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我的初老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倾诉欲正在逐渐降低——不但是尽可能地避免谈话，更深层的是——内在产生话语的那个喷泉似乎已失去活力了。与很多人描述过的，因为想到发言后可能被怼，被嘲讽被质疑等各种不良后果而减少话语不同，我只是单纯地明白心底里没有要表达的东西了：不是阻力太大，而是动力的失去。不知道这是意味着对生活热情的日渐丧失，还是暗含着一个更加成熟审慎的自我。

除了心不在焉的礼貌寒暄以外，没有什么真正想说的，也没有真想问的。常常希望自己是一只无垠沙漠里的蚂蚁，就静静在烈日下无声的沙海里缓慢无声地爬着~

这种倾向其实很早就出现了。应该还是小学的时候，记得某一天下午和妈妈聊天，说着说着，我突然说：“讲的这些话都没什么内容，好没意思呀。”是真的仔细想了才说的。妈妈立刻回我：“生活本来就是闲聊嘛，哪有那么多有内容的话，不就说说每天吃喝玩乐的事嘛。”妈妈说的或许是生活的真谛，我最近才懂得。

但在经过活泼多动的青春期和大学时光之后，毕业的我，在一个社会人的身份下，逐渐又变成了那个仔细思考每句话意义的执拗者，“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么想着，又渐渐地寡言起来。

王小波那本《沉默的大多数》比较有名但一直没有拜读，最近察觉到这种发自心底的沉默后，觉得或许他已经对我的状态做过评说了呢。但据我观察，现代社会中并没有沉默的“大多数”，多的是每日聒噪玩闹的人群，朋友圈、微博妙语连珠不亦乐乎。诚然，如今的社会已经不再鼓励“静思”了，“消费”、“创新”、“竞争”，不论哪一条其实都是要求你表达自己——话语自然是表达的第一出口了。有时，偶然看到一部影片，会惊讶地发现在较原始的部落里，他们的生活宛如默片，虽然已经有了成系统的语言，但更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用沉默相对。那些在密林里，高山上坚持着古老生活习俗的族群，几乎都是在坚持保守着平静的沉默。而我周围所见，则更像另一部小说的名字——《过于喧嚣的孤独》。

说回《沉默的大多数》吧。我得承认自己的浅薄，书中所言沉默的大多数，与我主观臆断的理解还是有不少差距的。王小波所言，更多的是那些不在公共领域发表任何看法——即使利益受到了侵害，但由于缺少“实力”和“身份”做后盾，保持着沉默的人。所以“沉默的大多数”完全也可以是聒噪的大多数，时代虽不同，但每个时代的愚昧却是大同小异的——为明星八卦，为搞笑段子，为吃喝玩乐可以深入讨论发言，但一旦那触手伸到了一些公共议题的边缘，大家就仿佛集体失语了。最初可能是有话不敢说，不愿说，到最后变成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话了。

还是海子讲的实在：“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许是早已不相信自己的话语，可以产生任何改变，而逐渐舍弃话语了。这个意义上，“沉默的大多数”依然沉默，也依然是大多数。而我的情况与这不同，或许只能算是沉默的个例了吧。

像忧愁一样，我的沉默不知从何处而来，但确实来了。或者说，我的倾诉欲不知向何处去，但就是去了。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我对自己还是怀了一点敬意的。

不知何时起，想要“变优秀，变厉害，变学识渊博，变人生赢家”的愿望被取代了，我的人生理想是做个“大智若愚”的人，还曾和别人笑谈说：“做不了大智，只要有了愚，也算成功了一半”。喜欢阅读的文风，也从华丽肆意向朴实无华转变，某一天想起高中语文老师说的，真正好的文章就是老老实实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去掉不属于它的部分即可，才恍然明白并深以为意。

对于自己恍惚间在岁月流转里渐渐领悟到真实质朴的可贵价值这件事，我仿佛手里接住了初秋第一片的落叶，看见它的正面写着成熟，背面写着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