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两颗星

一个沉沉的夏日,午睡醒来后分外伤感。窗外酝酿半日的急雨倏然倾落,砸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泪痕。
人生最是苍茫寥落,缘有故人入梦。追忆往昔,痛彻相思,郁郁心中,不能释怀。
这一次,梦见的是从前待我极好的公公,我先生的生父,我更宁愿称他为父亲。如同所有已故亲人潜入的那些梦,梦里我的主观意识里,明白地知道他是已经走了,但他们尚且与我还能交谈,心中并不害怕,只是哀愁。这次,父亲在梦里极尽努力地摆脱病态,从病床上挣扎着站起来,梳洗一番,就要精神奕奕地出去工作,回来时,还为我们带回了芬芳的鲜花和可口的点心。
我又何尝不知这并不是本相。略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我明白这只是近阶段以来内心状态的自我投射。潜意识里的焦虑、痛苦和渴望重塑自我的无名之相,借由这哀愁的梦来了。仅仅是一个自我意识寄托的外衣,却伴随着我对父亲勤恳敬业的印象,以及深彻不能释怀的思念,悠然而来。如同一枚深重的石子投入本已澄澈的湖水,搅动起不安分的浑浊尘土。
穿越时间赋予我们疗愈伤痛的钝感力,在过往里细细端详一回,原来人与人之间的际遇与情感,无从被岁月掩埋。从来也不用想起,是假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却是真的。这些寂寥,无从回避。却无法跟先生探讨了,只怕惹他伤心。
然然两岁时,就知道爷爷已经变成了星星。国人哪有什么真正的死亡教育,绘本书里千篇一律把死去的亲人浪漫化成了天空的群星。其实也是,天人永隔的悲伤,绵延成永恒的陪伴,亦或是一种情感的弥补。以至于然然常常还会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爸爸妈妈我真是太爱你们了,以后变成天上的星星了,我们还要做一家人,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稚气的奶音伴随沉重的生死话题,给人一种复杂的滋味。亲爱的人啊,如同所有的中国人,此刻我也是如此忌讳谈及生死。有什么人可以保证未来、永远这些厚重的字眼?幼稚的凡人的信念中,又包藏多少命运的波谲云诡?没人可以给得了答案。
有时候,我还会想到你的筱涵姐姐。她是先生大伯家九岁就不幸夭折的大孙女,算是然然一辈整个家族的长女。想来竟已有十余载光阴,刚出生几个月的筱涵被诊断出先天性脑疾,不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大妈抱着孙女筱涵到省城来就医。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和先生一起去医院看望她。漂亮可爱的孩子,被告知无法治愈,只能靠坚持复健寻求一丝希望。然而家庭条件受限,后来就由劳苦一生的大伯大妈全然照料,在乡村开始了长达九年的轮椅生活。
她不会说话,不能行走,无法正常交流,除了睡觉,漫漫长日,吃喝玩耍都在一辆婴儿车上,随着长大,后来换成了宽松一些的轮椅。大人们还得劳作,为生计忙碌,于是每每回乡,都能听到隔壁大伯家传来的筱涵凄厉的阵阵喊叫。空空落落的屋子里,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发出她渴望的讯息,孤独,让这朵生命之花凋零得更让人心碎。
很多时候,父亲会抽空过去给筱涵送去一些温暖的关爱,给她擦把鼻涕,拿几包零食,跟她搭搭腔,虽然除了不知所以的啊啊呀呀,也并换不回什么真正的交流。有时候,也会把筱涵接到我们家,让我们一起为筱涵做点什么。喂她吃点好吃的,给她清理脏乱的头发和鼻子,让她好受点儿。这是我所看到的身为二爷爷的父亲,从骨子里散发的善良和人性的光辉。
而如今,只不过十年光景,这两个过往生命中鲜活的身影,曾经也有过温暖交集的挚爱亲人,都已作古离我们而去。父亲患癌,手术三年后复发,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两年后,筱涵高烧三天三夜,最终化为一缕青魂,结束了人间苦痛的九年旅程。清明,我们回乡扫墓,到父亲和筱涵的坟前分别祭拜,走过荆棘丛生的小道,青山依旧草木葱茏,祖孙深情历历在目,但从此相逢是梦,人世早已茫茫。
难以忘却的纪念,不能言说的生死,幸好还有文字可以寄托。古诗里说,“今夜扁舟来诀汝,人生从此各西东”,诗词里又说,“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三四岁孩童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说,“爷爷和筱涵姐姐是天上最亮的两颗星,他们在天上又能做一家人了”。我们只是沉默着点头。望向辽远的夜空,不知浩瀚的宇宙星河里,寄托了多少不能释怀的思念。这人世间匆匆切切走一程,原是充满遗憾的惊鸿一瞥。
天上两颗星,一颗望向地面,一颗望向从前,照耀着寥落时空里深切的孤寂。孤独星球里孤独着的每一个人,曾经我们也真切地笃定着,永远陪伴是多么动人的童话。而当我们从每一个幸福的当下汲取力量,终究慢慢体会,陪伴不在别处,永恒不在别处,就在此时此刻,此生此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