠珍到院门口,遇到她弟弟弟媳接她。曾经流连网吧的少年黑了高了,婚也结了,弟媳看起来健康阳光。
时间过得真快啊。
想起数年前,在惠珍住过的房间,我发现过半部《飘》,只有上册,没有结局。惠珍临走时告诉我,她总记起小时候带一群小孩猜火车有多少节车厢,只有它全部经过,才知道最后的数字。
我决定继续等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