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世代相传》Running in the Family 】

★布克奖得主、《英国病人》迈克尔·翁达杰作品
★写给他从不了解的父亲和故土的一封深情书信
★心碎的岛屿·失落的历史·封藏的家族往事
★青春被挥霍,被毫无意义地燃尽了。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也原谅了这一点。
《世代相传》是翁达杰风格极为特殊的传记式小说。作家以1970年代末的返乡之旅为线索, 试图抵达自己并不了解的童年,还原父母婚姻失败和家族没落的轨迹。 默文·翁达杰,一个放荡无稽藐视世俗的阔公子,一个擅长自我毁灭的父亲,最后守着山上的养鸡场萧条度日,死于酗酒造成的脑出血。狂野而美丽的多丽丝,化妆舞会上耀眼的冠军,热爱丁尼生和叶芝,最终只身远遁英国,艰难抚养子女。翁达杰笔下的父母,曾拥有势均力敌的激情和戏剧感,但随着默文一步步毁掉自己作为丈夫、父亲的权威,那个曾经喧闹而传奇的家庭也在混乱中走向瓦解。《世代相传》既是对一个长久缺席的父亲一厢情愿的寻找,也是对一个已经终结的殖民时代的深情凝视。


【作品名称】:世代相传 Running in the Family
【丛书名称】:迈克尔·翁达杰作品系列 / 99读书人
【作 者】:[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
【译 者】:姚媛
【出 版 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7
【页 数】:204页
【I S B N 】:978-7-02-014061-9
【定 价】:¥ 49.00
【目 录】:
亚洲谣言 …………………………………………………………… 001
亚洲 …………………………………………………………………… 002
贾夫纳的下午 ………………………………………………………… 005
美丽的罗曼司 ……………………………………………………… 011
求婚 …………………………………………………………………… 012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一日 ……………………………………………… 018
蜜月 …………………………………………………………………… 019
历史关系 ……………………………………………………………… 021
两性之战 ……………………………………………………………… 025
燃烧的青春 …………………………………………………………… 026
巴比伦有奖赛 ………………………………………………………… 030
热带闲言 ……………………………………………………………… 036
凯格勒(一) ………………………………………………………… 038
不要对我谈论马蒂斯 ……………………………………………… 045
亚洲法典 ……………………………………………………………… 046
圣托马斯教堂 ………………………………………………………… 049
季风笔记(一) ……………………………………………………… 053
舌头 …………………………………………………………………… 056
乌鸦一般甜美 ………………………………………………………… 060
卡拉波萨 ……………………………………………………………… 063
高处的花 ……………………………………………………………… 074
致科伦坡 ……………………………………………………………… 078
像你一样的女人 ……………………………………………………… 080
剥肉桂的人 …………………………………………………………… 084
凯格勒(二) ………………………………………………………… 087
非婚羽 ……………………………………………………………… 091
午饭时的谈话 ………………………………………………………… 092
阿姨们 ………………………………………………………………… 098
拉蜡的激情 …………………………………………………………… 101
浪子 …………………………………………………………………… 121
港口 …………………………………………………………………… 122
季风笔记(二) ……………………………………………………… 124
我是怎么洗澡的 ……………………………………………………… 126
维勒珀图 ……………………………………………………………… 129
库塔皮蒂耶 …………………………………………………………… 134
在锡兰的旅行 ………………………………………………………… 137
约翰爵士 ……………………………………………………………… 148
照片 …………………………………………………………………… 153
我们对婚姻生活的看法 …………………………………………… 155
茶园 …………………………………………………………………… 156
“我们对婚姻生活的看法” …………………………………………… 159
对话 …………………………………………………………………… 165
盲目的忠诚 …………………………………………………………… 172
本质 …………………………………………………………………… 174
锡兰仙人掌和多汁植物俱乐部 ………………………………… 177
“撒尼卡玛” …………………………………………………………… 178
季风笔记(三)……………………………………………………… 184
最后的日子/父语 …………………………………………………… 186
最后一天早晨 ……………………………………………………… 198
鸣谢 ………………………………………………………………… 200
出处说明 …………………………………………………………… 203


【相关评论】:
靠猜测去接近真实的他,根据爱他的人告诉我的这些零星的事去了解他,然而他仍然是那些我们渴望阅读而书页仍未切边的书中的一本。
翁达杰对于脆弱、生活的偶得的幸福的理解如此清晰。他的行文如此优雅、独特。
——《纽约客》
色调明亮。甜蜜、痛苦、残忍,超凡脱俗。这本书自身就是传奇。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在斯里兰卡,一个完美的谎言抵得上一千个事实。
——迈克尔·翁达杰
《世代相传》基于作者两次故土之旅所搜寻到的野史和正史,以充满神奇魅力的文字、诙谐幽默的笔调记述了家族成员中一桩桩惊世骇俗的奇闻轶事,令读者在捧腹中沉思人生中挥拂不去的沉重。


【作者简介】:
迈克尔·翁达杰:加拿大小说家、诗人。1934年出生于斯里兰卡科伦坡,十一岁时随母亲移居英国,十九岁移居加拿大,加入加拿大国籍。先后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和皇后大学,曾长期在约克大学教授英语文学。
自1962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以来,迈克尔·翁达杰已经出版六部长篇小说、童年回忆录《世代相传》,以及多部诗集、剧本、文学评论集。他也积极参与加拿大独立出版社马车房出版社的诗歌编辑工作。他于1992年出版的小说《英国病人》荣获布克奖,后被导演改编成同名电影,2018年,《英国病人》斩获布克文学奖成立50年来最佳小说的殊荣。其2000年出版的小说《安尼尔的鬼魂》获加拿大吉勒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法国美第奇奖。2007年出版的小说《遥望》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


鸣 谢(Page:200-202)
一部文学作品是由许多人共同合作而产生的艺术。如果没有众人的帮助,一定无法想象我会写这本书,更不用说写成了。
本书由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〇年两次回斯里兰卡的记行组成。每次我都在那里逗留几个月,独自一人旅行,然后妻子和孩子们也来和我团聚。我妹妹吉利恩多次和我一起做调查旅行,足迹遍布全岛。她和我的另一个妹妹珍妮特以及我哥哥克里斯托弗在帮助我重新创造父母的时代的方面起了关键作用。这是我的书也是他们的书。我的家人也不得不回答我们所遇见的每一个人的询问,一遍又一遍地听长长的混淆不清的家谱和传闻。
书中素材有许多来源;除了上面提到的,我还要感谢帮助我进行访谈的更多的亲戚、朋友和同事:阿尔温·拉特纳雅克,菲丽丝和奈德·桑森尼,欧内斯特和纳里尼·麦金太尔,齐拉·格雷希恩,帕姆·费尔南多,温迪·帕特里齐,多利·范,兰根伯格,苏珊和苏尼尔·佩雷拉,珍妮弗·萨拉瓦拉穆图,阿切尔和多琳·贾亚旺德尼,V·C·德·席尔瓦,佩吉和哈罗德·佩里斯,西尔维亚·费尔南多,斯坦利·苏拉威拉,哈米什和吉尔·斯普劳尔,达玛·贾戈达,伊恩·古奈提勒克,雅丝敏·古奈拉特勒,威曼尔·迪萨纳雅克,吉尔斯卡·范德沃尔,雷克斯和伯莎·丹尼尔,艾琳·范德沃尔,罗哈恩和卡米尼·德·索伊萨,埃里卡·佩雷拉,克拉伦斯·德·冯赛卡,内斯塔·布罗希尔,尼德拉·德·萨拉姆,萨姆·卡迪加玛,多萝西·洛曼,约曼·科特拉瓦拉,伊兰吉尼·“昌迪”·米德尼亚,芭芭拉·桑森尼,特雷弗·德·萨拉姆,西娅·威克拉玛苏里亚,珍尼·冯赛卡,约兰德·艾兰加库,巴比·琼克拉斯,维娜和玛丽·范格泽尔,奥德利·德·沃斯……还有沙恩·埃金利和赫蒂·科里亚。
虽然所有这些人名可能营造出一种真实的气氛,但我必须承认这本书不是历史,而是一幅画像或一个“手势”。如果上面列出的姓名否定了虚构的气氛,那么我很抱歉,而且只能说在斯里兰卡,一个说得好的谎言值一千个事实。
* * *
感谢加拿大文化委员会、安大略艺木委员会和约克大学格伦顿学院的支持。感谢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发表其中片段的《卡皮拉诺评论》《加拿大论坛》和《布里克批评》的编辑们。
* * *
最后,向达夫妮·马拉特,斯坦·德拉兰,巴里·尼科尔三位朋友致以特别的谢意,他们在书稿写作的很多阶段都曾给予我帮助,因为我的文章曾今杂乱无章、条里不清,有凡处过于臃肿,叙述也未经训练。①
—————————————————————————————————————————————
①作者故意留下多处笔误,译文且用别字制造类似效果。


出处说明(Page:203-204)
《不要对我谈论马蒂斯》一诗中的一节摘自《噢!王族血统》,拉克达萨·威克拉玛辛卡著,一九七五年二月于科伦坡出版。
歌德的诗句摘自詹姆斯·赖特著《诗集》中的译文。一九七一年卫斯理大学出版社出版。
《伤心之海》,唐·吉布森著。一〇〇二二,纽约东53街10号夏皮罗和伯斯坦股份有限公司版权号MCMLX和MCMLX1。受国际版权保护。版权所有。本书经许可使用。
《已有很久,很久》,萨米·卡恩和朱尔·斯泰恩著,卡利音乐公司和莫利音乐公司出版。
《美丽的罗曼司》,多萝西·非尔兹和杰罗姆·佩恩著。T·B·哈姆斯公司一九六三年版权所有(九〇四〇一,加利福尼亚桑塔·莫尼卡韦尔克音乐组转交)。版权续有。受国际版权保护,版权所有。本书经许可使用。
将鲁宾逊·克鲁索和罗伯特·诺克斯的《历史关系》联系起来的《卡拉波萨》组诗中的诗句由锡兰历史协会出版。
W·C·翁达杰的诗句摘自他的《关于佩雷德尼亚皇家植物园的报告》,一八五三年发表于锡兰年鉴。
雷克斯·丹尼尔日记中的摘录经他善意的许可在此引用。
蒙威克莱玛·威拉苏里亚博士的好意,准许在此使用一九四七年努沃勒埃利耶洪水的照片。
感觉岩石的照片摄自岩洞的《锡兰之书》。
本人已尽一切努力保证对书中材料的来源做清楚的说明。



【作品摘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版·[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 著 姚媛 译《世代相传》· Page:195-197
…………
你们走来时(我父亲说),我看见围绕在你们身边的毒气。你们穿过草坪向我走来,就像趟过一片绿色气体,趟过一条小河,而你们自己却意识不到。我想,如果我说出来,如果我告诉你们,就会立即毁了你们。我可以不受这个世界的影响,它不会杀死我,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这是怎样一个世界,你们就会经受痛苦折磨,因为你们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无法保护自己……
大约一年以后,他把鸡蛋运到火车站去,回家路上,他决定去看望住在康提的表姐菲丽丝。她记得,当时她正坐在门廊上,看见他开车进来,就站了起来。他向她招手,却不停车,而是沿着车道绕了一圈又开走了,一边还在向她招手。一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你一定以为我疯了,但我在减速时发现车胎瘪了,所以我想还是应该尽快回家。”他们为这件事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
我们不知道的太多了,很多事只能猜测。靠猜测去接近真实的他,根据爱他的人告诉我的这些零星的事去了解他,然而他仍然是那些我们渴望阅读而书页仍未切边的书中的一本。我们还是不聪明。不是他变得太复杂,而是他把自己缩小到很少的几件事,并且賦予每件事丰富的内涵。他可以花几个小时和V·C·德·西尔瓦一起从理论上说明某些生物的行为。他为四百多种仙人掌和多汁植物一一做笔记——这些植物中有些是他从未见过的,有些是他通过朋友偷运入境的。生长在太平洋岛屿上的水生植物运到的那几天成了盛大而重要的日子。他迷上了这些植物和它们所教给他的东西。他发明了很多和孩子们一起玩的游戏。他教他们唱过去的老歌,让他们高兴。曾经让他感动的三十年代的荒唐词句也把他们迷住了。
殷勤。谦逊。虽然他年轻时手势夸张,但后来却像个微型画家,对微小的东西感兴趣,而且只在家人和明友的小圈子里打着体面的手势。他为自己养的每只狗都编了一首歌——每首歌都有不同的曲调,歌词是赞美这些狗的品质的。
“你一定要写好这本书,”哥哥说,“你只能写一次,”但是这本书仍然不完整。最后你所有的孩子们只有分散的事件和回亿,再没有别的线索。并不是我们认为自己能够完全理解你。对于你的一些小事,常常有爱就够了。我们为任何能给你带来慰籍的东西喝彩。我们欣然接受任何能控制我们所共有的恐惧的东西。一次只能有一天来做这些——用那首我们无法翻译的歌,用仙人掌灰蒙蒙的绿色(你触摸着仙人掌,把它像受伤的孩子一样转向太阳),用你点燃的烟。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版·[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 著 姚媛 译《世代相传》· Page:172-173
盲目的忠诚
在一生中某几年的某些时刻,我们感到自己是被毁掉的前辈的残余,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和敌对阵营保持和平,消除詹姆斯一世式的悲剧尾声的混乱,用“距离的慈悲”书写历史。
福廷布拉斯①。埃德加②。克里斯托弗,我的姐妹们,温迪,还有我自己,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前辈身上所发生的事决定的。在莎士比亚塑造的一系列角色之中,为什么我一直对埃德加最为好奇?如果我更深地研读这个隐喻,会发现是谁在折磨他父亲,让他掉下了想象中的悬崖?
爱、激情、责任,这一类字眼被使用得太频繁,除了被当作钱币存在银行里、或者被用作武器,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强硬的语言渐渐变得柔和。我不知道父亲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如何。我从没有作为一个成人和他交谈过,这是我的损失。他是否受到做“父亲”这一仪式的束缚?我想到这些的时侯他已经去世了。
我渴望剧中出现埃德加向格洛斯特③揭示自己的一刻,但这一刻始终没有出现。看,我是那个已经长大的儿子,我是那个你把我变得危险的儿子,我仍然爱你,现在我也成了成人仪式的一部分,但是我想说,我是在对这些词最没有把握的时候写了这本关于你的书……把你的胳膊给我。放开我的手,把你的胳膊给我。对我说那个词。“甜墨角兰”……一种嫩草药。
—————————————————————————————————————————————
①福廷布拉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②埃德加,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的人物。
③格洛斯特,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的人物,埃德加的父亲。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版·[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 著 姚媛 译《世代相传》· Page:101-119
拉蜡的激情
外婆在蓝花楹蓝色枝干的怀抱中去世。她能读懂惊雷。
她自称是在一次野餐时在野外突然出生的,但是她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根据。她的父亲——凯伊特家族衰微的一支中的成员——不顾众人劝说,娶了迪克曼家的女儿为妻。据说迪克曼家族的人非常怪(这家曾有一个女人引火自焚),关于迪克曼家的谣言散布于整个科伦坡。“和迪克曼家联姻的人都很害怕。”
关于拉蜡长大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也许她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多年以后奇迹般地挣脱了沉默的束缚,就像蚕咬破了茧。二十岁时她住在科伦坡,和谢尔顿·德·萨拉姆,一个外表英俊内心却极端自私的人订了婚。他渴望能过上优裕的生活,因此,当弗丽达·邓霍斯特“带着显而易见的英国外表和邓霍斯特支票簿”从英国来时,他迅速与她结了婚。拉蜡的心都碎了。她来到亲戚的家里,扑倒在他们的床上,在阵阵狂怒之中又捶又擂。后来她一气之下和板球冠军威利·格雷蒂安闪电般地结了婚。
威利也是一个经纪人。作为为英国E·约翰公司工作的第一个锡兰人,他为公司带来了不少当地生意。婚后他们在科伦坡中心地带买了一座叫作“棕榈舍”的大房子,开始在和房子一起买下的三公顷地上经营奶牛场。那是威利第二次尝试养殖业。此前他曾经因为喜欢鸡蛋而决定从澳大利亚进口一批卵用黑鸡。他花了一大笔钱,从海上运来了一批精选的“澳洲黑”种鸡蛋,只等孵化,谁知拉蜡在一次准备晚宴时却把这些鸡蛋全都做成了菜肴。
他们开始经营奶牛场不久,威利就得了重病。拉蜡不知如何应付,就跑到邻居家,在他们的床上又捶又打,发誓只要威利的病能好,她就皈依天主教。但威利还是抛下了她,让她独自一人带大两个孩子。
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在以后的几年里,她最好的朋友就是邻居勒内·德·萨拉姆,她也经营一个奶牛场。勒内的丈夫不喜欢拉蜡,也不喜欢妻子养的那些鸡,因为每天天还没亮拉蜡和那些鸡就会把他吵醒,尤其是拉蜡,一边安排挤奶工工作一边高声大笑,笑声穿过了花园。一天早晨勒内醒来发觉四周很安静。她走进花园,发现丈夫正在用线和橡皮筋捆小鸡的嘴。他不顾她的抗议,不停地捆着,很快这些小鸡就跳起了死亡之舞,因为饥饿和筋疲力尽而慢慢死去,只有少数几只逃脱了死亡的命运,沿着内花径逃走了,还有一些鸡则被愤怒的拉蜡绑架,她用宽大的棕色裙子兜住这些鸡,带回棕榈舍烧烧吃了。一年之后,勒内的丈夫变得整日沉默不语,从他的房间里传出的只有狗吠声和母鸡咯咯的叫声。据说他是被人施了魔法。一连几个星期,他像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叫,像狗一样汪汪汪地叫,又像小鸡一样叽叽地叫,把鸭绒枕头里的羽毛弄得到处飞舞,像下了一场大雪,在昂贵的镶木地板上乱刻乱画,从二楼窗户跳到草坪上。他开枪自杀之后,三十二岁的勒内独自一人带大了他们的孩子。因此,拉蜡和勒内都在过了几年豪华生活之后陷人了困境——只能靠她们的聪明智慧、坚强性格和美丽容貌生存。这两个人成了许多厌倦了的丈夫的目标、但是她们谁也没有再嫁。
她们各有三十五头牛。她们清晨四点半开始挤奶,工人六点骑自行车到镇上送鲜奶。只要必要,拉蜡和勒内随时会不顾法律,擅自处理问题。有一次,一头牛得了牛瘟热——政府官员会因为这种病而将奶牛场关闭数月——勒内用那支打死了她丈夫的手枪亲自把牛射死,拉蜡帮她把牛的尸体焚烧后埋在花园里。那天早晨送奶工人照常送奶,装牛奶的铁皮罐子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叮当作响。
拉蜡的送奶工人的头儿叫布伦菲。有一次一个叫麦凯的苏格兰人勾引女佣,布伦菲把他捅死了。警察赶到时,拉蜡已经把他藏在了牛棚里,警察第二次来时,她已经把他藏到了一个叫莉莲·贝文的家里。不知为什么,贝文太太赞成拉蜡做的每一件事情。当时她正生病在家,拉蜡冲进去,把布伦菲藏在床底下,床罩的宽蕾丝花边一直垂到地板上。拉蜡解释说他犯的罪无足轻重;当警察来到贝文家,生动地描述刺杀的残忍情景时,莉莲又惊又怕,因为杀人犯就近在咫尺,但是她不能让拉蜡失望,因此什么也没说。警察在这座房子周围监视了两天,两天里莉莲尽职尽责地把自己的饭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塞给床底下的布伦菲。最后拉蜡偷偷地把布伦菲转移到另一处躲藏,走之前对莉莲说:“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
最后布伦菲还是被送上了法庭,由E·W·贾亚旺德尼法官主持审判。这位法官是拉蜡最喜欢的桥牌搭档。她在法庭作证时,总是叫他“我的主我的上帝”。E·W·贾亚旺德尼大概是当时全锡兰最丑的男人。他想在找出拉蜡庇护布伦菲的原因时表现得幽默一些,就问她布伦菲是不是长相英俊,而她则回答说:“英俊?谁知道呢,我的主我的上帝,有些人也许还会认为你英俊呢。”她被当即赶出法庭,而旁听的人都哄堂大笑,起立为她热烈鼓掌。这段对话至今仍保存在布勒路法庭博物馆的司法记录上。不管怎样,她还是继续和E·W·贾亚旺德尼打桥牌,他们两家的儿子也一直是好朋友。
除了偶尔去法庭(有时是去看朋友作证)之外,拉蜡的一天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她清晨四点和挤奶工一起起床,照料奶牛场,管理各种账薄,直到上午九点才做完这些工作。剩下的时间她就到处乱逛——进行社交拜访,参加午餐聚会,接受崇拜者来访,打桥牌。她还带大了两个孩子。我母亲和多费西·克菜门蒂—史密斯常常就是在棕榈舍的花园里,在牛群的包围之中练习跳舞的。
* * *
多年来棕榈舍一直吸引着很多人——孩子们喜欢去那里玩,他们成长为青少年,甚至长大成人后仍喜欢去那里作客。拉蜡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深受孩子们喜爱,因为她是最随和也是最不负责任的监护人。棕榈舍后面有一块稻田,将其与丹尼尔家的“罗伊顿庄园”分隔开来。丹尼尔家抱怨说成群的孩子脚上沾满了泥就往庄园里跑,于是拉蜡买了十副高跷,教孩子们踩在这些“假腿”上走过稻田。她专心打桥牌的时候,不管孩子们提什么要求她都答应,因此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她允许他们做最大胆放肆的事情。每个孩子都必须是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她特别反对家长星期六送孩子去接受额外的课业辅导,常雇一辆华莱士马车去找孩子们,比如佩吉·佩里斯。中午,她昂首阔步冲进学校,一边大声叫着“佩吉!!!”一边跑过大厅,身上黑衣服松松的边就像大公鸡拖着的尾巴。看到她来,佩吉的朋友们就靠在栏杆上,说:“瞧,快瞧啊,你的疯阿姨来了。
年纪稍长之后,这些孩子发现其实拉蜡没有钱。她带着一群孩子出去吃饭时,常常遭到饭店拒绝,因为她还没有付清上次的账,但大家还是跟她一起去,尽管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大人们也是一样。有一次,在她举行的盛大晚宴上,她请害羞的莱昂内尔·温特为大家分肉。他面前放了一口大锅,他刚把盖子揭开,一只小羊羔就跳了出来,蹦下饭桌。原来,那天早晨拉蜡买了一只羊羔,还找了一只足以放下羊羔的大锅。她太沉醉于自己开的玩笑了,以至忘记了真正的晚餐,结果大家在震惊与哄笑之余,什么也没有吃到。
拉蜡年轻时,她的两个孩子诺埃尔和多丽丝几乎总是被她当作自己每日戏剧的一个组成部分。那时化装舞会风靡一时,她总在想要让我母亲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参加舞会。由于拉蜡的巧妙构思,我母亲二十岁以前连续三年嬴得了化装舞会服装竞赛冠军。拉蜡喜欢把衣服做得像兽类或是海生物。当母亲身穿龙虾装出现时,加勒费思化装舞会达到了高潮——龙虾装是鲜红色的,覆盖着一层甲壳,肩胛上“长”出两只长,好像还能自己动弹。问题是,穿着这身龙虾装,她整晚上都不能坐下来,只能僵硬地和她的追求者们一起散步或跳华尔兹。他们十分欣赏设计出这套服装的丰富想象力,但同时也发现几乎无法接近她美丽的身体。也许这正是拉蜡的目的,谁知道呢。有好几年,小伙子们都是远远地崇拜她,而不能靠近她。在舞池里,她是身着动物装或贝壳装的美人,但她身上的长螯和突出的虫甲使追求者改变了引诱她的念头。月光下一对对情倡在加勒费思广场散步时,如果被人看见陪着一只龙虾,毕竟是件令人尴尬的事。
当母亲最终宣布和父亲订婚的消息时,拉蜡对朋友们说:“亲爱的,你是怎么想的,她要嫁给翁达杰家的人……她要嫁给一个泰米尔人!”很多年后,我把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送给母亲时,她一脸惊愕,用和当年拉蜡一样的词句和强调语气对我妹妹说:“珍妮特,你是怎么想的?”(一边用手扶着脸颊,以强调悲剧性),“迈克成了一个诗人!”拉蜡不断强调父亲身上的泰米尔血统,这让父亲十分高兴。她让人把两张椅子按照印度式样装饰好,以便婚礼上用;婚礼上她不停地笑着。然而婚礼却成了她与父亲之间不和的开端。
和脾气古怪的人一起生活最让人不能忍受。比如,母亲从不对我谈起拉蜡的事,这真有点儿奇怪。那些看见她风风火火地从远处赶来的人最喜欢她。她的确很爱孩子,或者说是爱任何能够陪伴她的东西——牛、大人、孩子、狗。她必须时时刻刻有什么陪着,但是被任何人“霸占”或“控制”却让她发疯。她喜欢孩子们,容忍他们,却不愿让他们坐在自己腿上,甚至在带孙子们出去散步时,她不能忍受他们牵着她的手。她会很快把他们领到努沃勒埃利耶公园可怕的迷宫门口,把他们丢在那里,任由他们在里面晕头转向,而她自己却偷花去了。她总是非常自私,直到六十多岁时她仍在抱怨年轻时她不得不“困在家里”,给儿子喂完奶以后才能去跳舞。
* * *
孩子们长大离家之后,拉蜡开始忙弟弟和妹妹的事。“迪基似乎在不断地结婚;戴维·格莱尼尔淹死之后,她嫁过一个姓德·沃斯的人,一个姓温贝克的人和一个英国人。拉蜡的弟弟维尔想要独身,但是在拉蜡并不认真地信奉天主教的时候,她决定维尔应该和神父的妹妹——一个曾经打算做修女的女人——结婚。这个女人有一份三万卢比的嫁妆,而拉蜡和维尔当时都很拮据,因为他们都喜欢奢华的酒会。虽然这个女人并不漂亮,而维尔喜欢漂亮女人,但是拉蜡还是一手操纵了这场婚姻。新婚之夜,新娘在床边祈祷了半个小时,之后又唱起了赞美诗,于是新郎维尔离开了洞房,放弃了新婚之乐,可怜的女人,下半辈子她的房门上一直贴着标记,上面写着:“不被人爱。不被人爱。不被人爱。”接下来那个星期,拉蜡大吃了一顿之后去教堂做弥撒,却遭到了拒绝,于是她说:“那我就退出教会。”从此她再也没有去过教堂。
我祖父母辈的很多亲戚都在两性关系上令神职人员备受折磨。意大利僧侣因为倾心于我的阿姨们而回国卸去神职,可是等他们回来后却发现自己心爱的人已经嫁作他人妇。耶稣会的神父一个接一个地爱上德·萨拉姆家的姑娘,就像旱季芒果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在干燥的草坪上。很多宗教团体都试图挽救维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被一群罗马天主教修女“拘禁”在加勒,直到死讯传出,人们才知道他在哪里。
维尔通常被称作“甜蜜的醉鬼”,他总是和拉蜡一块儿喝酒。拉蜡喝醉了就会兴奋异常,高声喊叫,而维尔却变得彬彬有礼。然而,当他在酒精的作用下相信自己摆脱了地心引力时,喝酒对他就很危险了。他老是想把帽子挂在没有钩子的墙上,还从船上跨出去走回家去。但是除了这些极端的行为之外,他喝了酒以后会变得很安静。他的好朋友考克斯·斯普鲁尔律师醉酒后的情形却完全不同。考克斯清醒时十分迷人,酒醉时非常聪明。他头脑清醒地走进法庭,跌跌撞撞地绊倒了几把椅子。那天早晨法官还求他不要喝成那个样子上法庭,而他却打赢了官司。他恨英国人。维尔和考克斯不一样,无论他有怎样的才能,却没有可以集中精力从事的职业。他曾想成为一名拍卖师,但他既害羞又贪杯,结果没有成功。他唯一碰上的工作是在战争期间管理意大利战犯。他每周骑摩托车到科伦坡去一次,为明友们和姐姐带去尽可能多的酒。他甚至鼓励战犯们建造一个酿酒坊,因此战犯营的每个小棚子里都有一个蒸馏室。战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和战犯们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就连考克斯,在因为帮助三个德国间谍逃出锡兰而被监禁的六个月里,也和他们一起喝酒。
拉蜡的另一个弟弟伊文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但在拉蜡的一生中,每当孩子们寄给她钱,她就立即转寄给伊文。据说伊文是个小偷,但拉蜡爱他。“耶稣为拯救罪人而死,”她说,“我要为伊文而死。”伊文设法让家人都忘了他,只是哪个朋友竞选改府职位时偶尔露面,把他所有的私生子带来,送上大量的选票。
* * *
三十年代中期,牛瘟病彻底毁掉了拉蜡和勒内的奶牛场,她们破了产,开始酗酒。
下面一段时期的拉蜡在人们的记己忆中印象最深,两个孩子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她的大部分社交活动一直都在棕榈舍进行,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卖掉这座房子,像一个失去了所有财产的古代君主,不受这个国家或任何朋友的束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充分利用每一个人,在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基地。她组织晚会和桥牌赛的计划不断扩大。不管酒醉与否,她都充满了“激情”她一直都很爱花,但在去世前十年里,她不想再劳神种花了。尽管如此,每次去拜访朋友时她都会手捧一大束鲜花,说:“亲爱的,我刚到教堂去过,偷了一些花给你。这些是阿伯赛克太太家的,百合花是拉特那雅克太太家的,这朵百子莲是维奥莱特·米德尼亚家的,其余的都是你家花园里的。”她有偷花癖,即使主人在场也忍不住要偷。她边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把一朵最漂亮的玫瑰连根拔起。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好在那一刻欣赏它,带着全心的愉悦看着它,把它的美丽完全吸收进心里,然后就不再要它,把它递给了主人。科伦坡和努沃勒埃利耶的几座最好的花园都曾遭她劫掠,她因此而有好几年时间被拒之于哈克加勒公园门外。
拉蜡认为财产就是供人拿走或送人的。她富有的时候,曾经为所有穷邻居家的孩子举行聚会,送他们礼物。她成为穷人之后仍然把这些孩子们召集在一起,但她已经没钱买礼物,只能在聚会的早晨到佩它市场去偷玩具送给他们。她曾经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任何想要的人,因此认为她也可以拿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从这一点看,她是一个热情奔放的社会主义者。她晚年没有地方住,常常信步走进别人家里,住一个周末甚至几个星期,在桥牌桌上和好朋友一起作弊,把他们叫作“该死的小偷”和“讨厌的无赖”。她打牌就是为了赢钱,如果碰上较难的竞叫,她就甩下手中的牌,把其他牌抓起来,说:“剩下的都是我的。”大家都知道她撒谎,但那无关紧要。我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门上玩“乞丐邻居”,拉蜡走过去看他们玩。她在他们身边不耐烦地踱来踱去,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打开钱包,给他们每人两个卢比,对他们说:“永远,永远不要为爱玩牌。”
战争时期拉蜡风华正茂,她与穆丽尔·波杰合伙在努沃勒埃利耶开了一间寄宿舍。穆丽尔是个烟卷不离口的人,寄宿舍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而拉蜡则信步穿过一个个房间,一边说:“穆丽尔,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地方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与其说她是在帮忙,不如说她是在捣乱。如果她不得不出去,就会说:“我去梳洗一下。然后就躲进自己的房周去喝杯烈酒。要是没有酒,她就喝一大口古龙水,让自己清醒清醒。她一生不断有旧情人来访。她决不愿失去朋友,就连她的第一个情人谢尔顿·德·萨拉姆也会在早饭后来陪她散步。他不幸的太太弗丽达总是先给拉蜡打电话,然后整个下午坐着她的双轮轻便马车在肉桂园和公园里找他们。
拉蜡因为是锡兰第一个接受乳房切除术的人而出了大名。事后证明手术没有必要,但她一直声称自己支持现代科学,愿投身新的事业。(甚至死后她的慷慨大方也超出了内身所能做到的极限,因为她把遗体捐给了六家医院。)她的义乳绝不可能长时间地待在原处。她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有时那只义乳会爬到右侧乳房旁边,有时又会出现在她背部,“为了跳舞。”她得意地笑着说。她把它称作她的“流浪的犹太人”,在正式宴会上她也会叫她的孙子孙女把她的奶子拿来,因为她忘了戴了。她老是把它弄丢,有时对它感到不解的仆人会发现它,有时狗也会发现它。有人看见那条叫作辛迪特的狗在咬海绵,仿佛那是一只小嫩鸡。她一共有过四只义乳,一个在一次暴风雨后挂在哈克加勒公园的一棵树上晾干时不见了;一个在她坐在维尔飞驰的摩托车后面时被风刮跑了;还有一只她谈起时有些神秘,甚至有些尴尬。大多数人相信她在亭可马里与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内阁成员的男人幽会时把它给忘了。
* * *
吉卜林曾说过,孩子不比动物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家长日那天,拉蜡到主教学院女子学校去,就在灌木丛后面小便——在努沃勒埃利耶她又开双腿,就站在那里小便——我的两个姐姐感到非常尴尬和害臊,十五年来从未承认过此事也未相互谈论过此事。拉蜡的儿子诺埃尔对她感到十分震惊,而她则对儿子的成功感到非常自豪。奈德拉阿姨记得有一次看见拉蜡在鱼市场坐在一袋大米上,和围在她周围的工人和渔民困聊,指着《每日新闻》上面一张戴假发的律师照片,用锡兰话说这是她儿子。但拉蜡不可能只做一个母亲;做母亲似乎只是她多变的天性的一部分,而她的天性中还要操心很多其他的东西。我不清楚我母亲与她关系如何,也许她们太相像了,意识不到问题的存在:两人都极富同情心,从不蓄意报复也不心胸狭窄;两人都会因为最不好笑的笑话而大笑大叫;两人都喜欢戏剧,甚至常常使日常事件看上去富有戏剧性。拉蜡一直是她生活的那个圈子的中心。年轻时她十分美貌,丈夫去世、孩子长大后她又获得了自由。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天赋的权利,哪怕她必须乞讨或窃取,也一定要得到这个权利。这朵专横而似有魔法保护的花。
* * *
拉蜡晚年一直在寻找伟大的死亡。她在叶片下面寻找,从不曾找到那条巨蛇,那会耳语般地掠过脚踝的毒牙。她身边的整整代人都渐渐地老了,离开了人世。首相们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海蜇滑进了游泳健将的喉咙里。四十年代,她和全国人民一起向着国家的独立和二十世纪迈进。她越来越自由了。她仍然向陌生的汽车挥手,要求搭车到佩它市场去,在那里,她可以和朋友们聊天,也可以在“投机商号”下注。出门时,她总是把必需的东西随身带着。有一次,一位朋友到火车站去接她,她拿出一条叠放在手提包里的大鱼送给朋友,让那位朋友大吃一惊。
她可以像一条蛇或一朵花一样沉默。她喜欢打雷,雷声像国王一样对她说话。仿佛她死去的性情温和的丈夫变成了宇宙的裁判、手里握着大自然的话筒在说话。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和突然照亮天空的闪电告诉她关于一生经历的细节和偶然闪现的智慧,使她能够冒任何风险,因为雷声和蛇形闪电会警告她危险在哪里。她停下车来,戴着帽子,静静地在马哈维利游泳,然后上岸来晒五分钟太阳,在同伴们惊讶的目光中爬回汽车,把手提包放回腿上,包里有四副牌,也许还有一条鱼。
一九四七年八月,她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于是叫上弟弟维尔,一起骑上他的摩托车到努沃勒埃利耶去。那年她六十八岁。那是她最后的日子。战争期间她与人合开的寄宿舍没有一个客人,于是他们买了食品和酒,在寄宿舍里玩一种叫作“阿鲁沙”的纸牌游戏——玩这种牌通常需要八个小时。十五世纪葡萄牙人为了让僧伽罗人在他们入侵时闭上嘴巴、有事可做,教会了他们玩这种牌。拉蜡打开几瓶罗克兰酒(就是这种酒毁了她女婿),维尔做了几个从战犯那里学来的意大利菜。年轻时,住在努沃勒埃利耶的时候,天刚拂晓她就起来,在公园里散步——那时还太早,公园里只有修女和猴子——绕过高尔夫球场,球场上,花匠们拖着像蟒蛇皮同①一样粗的水管在给草地浇水,因为水管太重而跌跌撞撞。现在,她却睡到中午才起床,傍晚坐维尔的摩托车到月亮平原去。她坐在维尔身后,伸开双臂,像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月亮平原。绵延数英里的花儿在风中倒向海拔五千英尺的山坡,他们就淹没在这一片不知名的蓝色和金色的花海里,看夕阳西坠,月亮突然出现在半空。那些偶然出现的可爱的月牙儿像牛角像酒杯像指甲,然后六十岁的弟弟和六十八岁的姐姐——他的终生好友——爬上摩托车,一起回家。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三日,回家路上他们听见了惊雷,她知道有人要死了,然而在那里她却看不出死亡的迹象。她定睛细看,侧耳细听,但似乎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受害者。离家还有一英里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回家后整个晚上都在喝酒。第二天雨仍未停,维尔提出骑摩托车带她出去,她拒绝了。因为她知道死亡很快就会来临。“维尔,我得让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要是我在外面出了事,警察会以为我的义乳在撞车时弄丢了,他们会花几个小时去找的。”于是他们就在家里边玩“阿鲁沙”边喝酒。现在她根本无法入睡,他们谈起了丈夫、情人和他的很多次可能的婚姻,他们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谈论这些。她没有告诉维尔她从惊雷中悟到了什么。他靠在印着青鸟图案的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了,而她却不能像他一样闭上眼睛。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清晨五点,她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想要散步,想要到月亮平原去,但是不要骑摩托车去,而且外面也没有危险,于是她在黎明前仍然漆黑的夜里跨出大门,径直走进洪水之中。
他们已有两天两夜未曾走出家门,因此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遭到了洪水怎样的破坏。那年全国都遭受了暴雨袭击,拉特玛拉那、本托它、奇洛和阿努拉德普勒均被淹没,四十英尺高的佩莱德尼亚大桥被大水冲走,努沃勒埃利耶的高威斯陆上鸟类保护区和高尔夫球场都浸没在水面十英尺以下。湖里的鱼儿从高尔夫俱乐部的窗户游进酒吧,绕着室内羽毛球场游来游去。一周后洪水退去时,人们发现有些鱼被缠在了球网里。拉蜡一走下前廊,立即就被一股水流卷走,她的手提包也被撕开,二百零八张纸牌像一张散乱的网,在她面前漂走了,而她则在酒还未醒时被冲下山坡,被好牧人修道院的栏杆勾住了几次,然后被冲向努沃勒埃利耶镇。
那是她最后一次的完美旅行。顺着大街上新出现的河流,她漂过赛马场,漂过公园,漂向公共汽车站。天渐渐放亮时,她正在水上打旋,和树枝树叶一起“浮”在水面上(心里很自信这次也和以前一样,不会被淹死)。她光着脚,义乳也丢了,像条黑狗一样从刚刚照射到第一缕阳光的风凰木前滑过。她像鱼一样自由自在,水里的旅行比她多年来的旅行都要快得多,和坐在维尔的摩托车上旅行一样快,不同的是这次身边有呼啸声。她越过在水里游泳蹦跳的蜥蜴,身边全是筋疲力竭、淹得半死、尖声鸣叫的鸟,蛙嘴鸟,不得不醒着的欧夜鹰,脑热鸟和它们身上惹人厌烦的向上飞扬的鳞屑,还有蛇鹰和鹰爪鹛,这些鸟在她四周盘旋,想要停在她身上,因为除了运动着的东西,它们没有地方可以停歇。
运动着的是奔流的洪水。在公园里她漂过组成迷宫的错综复杂的杉树树篱——迷宫还会继续让她的孙子们感到害怕一一而现在这里面的秘密在她面前展露无遗。阳光照射在对称的花床上,拉蜡满怀惊奇地俯视着花床,长长的黑色丝巾在她颈后漂动,拂过树枝、却没有被挂住,她也像丝巾一样懒洋洋地漂着。她总是戴着一条丝巾,曾经让我们孙辈们看她梦幻般地把丝巾从戒指当中抽过,就好像那是流动的液体,现在她随水漂流,好像沉人了梦乡,醒来后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她最喜欢的桃金娘和南洋松。她漂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存在的公园铁门,漂过努沃勒埃利耶镇和镇上的店铺,她曾在这些店铺里为买番石榴讨价还价,现在这些房子的门窗已被暴雨冲垮,房顶已在水面以下六英尺。
漂得慢些时,她想要抓住什么。一辆自行车撞到了她的膝盖。她看见一具尸体,看见镇上被淹死的狗和牛,看见屋顶上有人在打架,有人在抢劫,山里的曙光把他们照得清清楚楚,让他们吃了一惊。她看着他们,而他们却根本不看她的奇妙旅行。酒的作用还没有消失,她感到平静而放松。
努沃勒埃利耶主干道的地面突然下陷,她跌进了深水,被水流冲过克恩雷和芬克利夫家的房子,那是她熟悉的地方,她曾在那里玩牌,为了几张牌而争吵不休。这里的水流更加湍急,她沉入水下的时间越来越长,浮上水面后她急促喘息,旋即又像钓饵一样被某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拽到水下,后来她前方出现了一片蓝色,像一捆蓝色的小麦,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盯着她看,她撞上去,死了。
—————————————————————————————————————————————
①皮同,希腊神话中被阿波罗杀死的巨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