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京琐记

中元节前夕,我动身来的北京。在京住了有段时日,住在一栋红墙院里,院里种满了花木果树,藤椅不经意靠在灌木旁。葡萄架的旁边竖立了一个袖珍篮球架。在闹市中,像这样的院子实在少见。清晨的鸟儿也多,就在我的窗户边,“啾——啾——啾”,啾过没完没了。门口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上挂满了石榴,还没有熟透,红一半,青一半,正是青红相接的时节,隐藏在树叶深处的石榴还是青皮。晨光爬上红墙,映照在石榴树上,一闪一闪的,光线晃眼折射到地上,投影拉得长长的。 院里的果树除了石榴树,还有柿子树、枣树、葡萄架、枸杞;花木有国槐、玉兰、紫藤;花花草草更不计其数,月季、玉簪、韭莲、紫茉莉、长春花,在渐凉的清晨蜷缩着,瑟瑟开出鲜艳的花。 有时,我会坐在院里读书。泡一杯清茶,坐在葡萄架下,或者紫藤架下,都好,读书读累了,喝杯茶,再看看玉簪,看看韭莲。玉簪日渐消瘦颓靡,俯首贴地,在秋风中甘拜下风。韭莲,前几日,院中的花儿属它最有气质,远远地一枝,哪怕只开上一朵,也十分抢眼。韭莲的花色是淡粉色,粉里透白,像百合,剪几枝单独插在花瓶里,也能自成风景。若作为插花中配色之花,也是属于配角中的点睛之笔。比起院里有的紫茉莉和长春花,自有其格调。这几日,韭莲的花色也渐渐暗淡下来,到底还是枯萎了。 院子的旁边有一条河,沿河规划了休闲公园。河已经治理过,河水清澈,鱼翔浅底,河堤两岸钓鱼者无数。早晨,我去沿河公园跑步,会遇见和我一样晨跑的人,公园里晨练的中老年人偏多,遛弯遛狗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有天清晨,我在公园跑步,隐约听见箫声,寻声而去,穿过树林,遇见一个男孩,坐在河堤的草地上练箫。他正在吹《追梦人》,我放缓步子,在一棵树下侧立一旁,听他吹《追梦人》。还没等他吹完,便跑开了。这首曲子是我不忍卒听的其中一首,一听到它就会想起程灵素。曾经练箫,也吹过这首《追梦人》。箫声一起,我总会想起胡斐和程灵素同上北京,进城门时,胡斐看到程灵素眼角划过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尘土中,他问自己,“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晨跑结束后,六点半,我骑车去店里(我在北京开了一个店,关于开店的故事,等我另写),店在和平东桥,到店里后,把店门打开,做清洁,擦玻璃、窗台、桌台、柜台,清洗器具,拖地,打扫卫生,迎接新的一天。往往这时,我会去隔壁重庆小面的铺子吃早餐,等待着我的第一个顾客到来。重庆小面铺子前的槐树下,也摆了桌子凳子,清晨人少,街上车也少,只有上班族们急匆匆走过,去前面不远的公交站搭车,开始他们的新一天。初秋的晨风,拂过发梢,秋风的温柔比春风多一丝急切,再迟些,就不温柔了。 重庆小面店的早餐也丰富,有馄饨、蒸饺、包子、豆腐脑、油条、炒肝,小米粥,我已经来回吃过几轮了。轮番吃,抽签吃,挑着吃,变着花样吃,我玩的不亦乐乎。单周一、三、五吃馄饨;二、四、六吃豆腐脑;周日吃炒肝。双周逢单日吃蒸饺、包子;逢双日吃小米粥、油条。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哄胃开心。可味蕾不那么好欺骗和糊弄的,一遍遍提醒着我,想吃山中的凉拌米粉,崀山牛肉面。 我刚刚吃完一碗炒肝,抹了抹嘴,已经顾不上味蕾的抵触,我店已经来了今天的第一位顾客。是一位老太太,一头银丝最抢眼,墨镜已经取下托在手中,枯瘦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底托镶嵌着的绿玉戒指,绿玉有些幽暗,金底托却和瘦手指搭配在一起,十分有质地。绿玉的暗,又不是发黑般毫无生气,反而像里面封印着的一潭泉水,深不见底,池中有物,神秘。她的银丝,枯瘦手指,戒指,哪儿哪儿都好看,我笑着看着她,不自觉多看了几眼,迷人至极。 她买走了八个牛肉饼,递给我一张百元的钞票,五元一个饼,我该找她60元,但在找钱时,还不忘看她的戒指,却找给她80元。找错钱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找错了。隔天的清晨,老太太又来买饼,她多递给我一张20元的,我以为她多要4个饼,正想给她装上打包,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20元是姑娘昨天多找的。再也没有多一句其他的话,说完拎着包好的两个饼走了。 这半个月里,老太太每天早晨都会来光顾我的店,一天两个饼,那一次买八个饼,是唯一一次。她算我的VIP客户,也算铁粉了。有次她又来买饼,还需要排队,排在她前边是个大爷,问我牛肉饼价格,我说五元,大爷砸吧嘴,嫌贵了。老太太在旁边像个托儿似的,说道:“五元一个的牛肉饼还嫌贵,现在五元钱能买到什么。”大爷听后不是滋味儿,一口气买走十个。老太太一如既往地买两个,提着包装好的纸袋消失在窗口。有时,我会在日记本上记录光顾我店比较有意思的客人。这位老太太,只是其中之一。

下午两点至四点是店里最清闲的时间,这时候,我会走出店外,看看北京的天空,蓝天白云的日子渐渐多起来,我总能望见和平桥上的(三环上)白团云静止不动,偶有一阵风来,团云迅速散开,像流云一样。没有云看的日子,我会读书。这半月读完《王考》和《金翼》,还在读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已读三分之二。读《王考》,喜欢童伟格的文字,十分有中文质地,喜欢他笔下的故事,魔幻荒诞,永远发生在“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读《金翼》,以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映照一个时代的起落,以小说的笔调写人类学论述。通过婚嫁,节日,出生,死亡,祭祀等重要日子,将中国传统礼俗文化描写得细致到位,也呈现出那个时代人对一些风俗习惯的迷信。最后一章最后一句,非常有力量,“孩子们抬头仰望充满敌意的天空,而老人却平静的说,孩子们,你们忘记把种子埋进土里了。”不管在何种年代,身处何种环境,中国百姓对土地的迷恋揉进血液里,是生之根本。 我今年的读书清单里还有一半的书没读完。忙起来间隔几日不读书,犹如没穿衣服。读书养成习惯,若一日不读书,形如枯槁。书还是要日日读的,为了一次盛大的绽放也好,为了吸取养分也好。从前还想着为读书做一番说辞,讲一番大道理,现在只觉读书是非常私人的事情,没必要神化。有需要就读,做一个有温度的人。不想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东野奎吾从小讨厌读书,作文也奇差,即便成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理事长,还是不大会读书,看他自己书的校样也会睡过去。不爱看书,不大会读书的他,还是写出口碑最好的《白夜行》。

小妹(我的第三个妹妹)来看店后,我得以脱身,闲暇时间多起来。刚到北京时,老朋友约见我,因要照顾店铺,无暇顾及。得以脱身后,去见了一位并不熟的老乡,见过后,好像从前见过。我的第六感永远那么准确。他是一位导演,编剧,还画画,现阶段在筹备一个画展。这一点我没想到。我们约在TRB Hutong见面,TRB Hutong,是一家法国餐厅,法国菜做得还算正宗,这家餐厅坐落在智珠寺古刹内。那天阳光极好,去TRB Hutong前,我去了几条胡同扫街,槐树茂盛,遮盖天空,胡同更显狭窄幽深。阳光落在屋檐,墙壁,窗台,地面,光线深深浅浅,风吹叶摇,光影斑驳。我沿着TRB Hutong的导航位置走到智珠寺,因去得早了,TRB Hutong还未开门,这家店是到点才开门的。未开门时,我以为是古刹内的一间未开放的建筑,在院子里围着走了一圈,并不知道这间就是餐厅。智珠寺不大,院内安静,有一栋建筑房梁上还有未脱落的古旧木雕,屋顶有成群结队的白鸽群横过天空,花草寂静,寺内古风韵犹存。 我等到五点三十分,还是没找到TRB Hutong,有些焦急。因为与老乡会面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我又导航几次,显示TRB Hutong就在附近,可就是没找到。我挠腮抓耳,不得要领。古刹内有一家卖日系棉质衣服的小店,我走进去,询问店老板TRB Hutong的具体位置,他热情地告诉我,那栋还没开门的建筑就是。他们下午五点半才开门。他看了看手表,又说,现在到时间了,应该马上开门了。开了门,你便找得到了。我恍然大悟,感谢店老板后,退出他的店来,再走到TRB Hutong前,这时门已经开了,我走进去,餐位是老乡提前预定的,服务员将我安排到最里面靠落地窗的位置,幽静,视野风景都好。

坐下来后,才细细品味这家餐厅的风格。餐厅内部是现代简约典雅的格调,与寺内古建筑相互衬托,黄昏的余晖羞答答地落在红墙上,树影婆娑,浮生若梦。老乡从北四环过来,在鼓楼堵了一会儿车,他到之后,我们才开始点菜。金枪鱼,青苹果鹅肝,和牛,海胆,乳鸽,芝士南瓜汤,巧克力,餐前面包,还有吃完就忘的几个小菜,每一道菜的味道都很棒。我和老乡聊过什么,不记得了。谈天的内容完全被美味淹没得无边无际。只记得老乡说过阵子要办一场展览。 坐在我们旁边的一桌客人是一家人,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陪着女儿来过生日,用完餐后,将生日蛋糕摆上桌,一家人插上生日蜡烛,点燃,未吹蜡烛许愿前,女生抱着一束花坐在生日蛋糕前,甜甜地笑着,父亲举起相机拍下她抱花嫣然一笑的样子。我扭过头,眼里有些湿润,被这一幕感动了。有多少人,从来不过生日,没什么仪式,也几乎没有和父母一起坐下来享受静谧时光,没有好好吃顿饭。我扭头看向窗外,天已经暗下来,暮色里,有游人从我窗前经过,四目相对,游人消失在红墙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