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拯救者的一生
自己闲的无聊,随手写的小故事。
我作为一名被拯救者,对于生活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来都没有得出过一个合适的答案。
一切开始于我五岁那天。我和家人去市内的广场玩,那中间有一个大的喷泉水池,外侧和里侧都贴着纯色的黑石板,水池的东侧有一个巨大的人像,据说是几千年前的一位君主,肃穆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管理人员为了省掉电费和不必要的麻烦——我想主要是因为后者——这喷泉常常是关着的。水不算干净,但倒也不能说脏,而且勉强是活水,所以很多家长都在那旁边闲聊,让自己家的孩子去水池里打闹。我虽然并不喜欢玩水,也不善于交际,但为了让家长能够毫无障碍地和他们的朋友聊天,我常常一个人假想着自己有一起陪来的朋友,疯狂地撩拨着水面,让大朵的浪扬起又落下。有些更小点的孩子会被我吓到,而和我年龄相仿的会皱眉头三三两两的走开,更大一些的会向家长去表达不满。然而这几乎不会有什么收获,大人只会觉得这是小孩子之间的问题,而小孩子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忘掉愤怒和别的任何反感情绪。关于这件事,他们是大错而特错了。
当然,也有早熟的孩子会认识到这一点。他们知道孩子间的问题只能用孩子的方式来解决。我身边并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只有百无聊赖的水花。水阻拦不住它上方的风。
一支水枪飞了过来。
“喂!那边的!帮我捡一下!”
我抬头看向那边。自然是不认识的人,但他身边还有两个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约莫是同伴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再次望自己的右侧,那水枪是刚灌满了水的,沉在水池比较深的地方。我的表情大概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太深了,我够不着。”
“你离得比较近,我这边过去太远,脚会抽筋的。你用脚把它勾起来就行了。啊,别用你的脚抓枪口或者开枪的地方,臭死了。”
相当拙劣的借口。但是对于劝一个不会拒绝他人的孩子来说,足矣。我相信了他。知道了。我那时这么回答着。手边没有过多可以抓的东西,只有一个喷泉喷口,像荷叶柄一样从水底伸出。它成了我心中最稳妥的支柱,甚至有一种只要抓着它,我可以一直从这里游到最深处再游回来的感觉。我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们三个还在等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在水里晃来晃去,透过模糊的水面,我看到那把水枪被搅动的水流带起转动了一圈。
还差一点。我把手向下探去,嘴巴也淹到了水面之下。已经记不清那喷口是不锈钢还是铜铸的,印象中只有那滑溜溜黏腻腻的苔附着在上面。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欺骗自己这并不可怕,闭上眼睛潜了下去,凭在水面上大致估计的方向伸出脚,脚趾拼命抓弄着,寻找那廉价水枪的所在地。水下的世界用气泡声和水声模糊了那些人的喧嚣,甚至有一种平静之感。
就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找到目标,而且已经适应了这份被灰绿色浸染的世界时,喷泉管道上的青苔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我失去了平衡,手也从那原本稳妥的金属杆上溜开。头很快向下沉了下去,我依然没有睁眼,耳旁的水压慢慢增大,像是把逐渐钳紧的核桃夹。我的腿似乎有那么几次冲出了水面,但可惜它们不能替我的鼻孔呼吸。各司其职是必要而有道理的。
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这短短的几秒内,肺部的空气已经要消耗殆尽了,我希望自己能看着这安静的水下而离去的。在这最后一瞥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把水枪。它被我的挣扎从水底游起,竟然已经浮到了比我的视线还要高的地方,毫无威慑力的枪口此刻正对着我,仿佛在低声絮语。
我大概是要死了,然而仅仅五岁的我竟然对此非常平静,这绝不是因为我不晓得什么是死亡,单纯是对生活毫无期待罢了。
就在我喝下一大口水之后,周围的水忽然有力地搅动起来。我只呛了一丁点水,就被从那阴暗的灰绿色水下世界里抬了出来。那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皮肤甚至有些苍白,但很有劲,看起来壮实的像一头北极熊。我对他的畏惧感甚至超出了刚刚对死亡的那一丝丝恐慌。他将我平放在了被太阳晒热的石板上,这才大声责骂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谁家的!别让小孩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差点淹死知道不?”
周围的大人们似乎刚刚才注意到险情,包括我的父母。
“你跑那边去干吗!我不是和你说了好好在这边呆着吗!”
明明他们并没有如此叮嘱过我。但我没有反驳,只是指了指刚刚差点让我失去生命的地方:“我想去捡个东西……”
“捡啥?!”父母的声音更大了,仿佛要用气势盖过在场所有人的声音,所有人都盯着我。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等着我的回答。我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是期望我在那发现了一条金锭,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才能合理解释我为什么要擅自跑过去吗?
原本觉得自己还占有些许道理的内心紧巴巴而可怜地皱缩着,声音也因此颤抖起来:“水……水枪……”
那个救了我的陌生人二话不说回到了水池里,那深度对成年人来说并非什么要命的险情。原本十分危险的任务在他那里变成了探囊取物的可怜游戏:“是这个吗?”他把那黑色的、带着塑料制品特有毛刺的玩具高高举起。见这贫贱到可怜的目标,大多数人开始劝告自己的孩子不要像我一样做出蠢事,其他家长有的嘁了一声,同情地看看我,又同情地看看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在同情什么,但那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悲哀的友善感。
妈妈见到这玩具后的第一句话是意料之中的:“这东西哪来的?”父亲的声音更加平静而严肃:“拿过来,我看看。”
陌生人反而成了最惊讶的那个:“这不是你的东西?”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嗫嚅着告诉他们,这是那三个孩子的玩具,我只是想帮他们捡回来。我指向他们曾经站立的方向,然而那里的水面异常平静,没有人触碰出一点点波纹,仿佛从来没有什么人告诉我应当去这么做。但如果他们走了,至少我还有机会独占这把水枪……就在那蠢蠢欲动的自私感控制着我,让手向救我一命的陌生人伸出时,那三个孩子和家长过来了,在我父母身旁说着什么。
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如何讨论的,想必都是对我很不友善的话,而这些不友善的部分主要来自于我的父母。或许不记得的原因并非是记忆的模糊,而是颅壳中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对我的善意,它们主动抹去了细节,以免我在未来被困入自责的牢笼。那把劣质水枪总算是回到了那个孩子的手上,他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显然也遭了批评,但倒也没有因为批评而沮丧。他们的身形在斜落的淡黄色阳光下逐渐变小,就在完全离开广场之前,夏日的微风从他和家人的方向吹来,在滚烫而巨大的广场地砖上弹跳着,毫不留情地塞进了我的耳朵,甚至没有给我躲避的机会。
“臭死了。”他说。
而我晚上被父母责令在冰箱和墙角间的缝隙中面壁思过四个小时,相比之下就是小事罢了。
在我讲完这个故事以后,对面的那个姑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是个非常令人悲伤的故事,但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于我而言,应该算是高兴的事吧,毕竟那个陌生人救了我的命。而救我一命究竟是好是坏,还是另说为妙。”
她摘下韩式圆帽,放在不断滴落水珠的玻璃杯旁,那里面的冰果汁已经下去了一半。“我刚刚救了你一命,这话对救命恩人来说可不合适啊。”
“是我欠考虑了。抱歉。”我回答的轻快而迅速,像是春天捉虫的燕子。
她低下头沉思了几秒,白色短袖连衣裙的褶皱投下极好看的阴影。常人穿这样的衣物往往会有一种平凡之感,因为这件连衣裙实在太过素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或花式缝边,但她却能令其显得非常特别。这份特别也有自我暗示的因素在,我这样想,毕竟她刚刚救了我。我是一个专职的被拯救者。
“刚刚讲的这个故事确实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只是纯粹的意外。你说自己是天生的被拯救者,我还以为是什么诅咒之类的,也就是普通人会经历的事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宽心吧。”她试图安慰我,语气缓和而轻柔,就像那纯白的连衣裙一样舒适。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我以为自己的故事里是不会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着,你救下我的这一次是人生中最神奇的经历,我很感激。”
“一般人确实不会相信魔法啊法术啊之类的事情。再说了,你能意识到不同寻常之处我反而很惊讶,毕竟我做的是很细微的事情。”她笑得有些害羞,显然这种神神叨叨、极其不真实、有些像小学女生才会提起的事情并非是上得了台面、可以随时随地提起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对我来说,她所做的事情与细微并不沾边。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那么在意我,我不过是一些重要生活的配角,是让主角们意识到自己价值的工具罢了。我的生命,只对我自己意义重大,于其他人而言只是早晚会被遗忘的插曲。
两个小时前,我正在楼上的商场里买东西,瓷杯或者是浴巾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排队的人很多,人工柜台和自助柜台皆是如此。为了不麻烦看上去对此颇有怨念的超市员工,我默默选择了人流较少的一个自助柜台。尽管有些人坚持不去理会屏幕上明明白白的文字,而是要求在一旁忙到冒烟的员工帮忙操作(我时常在想这举动的具体含义),但如果我能少麻烦别人一点,或许就能让生活变得更简单更安全一点。
险些被淹死之后,距今为止的二十年内,我是个每天都要被别人拯救的人。这显然对彼此都很麻烦,而我厌倦问题的解决和产生。买东西不是什么难事,我成功的让那个团团转的员工得了几分钟空闲,收拾好东西后便径直离开了。
直梯前排队的人很多,考虑到里面还有着急回家的主妇和孩子,我没有去占用那狭小宝贵的空间和时间,转而向扶梯的方向走去。然而正是因为这多余的忧心忡忡,我被陌生的她救了回来。
因为对台阶的高度判断失误,原本稳当的脚步失了力。就在即将从电动扶梯上滚落而下时,我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拉住了。我拼命保持平衡,她焦急地跑了过来,抓住挣扎挥舞的手臂,成功把我从另一个世界的深渊旁拉了回来。依然是短暂得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没人在意这小小的险情,但她显然对此很激动,而我则从过去二十年间几乎每日不断的被救助生涯中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她的确能做到一些常识无法解释的事情。但也仅仅是一些。对生活毫无帮助,能偶尔拉住像我这么重的一个人,维持几秒就是极限了。毫无实用意义的东西。
但确实非常奇妙。我向她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她自然很开心。“谢谢。”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来那柔软而令人心底融化的笑容。为了表示感谢,我请她喝了饮料,她那天点了一杯风格相称的蜜桃乌龙茶。
她的故事究竟会是怎样的呢?我在心底暗想,那一定是和我无关的故事。
“要留个联系方式吗?”她依然微笑着,像是一朵极甜的小雏菊。我很想顺势同意,但一个应该就此别过的配角是不应该掺和过多的。我不是她故事的主角,这一点几乎是某个存在用严肃而急迫的声音不断警告着我。眼球难受的肿胀着,视野几乎快要变成了红色。
“不用了,再次感谢你救了我。我很期待你以后的故事。”
那声音停下了。她有些意外,笑容带上了些许落寞。别过之后,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希望她有一个好故事的人生。
当我下一次被救的时候,我没能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她穿的是标准的工装,高跟鞋的步声像是啄木鸟的伐食。我提出了感谢,而她的回应很冷淡:“不客气。”
她忙于工作,而我则很不识相地想要继续向她讲我的故事。
她的反应更贴近普通人,或许她所在的故事是某个职场剧:“我现在很忙。”
相信我,你的生活方式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对你来说更重要。我对此很确信,但没法说出口。“听一下我的故事吧?不会很久的。”
她皱起了眉头,不是普通的怀疑,而是真正、彻底的厌恶:“你没正经工作的吗?一天到晚就在路上等着给别人讲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你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人生经历很值得讲?不觉得很恶心?”
是啊,很恶心。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再坚持下去,目送她离去了。从那之后,我也放弃了讲述自己和他们的故事。毕竟,我只是个等待着让他们去拯救的配角。
如果说拯救别人可以是一种责任,一种工作,一种传说,一种英雄气概,那么被拯救的人理所当然也应该被有名有姓地记录下来,被激励被鼓舞被躁动着去前往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地方。但是假设被拯救之后生活仍然毫无变化,甚至会变得更糟,那么那个人往往会仇视自己,甚至仇视那个本应感激的拯救者。这并非任何人的过错。只是命运的陀飞轮不断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一次次晃动、上紧发条而已。
人们常说能拯救一个人的只有自己,那是建立在运气处于正常水平左右的这一基础上。如果说他的运气糟糕透顶,甚至于一言一行都会被生活拿去开玩笑,直至举步维艰,那么这个人还能好好面对生活吗?是被彻底打垮,还是像罗曼罗兰所说的那样,成为敢于直面生活的勇士?
几十年后,在我即将死去时,我仍然没有感受到那种面对死亡的恐惧。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向来是独来独往的。一生中遇到的险情数不胜数,有的符合常识,也有跳脱现实的。我历数着自己被拯救的一生——净是给陌生人增加麻烦的一生,不知悲该向何处去。
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昨晚剩下的半杯水就在床头,而我能与它相接触的只有目光。就算能举起,是我先失去意识还是那点点水流先呛死我,尚还是个未知的结局。这次,终于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想到这件事,我全身上下传来一阵解脱般的舒适感,仰头望向天花板那块如气球飘飞形状的小小污渍。
然而一片灰暗中也会有小小的光点的。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块黑乎乎的痕迹拼命回想。是了,我也是拯救过别人的。那个多事之秋的下午,那个等待过马路的小孩。她弄丢了自己要带去学校的手工作业,而我准备看望当时一个友人刚刚出生的孩子,在路边买了一个动物气球。
孩子的哭声总是令人不好受的,有些人会因此愧疚,而有些人会因此暴戾。我试图安慰他。对她而言,想必交不上作业是与失去生命几乎可以等同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动物气球未必可以顺利拯救她的作业,通过老师的考核,但它至少拯救了一个孩子在上学路上的心情。
毕竟我只是一个等待被拯救的配角,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否则便是贪婪。
于是,我回忆着自己这被拯救的一生,念着或许是唯一拯救过的人,等待着那温柔而又可爱的死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