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长庚
长庚在《杀破狼》中留给大多数人的映象不似顾昀深刻鲜活,甚而有过其人物性格无有特色的言论。
这理由其实不难解,较之于顾昀磊落潇洒的性格长庚堪称十成十的内敛自制,前者是寻常人受限于身份境遇难以具备的洒脱,后者则是芸芸众生辛辛苦苦经营生计的必备修养。可见“身不能至,心向往之”随处适用。
如果说顾昀是穿云破日直扫千军万马的利箭,长庚则是千里之外满月蓄力的劲弦。
一如两人的人生阅历:浑身棱角的顾昀被大漠黄沙磨平少时锋芒,满门忠烈的玄铁遗书鞭策他从家国抉择中脱胎换骨,铸成他一副潇潇君子骨安定河山。自小尽遭人世险恶的长庚在乌尔骨的恶魇中死命挣扎,利牙衔紧心底深处的毒刺,以超乎寻常的自制清明同暴虐血腥的命格顽抗至死,二十余载磨出千般机巧尽揽山河。
顾昀以流氓地痞的皮面示人,长庚以八面玲珑的模样称巧。元和先帝言传身教熏陶了顾昀一身风流雅致,秀娘百般折磨锻造出长庚冷硬自持的淡漠天性。 性格虽无法分别孰优孰劣,但可知顾昀身负家国情仇的铁血风骚比之长庚翻云覆雨的暗地筹谋更能讨得大半读者的喜爱。而仅个人观点而言,长庚成长的坎途比顾昀更为凶险跌宕,其成才的结果也更令人俯首称绝。
身负灭世诅咒在泥泞堆里摸爬滚打,恶魇缠身以非凡的心性坚守本心。从群狼嘴下抢回条命的少年长成一代圣贤明君,守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护得心尖一人余生安康,大梁的气运确实站在他的身后,顾昀也始终站在他身后。
长庚遇见顾昀前后的心路历程,主要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于长庚与顾昀相逢前独自成长的十二年。 长庚最初的记忆在土匪窝,蛮横凶残的土匪干着杀人放火的营生,惊恐的尖叫连同鲜血的腥臭激涌于整个山寨。肮脏恶臭的小屋里有剽悍丑陋的土匪与日夜虐待自己的“母亲”毫不回避地大肆泄欲。
世间大半丑恶皆以最赤裸的形态横陈于稚子眼前。而后是一场烈火席卷整座山头,他透过背篓的缝隙眼睁睁看着秀娘手起刀落,杀尽山寨里所有人,遑论无辜与否。 世人皆信人在幼儿时所见所观对于心性的塑造至关重要。且不论顾昀沈易之流世家公子们锦衣玉食的滋润,就说葛胖小曹娘子,物质条件虽则粗茶淡饭精神上也不见得受多少优良熏陶,但起码拥有寻常人安稳平淡的无忧童年。
反观长庚,对比之下惨痛分明。肮脏的马鞭,烧红的铁棍,用石头砸弯的脚趾,绑在马尾的拖行...以及夜半鬼敲门似深陷的噩梦。一切的一切都是秀娘施与的,都是“母亲”施与亲生儿子的。
书中说“他并不是不渴望母亲,可是有时候,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即还不肯认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怜。”
世间一切温软柔情的词汇大多可用来形容母亲,仿佛她们是暗处永不熄灭的光和热,是扎根于每个人心底最厚重的温暖。可长庚不是的,秀娘从未给过他一天温情。
他曾无数次想自己一定不是秀娘亲生的,秀娘加诸于他的所有苦痛折磨仿若仇敌,且那仇恨势必得不共戴天方能解释她残虐的行止。而长庚何其无辜,无法选择地降临人世投胎在神女腹中,周岁里从饥寒窒息的黑暗中苟活下来又被强加亡国灭族后复仇灭世的宿命。记忆之初所见所闻镌刻于早慧的冷硬头脑,无止尽的凌虐折磨里萌生出的反抗强韧不折。
人世之初他对这世界充满了厌恶鄙夷。 这份鄙夷一是对土匪秀娘之属冷血残虐的腌臜牲畜,二是自内心深处对自我的极端厌恶。他甚而一直以为自己是秀娘与寨中土匪龌龊媾和的产物,身体里流的尽是浊臭下贱的污血。一面是对身边魑魅魍魉的极度嫌恶,一面又不得不接受自己同他们“实则”一丘之貉蛇鼠一窝的可鄙“事实”。
早熟早慧的少年心底有根毒刺,连同自卑自厌一齐深入骨髓,贯穿了自己的灵魂血脉,涂抹上暴虐血腥的杀性,在他身体里畸形生长缠斗不休。如此的身心磨折常人是万万无法感同身受的,也是常人实在难以承受的。 乃至多年后钟蟬老将军对他的评价是“早熟早慧得有悖天性,必定是幼时遭受过多磨难的缘故。”只叹老将军实在慧眼识人一语中的。
自血洗土匪窝,而后是随秀娘一路的颠沛流浪,最后兜兜转转在雁回镇落脚,开始相对安定平稳的几载生活。十四载光景转眼即过,随长庚渐长的年岁秀娘与他越来越相安无事,长庚也终于遇到人生中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虽则小小遗憾不是顾昀,但对于如此多舛的长庚,只巴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人事都给他。那个人是徐百户。
料想徐百户应是个憨厚真诚的汉子吧,他给予长庚安稳平实的生活,虽木讷不善言辞却尽力履行父亲的职责,予长庚最渴求的真心以待。他待秀娘也该不错,暂且设想在长庚高烧昏迷时并未雪上加霜的秀娘是受徐百户的感染,逐渐温和平淡吧。或许秀娘服毒自尽确有丁点是出于对徐百户的愧意吧。
长庚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乃至面对顾昀自讨没趣的尴尬问题“徐兄待你比我好吧”时,长庚回了他一个深长的白眼,其意味不言自明。
然后是第二阶段,在故事开始的西北边陲,长庚遇到了顾昀。
若干年后顾昀躺在床上搂着长庚问:“你当年在狼群中攥着把刀一脸死不松手的狠样,怎么一见我就松开了呢?”除却嘴上的调笑,长庚在心底悄然作答:“或许人和人的缘分是命中注定,一眼见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长庚和顾昀的初遇用不得风月雅致的词句形容,却绝对让长庚刻骨铭心。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攥着把乡野匕首,在莽莽雪野里同蛮人豢养的狼群搏命。杀得一身腥臭沸热的血污,彰显他血脉里物竞天择的野性和极度顽强的求生欲,内心忐忑对结果不太乐观沈易着实惊了一惊。
浑身是血严寒砭骨的长庚睁开眼,看到裹在列列狐裘里的顾昀,一双眉目可入画。玄铁将军一身肃杀被北关的风吹散,销进漫天鹅毛里,长庚只记得那人有一双稳健的手,不太温暖也算不得柔软,轻轻托起他裹抱进狐裘。沉稳的心跳从精瘦的胸膛传出,悠远的药香微微苦涩。
他像一只被人顺懒了毛的猫,自灵魂深处的缱绻依赖让他放松全副心防,将自己交付给怀抱他的陌生人。他不认识他,但他相信他。只一眼,他再也逃不出去了。
按照雁回镇当地规矩,长庚认那人做了义父,也就是只大他七岁的沈十六。尚算得年幼无知的长庚在沈氏兄弟蓄意隐瞒下产生了真假参半的认知偏差,甚而树立起坚定的责任意识——要长本事,将来养义父。
沈十六,是长庚难以启齿的绮梦源头和饮鸩止渴的无可奈何。那张脸生得太好,得镇上九十岁老寿星亲口鉴定,一等一的美男子;那病秧子身体太弱,一年四季药不能停,眼瞎耳聋得以赖为赖。
端方正经和他沾不上边,虚虚实实的套路花样百出,坑蒙拐骗祖师级别,没脸没皮城墙厚度。尸位素餐地占着“义父”的辈分,不关心儿子学业功课,成日游手好闲着混吃等死,一有机会就拉着他上街赶集。
大男人壮汉子扯开嗓门咆哮他听不到,小媳妇母蚊子哼哼一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对着女子他才会装出谦谦君子的人模狗样,其他时候到处散德行,浑身散发着及时行乐的歪调。对于从小自制规划严格执行的长庚来说,沈十六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地痞,还是个长得好演技高的风骚登徒子。
可沈十六真心待他好。每次赶集带回来的零嘴儿和小玩意儿是真的;那次徐百户不在家自己高烧不退,沈十六守了三天三夜也是真的。那人嘴上不着调身上皮痒痒,吊儿郎当不正经的皮面下揣的确是对自己的一颗真心。而“真心”二字是长庚十四载生命里最欠缺也最渴求的。
而当午夜梦回时,那些少年初长成的绮梦以愈发清晰的形象袒露出来,逼他直面心底最深层的欲望,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小义父。对于春梦梦到义父的荒唐行径,长庚对此自嘲不已。这份自嘲并非是为悖德犯上的纲常伦理,而是出于对自身的鄙夷。
沈十六是他爽朗却缠绵的慰藉。连同对他的感情,有复杂的纠葛又带单纯的喜忧。长庚喜欢他又自觉配不上他,根植进骨髓的血脉判决是他拔不净的剧毒;长庚嫌弃他却又依赖他,浑噩无为洒脱放荡的小义父与自己克制隐忍的天性相去甚远,在看不上沈十六庸碌的同时又有沾沾自喜的侥幸心理。
其大致心理历程可以略加揣测:长得好算什么,还不是病秧子一个,得靠我养老送终;也就是遇到我了,除了我和沈先生谁还管你;我也没有那么不堪,至少我可以养活你。
那些心事是长庚青春期里饱受折磨的快乐,而这些情绪都只因为顾昀。如果没有后续发生,长庚守着他的小义父,在雁回小镇里过完平淡而满足的一生,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而有些人事当真算得命中注定,一如长庚巧合间习得顾昀的字。
雁北一战后长庚离开了雁回镇,以全新的身份应对全新的环境,身边陪伴着熟悉的陌生人。沈十六,他的小义父竟然是名震天下的安定侯。其实长庚在知晓沈易玄铁主帅直系的身份时,对于沈十六真实身份的猜想已然半数敲定。长庚的第一反应是逃。
他想逃离所谓现实。凤子皇孙泼天尊荣他不在乎也自认不配享有,他只是个自以为勉强够格作沈十六义子、奢求和他安稳度日的下贱野种。原先对沈十六既嫌弃又依赖的相对平衡被顾大帅一句“臣顾昀,救驾来迟”撕得稀烂,而后一系列所谓真相和隐情铺天盖地地砸向他。
长庚慌了神,乱了阵脚,感觉自己做着黄粱大梦。其间掺杂的还有不断觉醒日愈浓重的杀戮血性,层层幻想诱导他鼓动他,要他把倾覆自己来之不易平静生活的顾昀杀之后快;让他撕扯着吞了他,把他的血肉融进自身血脉里。这样他就完全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
萌芽的恨意入了骨,却被顾昀一句“义父错了”一巴掌打回娘胎里。长庚幼时所受磨折除却留下一身伤疤,还予他极度缺失的安全渴求。像是溺水求援者对浮木几近绝望地奢求,他热切地寻求安定,寻求把握,对控制力有着绝对的热望。他怕,怕在全新的躯壳里无所适从,怕自己的低贱可怜的“真面目”被一朝敞露,怕他的小义父功成身退弃他而去,最怕的是胡格尔临死前的诅咒。
没有人爱他,没人真心待他,一生到头心底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掀起腥风血雨,势必拉了身边人一起不得好死。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成为强大的疯子不得好死。
而顾昀告诉他:“别怕,就算回京也有义父护着你。”
心底纵有血海翻涌,在听到这句时俨然平息。那人没有不要他,不曾抛下他,这就够了。沈十六也好,顾昀也罢,只要是他就够了。自此,顾昀成为他此生唯一的救赎,他的情义成为缄言于心最深处的秘密。他舍不得他,他不再逃了。至此长庚带着一股亡命徒的绝勇戟旋于京城,迎接他崭新的命运。
第三阶段,长庚辗转于侯府江湖的独自成长。 随顾昀回到侯府的长庚开启窝在府里长蘑菇的被放养生活,除了衣食住行,日常作息全凭自律。当然,这不是顾大帅另辟蹊径的开化教育法,也实在怪不得人家,他不就这么长大的嘛。
所以那么多年长庚没长歪没学坏着实让人在敬佩之余无可奈何到无言以对。那句话不这么说的吗“摊上了,莫法”。
在沈老妈子苦口婆心的叨叨下,良心长期旷工的顾大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摸进了儿子的房间,眼见长庚睡得并不安稳。被噩梦连同顾昀惊醒的长庚惊魂未定,猛然伸手紧紧抱住他的小义父,抱得顾昀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生死相依。从冬夜归来裹了一身寒气的小义父连甲带人都是冰的,冻得他浑身一激灵,他又从无尽的梦魇里活过来了。
对于小义父难得的身心接触,长庚在两半身子火烧水淹似的天人争斗中身心俱疲。正自嘲着自己的小题大做过分敏感,就被顾大帅欢快地玩耍自己头发的爪子激荡出一身鸡皮疙瘩。乌尔骨植入沸血的毒再度奔涌,幸而被顾昀导向了“噩梦”的方向,浇了个透心凉。
从噩梦中惊醒的人脆弱得像枝头的枯叶,旁人轻似晨风的三言两语就足以打开心防。对于长庚这类在恶魇中身经百战的也不例外,哪怕只能撬开一条缝。
于是他试探着袒露心底最深的噩梦,顾昀的无心之言被他听者有心地牢牢记住。长庚当即立誓凭己力同乌尔骨缠斗到死,绝不让小义父知道一星半点。 少年人死守秘密,带着一腔孤勇的胆气和孤注一掷的决心,而这坚韧下掩埋的是害怕失去的小心翼翼。除了顾昀,他没有什么能再失去了。
顾某人打着关心儿子的名义踏上戏耍儿子的不归路,被长庚浑身充溢的逐客气场赶出了门。也是那晚长庚做了第二次绮梦。在梦魇深处甜腻的泥泞里,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直白而热切地亵渎了小义父。
如果说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年月里顾昀于长庚而言举足轻重得独一无二,那么十四岁之后便是孤注一掷的全盘念想。 我们可能崇敬某人,可崇敬并非一定伴随心疼。
还未从乌尔骨浸淫的春梦里回过神,长庚从侍剑傀儡的猛击下仓皇逃窜。他第一次清醒地认知到自己与小义父云泥之别的实力差距。他镇重地唤他义父,收敛起从前撒娇赌气的幼稚;还没在侯府里长满蘑菇,被顾某人当麻袋扛出门的长庚血脉逆冲喜怒参半。他在寒冬料峭里握紧他的手,顶着孝顺的虚名心疼不已。
大年夜的红头鸢上可见万家灯火,觥筹交错间随佳酿入喉的还有黯然的落寞。那落寞应如玄铁一般冷寂,一整个烟火人间也捂不暖温不热。未必不曾怀疑过吧,耳聋眼瞎的沈十六是他,威震四境的玄铁主帅是他;轻浮无赖的纨绔做派是他,一闪而过的无边落寞也是他。那么多副鲜活模样孰真孰假,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都不重要了,只这个人真实站在他眼前就够了。
只此一瞬间,长庚以前所未有的热切渴望成长。他渴望站在顾昀身边,哪怕充任他鞍前马后的一把刀。
他热望着成长,长到和顾昀齐肩的那日,足以为他遮风挡雨与他相互扶持,能够熨帖他鲜少示人的疲惫,化去他无可言说的落寞。
他需要成长,他必须成长。
多年后长庚也未必知道当初自己的一封信救下顾昀一条命,可顾某人多年前不打招呼一走了之的“仇”长庚能记一辈子。丝毫不懂得“吃人嘴软”的顾昀扬长而去,剩下茫茫帝京里举目无亲的一个长庚,长久的焦虑和积郁借势于乌尔骨倾泻而出。他握着胸前残刀凭自伤捱过漫无边际的绝望痛苦,第一次同乌尔骨正面对抗,落下一身一心的伤。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此后长庚受了然开解,寄一隅忧思于天下之大,开启自己闯荡江湖的副本,踏上了独自成长的前路。这一走便是四年。
期间穿插了一出好戏——顾大帅千里逮儿子。纵使顾昀一路盘算逮着人后如何切割了然满月一样的后脑勺,在他看到长庚的第一眼心底还是咯噔了一声。只半年不见,长庚的生长乃至成长都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向西北小聋瞎奇缺的良心冲击,他甚至开始盘算还剩多少时间能用来培植“父子情谊”。
顾昀对于长庚的私心都源自他的真心,尽可能替长庚扫清前途障碍是这样,心甘情愿用义父子的身份护着长庚也是这样,此时此地不愿长庚成长得这样快亦是如此。
顾昀心心念念地护着长庚,长庚切切实实地想照顾顾昀。
东海蛟祸一事长庚探出了小义父耳目不便的事实,也进一步坚定自己独立成长的选择。他不愿只做小义父翅膀下的雏鸟,他向往的甚至不是承载鹰翼的扶摇,而是庇佑雄鹰的苍穹。与此同时长庚再一次体悟到心底日愈浓稠的妄念,只因肢体的正常碰触而升腾涅槃的欲望几近燃尽他尚未长成的身躯。赤裸张狂得无可掩蔽,他只能逃。
长庚的出走因这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而带上仓皇狼狈的意味,等待他的前路除却一世护佑顾昀的信念,剩下的仍是未知的迷惘空洞。一个人到底成长到何种程度才算得成熟?又需要多大能力才能保全自己在意的人事?无解,只能交付时间以无尽的摸索。
四年很长,思念也很长。 待四年后长顾重逢前夕,陈轻絮一席无意言语点化了长庚心底的死结。“顺其自然”这四个字于莽莽雪野里濒死的人而言何其残忍,于长庚而言却是一缕无声根植的希冀。因为此时长庚已然有了选择的可能和侥幸的底气,四年一瞬,他已长成。
第四阶段,长庚一波又三折的摘(插)花之路。
也许对于一个人最大的褒奖和最大的不幸都是四个字——脱胎换骨。
四年前的长顾实在难以愉快地交流,满嘴不着调的顾大帅碰上一张嘴硝烟弥漫的长庚,哪怕再是脉脉温情的话题也大多跑偏十万八千里。顾昀深切体会到不同于老妈子碎嘴皮子的痛苦。
四年后的长庚面带标准化营业式微笑,以春风化雨暖阳熹微的言语熨帖顾某人被西北磨糙的听力水平,浑身无处不散发着关爱聋瞎人士孝敬尊长的普世光辉,像一记软绵绵的粉拳,直击顾昀心底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纨绔劣根。
自小懂得攻心为上又不知何如身经百战的顾大帅不由感慨:“这小子的嘴怎么甜成这样了”。只是那时他还不晓得长庚一副圆润剔透的皮囊下,死死压制的是几近失控的窒息的欲念。
或许长庚最初盘算的并非是将李丰取而代之,他毕生所求的不过只顾昀一人平安喜乐。重回顾昀身边的长庚找准自己“孝子”的定位,把父慈子孝的场面戏演得情真意切观者叹服,甚至骗过了顾昀。
其后同顾昀共历西南剿匪的长庚初露锋芒,长庚想必为自己四年积攒的实力感到庆幸。他终于能够脱离小义父的羽翼独立于世,哪怕暂且无法与他比肩,但至少不再望尘莫及。不妨不妨,来日方长。而顾昀的来日并不长久。
沈易远赴西南任职前夕,侯府一众酩酊大醉。沈顾二酒鬼无意识下一唱一和的对话诱起了长庚的疑心,敏慧如斯人,他惊觉顾昀病残交加的羸弱身体所承担的负重远非战事。“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与我共一醉——”醉了酒的安定侯像猴儿一样胡抓乱挠,差点精虫上脑地办了长庚。
酒乱识人品,长庚虽没喝醉却实在醉海难渡。顾昀于他,有如饮鸩止渴的剧毒琼浆,他又着实对此甘之如饴。对付醉猴儿,尤其是神志不清着投怀送抱、生米煮成熟饭后绝对不会提裤子跑路的醉猴儿,长庚可以毫不费力地使二人间的关系顺水推舟地产生实质性突破。然而除却一个难以自抑的吻,长庚什么也没做。
长庚真心敬他、爱他、疼他,自然不屑于在顾昀身上使出精打细算的千般手段。而长庚的这一想法他始终坚持,哪怕是之后江北大营的挨打事件也是因此。
自四年前江南蛟祸一事后,长庚调动了手头不断扩充的一切资源调查和顾昀有关的全部事宜。包括他那一身伤病,涉及沈易酒后吐露的零星真相。
北行宫温泉别院那场与十三年前极近相似的刺杀是长庚所筹所谋的转折点。君心凉薄帝术翻覆,而将军始终忠勇坚贞。那一身病痛伤残支撑起的万里江山,奠基于忠军良将的累累枯骨,砌作山河锦绣盛世太平。凭什么山河重负要由顾昀一人来负?凭什么君王无心而将军衔义?凭什么四海升平要以耗尽一人精血铸就?
李氏父子许不了顾家万世太平的愿景,那么他来许。他许他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许他的将军一世长乐无虞。
只此兵临城下,抛却天地为之颤栗的爆炸轰鸣,无关砾瓦横飞的泄珠碎玉,不去筹谋今后亦无需挂念前尘,只此一刻,天大地大眼里只放得下一个顾昀。
若非弥足深陷,怎配算得走火入魔。那一刻长庚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无法回头了。若是死他随顾昀黄泉共赴,至少死前表明了本心,他不亏;若是侥幸得活,他已同顾昀挑明最后的态度,而顾昀没有反应的反应大大增加了自己的筹码,他会赢。
其后二人因乌尔骨的真相曝露,终于互通了心意,进入了家国大义夹藏着儿女私情的奋斗历程。绝对的信任、相互的周旋、鼎力支持与报喜不报忧并存,互为慰藉也可为了毕生所求万死以赴。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如何不使人动容?
有贤明之王不懈于内,忠志之将忘身于外,天赋的气运再次眷顾炮火喧尘后仍旧风雨屹立的大梁。
长顾之间并非单纯情爱可以统摄,家国情仇的恢弘势气,一念百转的刻骨铭心,连同双双于儿时所受的种种苦难,无一不对其人格塑成乃至二人间的情感走向影响深长。虽则是一部传奇,却也使人感念天命的玄妙之处。
不早不晚,他们于北疆雁回的雪地里初遇,一眼瞧见了,便是死生拆不断的缘分。
既知苦处也遍尝得,便做彼此的神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