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一个由许多个人体悟所组成的短篇故事,无足轻重但又十分珍贵。 我满怀绝望的坚信,我能把手插在兜里满怀希望的书写它。
天时
雨旸时若,系是休徵。——《幼学琼林》
人来车往,路口繁忙如常。 陆遂初站在街边想心事,看着时明时灭的绿灯。 花坛里融融一片,谷雨将至,牡丹绽了小半 。
那时,父亲家的亲戚们还时常聚头。每次总会冒出一位大姑或是小姑来主事。除去办酒吃喝,余下的工夫,就是组织各家孩子们比赛。姑姑们自己出题,有的孩子有备而来,有的孩子不甘落后,每回总是要比到人人都有奖了,才能结束。
陆遂初从来没有奖品,比赛项目从识数速算、对诗作文一路换到写字画画、唱歌跳舞。他无一例外,都不参加。聚会上大人们谈及他,都只说“小黑皮扫兴,上不了台面。”
步过路口,他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憋闷。还有每一回,饱受诘问但又无从回答的自我厌恶。 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这几位姑姑了。最后一次见她们,还是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老陆死去二年,死亡将一个人就这么变成了一件事。陆遂初有时觉得,老陆好像已经在他记忆中越走越远了。但有时明白过来,又觉得好像是自己一直没找到回家的路。
据说,当年结婚一定要有架缝纫机。老陆添置了,但自己的爱人同志老余,并不会用。老余现在还记得,她曾有套人人艳羡的运动服,花边衬衫配网球短裙,那是刚结婚时老陆用缝纫机做给她的。后来,老陆每到周末选料设计,每天下班回家制作,自顾自地忙活了大半年,给别人弄了俩百套时装。可等到交货时,定货人却变卦了,只说生意要周转,得先取走时装卖掉再付给现钱。老余说,从来没弄清过老陆为什么就答应了,连个字据都不知道叫人叫人写的。这些事,陆遂初还小的时候,俩夫妻都没跟他提过。那个缝纫机当了他十几年的书桌。直到搬离老房要把缝纫机卖掉,他才头一次见到故事中那个机器。老陆把它从桌肚里翻转出来,由着老余跟小贩讲着价钱。陆遂初觉得那个缝纫机比他想象中的要漂亮,虽然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个里面没有东西。
吃过午饭的陆遂初慢慢往公司赶。餐厅老板见他总问“怎么不带女朋友来吃”,这次又问。他只说“她过来没这么近的”,便自顾自发呆,想着,等饭齐了就打包去花坛吃。可临窗的位子上有水,外头落雨了。
陆遂初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给到姑姑们一个解释了。儿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而现如今,他十分肯定他是。可能,姑姑们一直要的,并不只是个解释。也许,她们竭尽心力地宽待他,为得,只是要去证明什么。比如,证明他陆遂初到底是有多么的不配,得到她们这般的宽待。对寻常长辈而言,小孩机灵懂事自然最好不过,要是木讷少言,或是顽皮娇纵也是孩童常态。长辈们往往各自怀抱着希望,坚定地执着于一条公认的玉律:“长大了,就懂事了嘛。”
陆遂初手里没伞,也懒得去买。街沿有许多人跑过他身边,他为自己感到点羞愧。不过仔细想来,其实有些局面,不解释也就不难堪。 他猜测着儿时那许多年,自己到底是凭着什么在固守已见? 反观如今自己所供职的公司,目力所及皆是鼠兔同笼,各相所为也不过就是饥乌相啄,拾利多争罢了。
为着利益或荣光,人与人相博而赛。再往后呢?,再往后,陆遂初发觉自己十分无趣,只因他当了输家,会觉得羞愧;但成了赢家,他也觉得羞愧。
甩甩湿漉漉的头,电梯停在12楼时终于没人了,陆遂初接下个5。
大楼外一地落叶,雨停了。
地舆
问舍求田,原无大志。——《幼学琼林》
陆遂初的老房子离公司半小时车程,统共一间,搁上家具,能富余出十几平方用作起居。对此,他表现的很知足,知足到同事们一度以为他是个外乡人。
夏天,最是惬意。凉快起来,总是分外凉快。今天世界杯决赛,他准备熬夜看。其实,陆遂初不懂足球,不仅不会,更是不爱。桌上搁着熟食和啤酒。他拿出俩只杯子去洗,水声,广告声,起起落落。
童年时,家里还小些。陆遂初那时喜欢下雨,他总先看窗,打量会枣红色的漆木窗框,偶尔用玻璃上累着的飞尘涂画几笔,雨天的画布常罩着层青灰色。扒着淡黄色的窗台可以将脑袋探出去,如果恰逢雨大,就顺手用身边的窗帘作下遮挡。凭窗四顾,其实只能见到对楼的墙面与窗户。老里弄和石库门不同,楼和楼总挨得很近。陆遂初当时总爱盘算,怎么跨过对楼去。
老陆打陆遂初,一般先是十几分左右钟的组合拳,之后大声呵斥多过反复责骂,训诫方式和当母亲的老余区别很大。可是老余下班比老陆晚上半小时,所以老陆的组合拳一般是逃不过的。老余不动手,她总是一边垂泪一边抽泣,默默地坐在家里唯一的皮面椅上发呆。老余总打断老陆,她不爱听老陆对陆遂初所作所为的陈述或者转述。老余总想不明白,她自己如此优秀,老陆为人也端正,为什么这个孩子却总是到处惹事生非。陆遂初对这俩人反应都反感,但总体上还是认可老陆的惩罚方式,起码他干脆痛快,十分方便记仇。
陆遂初磕开啤酒盖,记起自己更爱和老陆一起逛公园。但有一年暑假,老陆带着他在公园里绕了许多圈。那天的老陆,不仅举动反常,主动问陆遂初要不要吃雪糕,还介绍了个扛着摄像机的中年人给他认识。这个中年人一路都跟着他们,离开前还建议陆遂初抱一下老陆。陆遂初确定自己愣了很久,起码有个十分种里他只是倔强地直视着镜头,一动不动。之后,老陆跟中年人说:“算了“,而陆遂初,他无视镜头犹自做了套广播操。
陆遂初看着啤酒泡发呆,想着,从三十岁被告知绝症到六十多岁因为烟酒死去,老陆是否曾经有过什么变化呢?他中学毕业时,那盘公园录像带被拿出去转刻成了光盘。要强的老余觉得,氤氲应该从这个家散去了,死亡离老陆还很远。可陆遂初却觉得,老陆只是和他一样,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告别。
那张光盘陆遂初没找过,很可能也已经找不到了。比起视觉,他更信任自己的其他感觉。暑假那天晚上,老陆打发走了扛摄像机的中年人,便接上老余下班,一家三口上了大馆子。陆遂初只记得自己当时吃得特别欢,对于老陆和老余在边上聊些什么,完全没有记忆。后来老余没等吃完饭,就哭哭啼啼的先回家去了。老陆也没催着陆遂初赶快吃完跟上老余,反而是领着他绕路回家,去钟表店选了一只电子闹钟。一路上俩人嚼着口香糖有说有笑,偶尔还比比谁吹泡泡更大。可才到弄堂了口,老陆却不往里走了,转过身缓缓对他说:”以后,你怎么对我,我不在乎。但你妈,你要好好对你妈。“那一刻的夏天,街边有虫鸣阵阵,陆遂初感觉到冷。
比赛开始了,人群相向而跑,空中,飞着一只皮球。陆遂初将另一只杯子也添上酒,那是他自以为给“处于不可知状态的老陆“准备的。他一直抗拒老余给老陆安排的各种法事活动,但二年了,陆遂初想找老陆说句话。
他又想起了童年时的小屋子。有一天,他听到对面人家出了门,就伸了个草杆子过去,把人家窗口的竹帘子点了。烧至一半,他看清正对面放着个沙发,便壮了胆子一跃而过。当他稳稳落在沙发上时却晃了神,他发觉自己不仅毫发无伤,左边大脚趾上,还多了根针。那是陆遂初当时见过最大号的针,银色的针尖扎出自己大脚趾有半节手指那么长,他比划几下,试着提了提脚,就把针拔了出来随手插进了手边柜的锁眼里。陆遂初本想着再跳回去,但回头时却发现,竹帘子只留着最后那点在烧了,他找了把雨伞把火团挑下楼,自己打开门走下了楼。
陆遂初看着球赛,发觉自己仍旧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回到了自己家的门前,却没有带钥匙。无所事事地坐在楼梯上,被黑暗包围。仅有的不同是,那时候他能等到老陆下班回家,给自己一顿应得的责打。
“这草真绿呐” ,这时陆遂初看完比赛,决定给老陆写一封信。
“谁知道下一个浪头,会拍到那里呢。”
陆遂初的信写在个细纸条上,窄窄地只有俩行。他用杯子沿边压住,想起了自己看过一个剧本《等待戈多》。剧中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来回来的唠叨,希望以此能使观者发现,无论你是否预计过未来,只要你在等待着什么,时间,都将成为迷宫,把你困住。
但是,此时陆遂初发现
人生有些剧目,除非参演,否则,难能体会。
岁时
学足三馀:夜者日之馀,冬者岁之馀,雨者睛之馀。——《幼学琼林》
夏末秋初常有书展,众多新书裹着塑料薄膜各相堆砌,展陈声势十分浩大。陆遂初在展厅里边打转,有些紧张,他在闭展前俩小时逛了进来,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今年书展设了几个快递柜台,买多了书可以当场邮寄回家。物流人员们推着货件进进出出,亮色的工作服使他们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举步维艰,陆遂初无端记起了尼采,大脑门,长马脸,满头愁绪的已故人。他十几岁时翻过大半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陆遂初当时从不读序言,所以也难能了解尼采的来历,糊里糊涂看了几周后,实在是心疼这位作家,便再没忍心看下去。后来,有位名校哲学系毕业的同事跟他讲了一些尼采的经历,这位同事还曾向陆遂初断言“尼采就是个疯子”。
鉴于陆遂初幼年劣迹斑斑,老余在他上小学后仍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每到周末,老余都会凑在陆遂初身边指导他做课外作业,看似温馨的一个下午,母子俩的对话无非就是答案对错,答题快慢,老师同学,将来以后。。。。。每到这个时候,陆遂初总觉得很委屈。他恨不能直接把脑子取出来,拿给老余驯化,好报偿她让人无力抗拒的关心与担忧。陆遂初时常感觉自己要在这份母爱里溺毙了,他对着题目发呆,甚至臆想出另一个不用做题的自己一起发呆。不过比起上学陆遂初还是更喜欢放假的,毕竟主妇老余总有很多事要忙,只要换成老陆他就不用捉笔写字了,一整天都能在外面吃吃逛逛。陆遂初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老陆的人形行李,每到市场门口老陆都会给他派一块五毛钱,关照他俩句就自顾自进去了。一句“别走远”,一句“别走丢”,俩人默契了很多年。一下午玩累了就各自在门口等着对方。花鸟市场,古玩街,旧书市,跳蚤市场,见了面他俩偶尔也聊几句方才的见闻。旧书市办在孔庙里,成年人进去要买票,小孩子没人管,陆遂初总爱坐在孔庙的钟架上,远远的望着老陆们围着旧书摊绕圈。陆遂初时常对这些怪老头产生好奇,总猜想当年他们给人当儿子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有时想得困倦了就猫在树下睡一觉,再醒过来时老陆已经等在门口,抽了一地烟头。
陆遂初在书展游走,想着家里有许多没看完的书,暗自下决心这回还是不买书,看着有趣的就买个电子版来看。最近这些年陆遂初只订些博物杂志看,吃早餐的时候随手消遣俩页,但光这些也已经堆成了个小凳子。他总存着,总计划着要把有些内容整理到自己笔记里,然后再扔掉,就这样迟迟又迟迟。“书最积灰了” 陆遂初无奈的想着,选了本《中国韵文史》。付钱的时候他晃了神,小学时老陆有次扛回了一套崭新的《中国通史(漫画版)》,据说也是在书展上买的,十本十块钱。那时陆遂初对金钱没概念,只觉得这书画得这么好,它卖十块钱,那十块钱是就应该是笔巨款,我们家大概要有阵子吃不上饭了。陆遂初笑笑自已,现在手头这一本就一百来块,带回去之后他还得再花一千来块,添个扫地机来给老婆用。陆遂初习惯伪装,但并不喜欢伪装,付完钱他就后悔了,觉得家里又多了一本不会看完的书。看着身后排队结账的队伍,每个人都好似努力要心满意足的样子,远望过去,透着一种斯文扫地的匆忙。
陆遂初有些乏了,歇坐在会场出口的台阶上,打量着出入书展的人,自觉有点碍事。呆到一身酸汗的都吹干了,又觉得十分渴,便四下溜达起来想探个卖水的地方。陆遂初远远看见路灯边倚着位老大爷,瘦小的后背上挂着三大包书,正颤巍巍从一个大保温壶里往外倒水喝。他远远望着,犹自瞎想起来:“这莫不是位老神仙?要像黄石公三试张良一般,来探探我的秉性?” 正想入非非时,只见那老大爷已然喝完了水,招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陆遂初点点头,“嗯,老神仙一定心情恶劣,我来得不是时候。”惦念着找水,陆遂初又想起了尼采。尼采在闹市观望行人,说只看见一群羊争先恐后。陆遂初觉得这位尼翁,算是位想入非非的大才。但尼翁不仅如此,尼翁回去,还继续瞎琢磨这个问题。更不仅如此的是,尼翁不光琢磨,还将这些都掏心挖肺的落笔成书。可见,这位尼翁,一定也心情恶劣。
陆遂初在点心摊上要了个汽水,玻璃装的,他站在巷子里打着汽嗝一通咕咚。边灌边猜,要是尼采会中文,受委屈了就能吟诗,头疼了会写狂草,会不会拍照的时候就能有笑容了?再想想,也没可能的,有趣的人往往仅凭自己是很难快乐起来的,靠别人吧,可他们又无趣。
把瓶子还给店家,陆遂初索性在巷子里溜达起来,他觉得这一切和文庙当年是那么的像。那年月饮食店的铺面就是沿巷住户的房间,一户一铺卖什么的都有。到了饭点,一整巷的桌椅板凳。食客们头顶灶烟脚踏残油,全都是闲不住的嘴。八仙桌上一碗面的工夫,分别时同桌的陌生人彼此间就已然称兄道弟。陆遂初常常奇怪文庙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来这里淘书吃饭的尽是些自来熟的厚脸皮。在他眼里旧书的气味实在称不上体面,他猜想这群人必定也都是在外头落过败的中年人,不然怎么会乐意在这些的东西上投钱花时间。事实上,在陆遂初的记忆里,老陆好像每次也都只是逛逛,极少掏钱买些什么。想来也是,家里7个平方,除去生活必需放什么都觉得奢侈。漫步在巷子里的陆遂初有点落寞起来,他发觉比起被爱,老陆们更希冀被理解。
尼采说:“。。。。。。。。为何孤独呢?因为你不知道怎么爱自己。”
可也许这才是他们的选择的呢?
孤独的人总有孤独相伴
女子
自古贞淫各异,人生妍丑不齐——《幼学琼林》
城市里近些年来很少下雪,有些商家为了烘托节日气氛常摆些喷雪机在门口。陆遂初本来就烦闷,听着机器的嗡鸣愈加焦躁起来。他已经在商场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在等他的妻子,今天是他生日。
年青时陆遂初寡言少语,与人相谈经常自顾神游。不少身边的女性都很清楚的知道,同陆遂初淡恋爱不闹腾但也不轻松。可他有些遇见女人的运气,虽然这运气时常带来的只是误会。他曾在旅游时捞起过装满电子产品的背包,也曾在酒局后陪坐在水池边的凉鞋聊天,往往经历这些相遇之后,他都要花上许多顿饭的时间才能让当事女性们相信:他只是恰好路过,他对她们毫无所图。
他和女极客吃过三顿饭,算是次数最少的了,陆遂初有时觉得他与她之间都算不上认识。但陆遂初记得这位短发极客有些没用处的聪明,她会在漂流时觉得背包太重而把它绑在船上,她也总爱在吃饭时十分迂回的去探问他的人际关系,比如,都认识些谁,又对认识的那些谁都有些什么样的看法,等等。陆遂初有时有点心疼她的扭捏,但他自己又实在想不出她想要的答案,结果常常聊的尴尬。女极客问过他“你不觉得人主动一点,更有机会更容易成功么?”。当时俩人站在路边分别,陆遂初刚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女极客扶着车门感慨“为什么总是我来联系你?吃过饭后你连一点消息都没有”。陆遂初看着她,感慨女生着急起来还是挺动人的,“我不主动么?你不觉得没有消息就是消息么?”,他觉得这是自己同她讲过最真切的话了,虽然此后她再没联系过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