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在滇缅边境做研究
(一)初识
“这篇公众号介绍的项目挺有趣的,不是去研究过苗族吗?要不要去看看布朗族怎么样?”
小R给我转了一条推文,点进去只是匆匆几眼:少数民族,人类学,景迈山。我有些心动。再回味一遍,我没有再犹豫,填好了申请表,递交。
当那封邀请函发到了我的邮箱,急匆匆地收好行李。
迎着门口六月的紫荆,初绽的露水,赶着清晨第一趟地铁,登上了去往长水机场的飞机。
从天空望向地面,小丘陵和蔚蓝大海被拔地而起巍峨大山和数不尽的青葱林海代替,下飞机的时候不再是热浪滚滚,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对,这是西南。
和队友们相逢,五湖四海,江浙沪,珠三角,湖南湖北,国内国外,自我介绍起来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一车的人紧靠着坐在吱吱呀呀的中巴车上,行李随着盘山路东倒西歪,云南小伙伴拿出了鲜花饼和火腿饼,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三小时,车从平稳的高速驶进了林海云海交杂的景迈山。
我忍不住用力推开了车窗,雾气涌进车内,夹杂着森林里的潮湿,白色云朵落在山间,掩映着若隐若现的绿色,路不再是平整的水泥,颠簸一圈又一圈盘旋直至山顶,两旁茶园和热带植物交错生长,层层叠叠漫至天边,群山延绵。
西下的光芒斜洒进杆栏式的小小村寨,蔚蓝因为金色混杂着粉色的云慢慢曙落了黄昏,几经颠簸折腾,到了芒景下寨的布朗人家,田野目的地。

(二)南方嘉木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普洱茶,普洱茶,生长在普洱澜沧得名。
景迈普洱正在申遗,进出景迈山都有武警在山上处铁闸门把守,严禁把外地的茶带入这片山林。走进每一户人家,都能够迎上大木头雕出来的茶桌,有些深,有些浅,木头形状千奇百态,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作为茶台的气质。接在桌面的同方向水龙头,透明的放茶杯的器皿里整齐摆放着一圈小茶杯,盖碗孤零零的放在一边,下面垫着一块擦水渍的小毛巾。茶桌后面都摆着巨大的木质架子,茶饼有的立着摆放,有些几个饼叠成一摞,或者巨大的包装袋里散装着青褐色的叶片。刚跨过门槛,主人笑脸相迎,招呼我们坐下,娴熟的用铁镊子拿出消过毒的透明小茶杯,问我们这些外行客人要喝些什么茶。眼里的热情,不只是为了招呼生意,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熟练,仿若是自家亲戚来串串门一样的随意。门前尘土飞扬的路,电线在村中房顶上交织,若隐若现藏在后面的制茶机器,藤蔓编制的大竹篓子静静地安置在后院,这样的景象和那些精美的茶具,放在茶桌上的一打名片,还有包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离合感。现代商品经济和原始制造业在同一个房子里汇聚,茶汤翠绿明黄,氤氲袅袅。


“我们原来都是拿大碗煮茶,喝的都是生普洱。2012年开始开发景迈山的茶叶,大伙儿都开始做茶叶生意了,客人方便喝茶我们就换成了小杯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了那点微妙的不和谐,发展相融的痕迹。
沿着上山的路,我爬上了位居村高处的茶祖庙。逼狭陡峭的小路,突然被平整的大理石板代替,气派的大门,左边是一口钟,右边一面鼓,三尊佛像并排在庭下。金色大殿,红色木桩,两旁盛放着鸡蛋花和蜘蛛兰,第一眼我就觉得这是一个修缮过的庙。
绕至庙后,一位爷爷,身着藏青一套布朗族服饰,专注的盯着一棵参天的大树,手里拿着木质弹弓,他在打鸟。静静走到他身边,我发现他的服装上绣着一株茶树的纹样。
他讲起了布朗族的老故事。
“一个将军,他在带领将士们打仗的时候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他的将领很多生病了。当时是在树上睡觉的,有一个士兵随机吃了一片茶叶。发现病却好了,他们就寻找到了一片茶叶更多的地方,扎根。后来他们慢慢意识到了茶叶可以治疗疾病,从那以后他们开始种植茶叶,并且不能够乱砍乱伐。茶祖不留金山银山,是因为金山银山有一天都会被吃光;茶祖不留牛羊,是因为牛羊很有可能生病死去;茶祖留下的是茶叶,布朗族人民可以通过茶叶治病,可以用茶叶换取食物,以茶为生,以茶为敬。”
我想到了他们眼里的热切,在茶山上忙乎的身影,还有走进每一家的大屏风和茶室,村里唯一两家零零散散的小卖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和聚落在一起的青绿色瓦房,不知道流传千年的故事有没有被岁月冲淡了模样,不知道喧嚣的外来市场会不会拼接回流失的部分,也不知道这样绿色的小叶子和漫山遍野肆意生长的青茗应和着故事带来了多少附加的文化价值。
广袤崇山的西南,这样的气候孕育出来的小叶子,环绕着家家户户的芳馨,化成深色浅色的氤氲,成为了小巷子人们寒暄的主题,伴着忧虑欢喜,与山川朝夕,来来去去,融进历史记忆。

(三)烛火盈盈
认识博物馆老爷爷后,我每天都跑去庙里找他讲故事。
他会吹笛子,跳舞,敲钟,还在旧寺庙里当过小和尚,村里的栓线招魂,山龛节都要找他诵经。
这万能爷爷给我做关于宗教课题研究的灵感,我得好好和他聊聊。
借着想去他家做客的由头,我得知了有一场栓线仪式在晚上举行。举办原因是家中小孩子的身体不好,想要找他去诵经。
我两眼放光,看着我一副好奇样,爷爷答应带我去参加栓线,一路跟着他小跑,嘴角上扬,小表情里的兴奋暮色也挡不住那种光芒。手里攥着一会儿要用的草药,和一些棕色小果子,爬了好一串儿楼梯,进了一桩木房子。安置好仪式现场,一张巨大的芭蕉叶倾斜着侧在墙角,那户人家围坐在一圈,中间是倒扣着的一个竹篓,竹篓上竹叶包着米饭,一根长长的麻线绕着这家人一圈又一圈。
“这是栓线,也被叫做叫魂。灵魂好容易弄丢,门开开关关,人来来去去,灵魂就会被带走。诵经让出走的灵魂回家,麻线拴着一整家人,因为一整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家里有事都会要栓线,腕上被拴起一条条白色的麻线,也就是栓住被召唤回来的灵魂,让它不再走丢。”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点燃的黄色蜡条,点燃的盈盈烛火在幽暗的木房里发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着每一个人脸上的轮廓。大人表情凝重或虔诚,老人家抚着头巾闭着双眼,小朋友盯着蜡烛发呆或者朝着我们这些举相机的旁观者笑。老老少少,传统彩色头巾到刚刚谈完生意回家就赶来参加仪式的西装革履。

我听不懂的经文,旁边没有关掉的电视动画片里稚嫩童声的配音,灵魂出走和回归具象在一条条白色麻线和他们的表情里。逝者带走的灵魂,生者迷失在来来去去,关门开门中的灵魂,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上的汇聚。
Anne Fadiman在文章里说,一个有癫痫的苗族姑娘在五岁那年姐姐一个关门的举动中触发了她的第一次抽搐。她的家人认为那是一种人和神之间的沟通,今天我看到这场仪式中认为门的开开关关也具有着灵魂生死状态属性的连结。
门在他们的文化中到底具有什么样的美学具象,他们举办的仪式对往生或者极乐有没有什么想象,出走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生者灵魂和死者灵魂相互缠绕循环,死后世界和生的世界在他们的意识中又有着怎样的交汇,生命的意义在这种集体对于生死时间性质的界限仪式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
昏暗中,思绪缠绕,随着烛火暗暗亮亮,不确定的火光朦胧的就像这场仪式一样隐匿神秘。
在参观这场仪式之前,我总想用自己学过的理论去分析某种形态,从而更加快速的感受这个文化的全貌,就好像急于拨开山间的迷雾想清晰的看到这整座山,可是云雾也是这座山的一部分,正因为它们的存在才让这座山完成,他们也属于这座山美的一部分。
我慢了下来,不再急着要去运用自己掌握或学过的知识模型,构建和探讨这种仪式牵引出的宗教更基本的规律,在这个氛围中想去感受这样宗教性仪式提供给我们对于生命生死壮丽理解的新的美学思路,和他们一样享受这样的过程。
从旁观者,我融入了,成为了参与者,参与后又抽离,感受这背后的美,具象,时间,空间,往生,存在。

(四)卡车的敞篷后尾箱
我们想坐在卡车后面的敞篷后尾箱里下山。
在经历了10天深山生活之后,为了庆祝好朋友的生日,新目标从田野研究变成了如何沟通找到一辆车送我们下山,去到30分钟车程的镇上买一个蛋糕。
最后在我们送礼,赞美,以及买茶诸多讨好的行为下,有一个阿姨答应送我们下山,再把我们带回来。
第一次坐在车厢后面,360全景无天窗,旁边的同伴大声嚎着各种各样的歌,从小美人鱼到MaMamia, 风吹的我们张不开眼睛,看着两旁的绿色一点点朝我们远去。山间的空气毫无防备的侵袭着鼻腔,忽晴忽雨,我们点颠簸着下山。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有趣,看着一次一次倒退的村庄,迎接着的一排排茶树,转弯看见低入深渊的峡谷,再转弯又看见拔地而起的高山,这样的惊险变化刺激着我的视觉,三江汇聚的滔滔江水冲刷着两旁的岩石,盘山公路蜿蜒着山间荡气回肠,赞叹也好,静默也罢,崇山间的瑰丽,绽放进了心里。
快要进城了,阿姨说前方会有交警,让我们回车里坐。
“Our Culture is so boring.”
老师告诉我们,这是安娜庆穿上了苗族盛装后说的话。
城市中拐角过去高楼还是高楼,马路之后仍是马路,不会有森林中夹杂的潮湿,也没有地方来种这些有神奇芳香的小叶子。
回程我们端着大蛋糕,又跑回了卡车的敞篷后尾箱,半途中山间的云下起了雨,豆大雨滴敲在车上,头顶,我们被雨水淋的睁不开眼,驶出了那片云,怒放的阳光又照的我们不敢看。奇幻的穿越在一座座山间,仿佛穿梭在时空隧道。
回到村子里,三个人有些狼狈,还有那个因为盘山路撞的有点变形的大蛋糕,这是山野陪我们庆祝的日子。
(五)远方
两周在村子里的日子就好像只喝了两杯茶,看着老师的反馈:善于飞行的鸟的眼睛里只有远处的天际线,我不知道你会飞去哪里,想必会很远。
看着远去的山峦,飞机越飞越高,飞向东边,靠近海岸线的那边。
我想着这过去的14天,想着这需要诗心与情怀的学科;
想着美学的光在每个人的眼里熠熠生辉;
想着从香茗穿梭到云海盘山的颠簸;
想着山野到海岸线的交集,和有着青葱林海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