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丈夫-丁西林
亲爱的丈夫
剧中人物
原先生
老 刘
任太太
任先生
布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厅屋，后面左右两边，各有一独扇门，通过道。室之右壁为旧式长格，室之中央，置一小桌，四围置轻便小椅数张，桌上放一花瓶，内置鲜花。室之左前部装一洋式白铁火炉，炉旁置茶几沙发及安乐椅，椅上皆有腰枕。一切家具陈设新而精致，处处表现出一个新成立的新家庭的气象。一个年在二十岁以上的青年（原，）带了帽子，穿了大衣，立在电灯之下看晚报。少停，一个听差的（刘）由右门走进，手捧茶具，肘下挟了两本杂志。
刘 老爷在书房里写信，一会儿就来。（将茶具放在桌上，将杂志送到原的面前。）这是刚寄来的杂志。——这屋里很热，您不把大氅脱了么？
原 （讲晚报塞进大衣袋里，以帽与之。）太太在家么？
刘 （代原脱衣。）在家。要不要请去？
原 不用。（拿了一本杂志，做到茶几旁边的一张大椅上。）这几天太太出门没有？
刘 （将衣帽挂到衣架上。）我们太太不爱出门。
原 （随便的翻阅杂志。）你怎么知道？
刘 （倒茶。）来了两个月，一共才出了三次门。上一次连雍和宫打鬼都没有去看。（送茶。）您喝茶。嗳，不过也挺好，那么一点地方，那么多的人，又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原 （将报纸放在一旁，取了茶杯。）太太不出门，在家做点甚么？
刘 （正在拨火炉。）太太？太太的事多得很。早上看了我们收拾屋子，下午看看书，写写字，空的时候做点活计。
原 太太还会做活计么？
刘 您看看这屋里的窗纱和桌布······
原 那都是太太自己做的么？
刘 （擦了一擦手，椅上取了一个腰枕，送到原的手里。）连这上的花儿都是太太自己绣的。
原 这样的能干？（接了腰枕随便的看了一看。）这花儿做得好不好？
刘 我们那儿配知道这样的东西。
原 客气，客气。
刘 （取回了腰枕，手指着上面的绣花。）您不要看不起它小，嗳，俞小愈难，又要漂亮，又要脱俗，难就难在这个上面。（将腰枕拍了一拍，放还原处。整理其余的椅饰及室内的家具。）
原 （短停顿以后。）太太的脾气好不好？
刘 很有点规矩。
原 （误会了他的意思。）啊，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嗳？
刘 我们做下人的怕的不是做主子的讲规矩······
原 喔？——怕的是甚么？
刘 怕的是做主子的没有身份！
原 喔！——你们太太有没有身份？
刘 从来没有骂过我们······
原 啊！
刘 讲话非常的客气。
原 所以你们对她也得客气客气，对不对？
刘 那是应该的。比方拿穿衣服的一件事来讲，······
原 她要你穿大褂儿？
刘 我向来不着短衣。
原 喔，对不起，我忘了。
刘 她最不愿意看见我们穿脏的衣服，前天我穿了一件旧大褂儿，其实不能算脏，太太看见了，她说：“老刘，你这件衣服应该换了。”我说：“太太，那一件洗了还没干。”她说：“你只有这两件么？”我说：“是。”她说：“两件怎么够穿？过天叫裁缝来替你做几件新的吧。”
原 叫裁缝来做了没有？
刘 （指了身上现穿的新长衫。）一齐做了两件。（取了纸烟缸子。）
原 啊，这就是你所说的做主子的身份！
刘 （点了一点头，送烟。）你抽烟。
原 （取了一支烟，刘代他燃了火，原喷了一口烟。）所以你的新主子比旧主子强得多啊！
刘 喔，大少爷，您不用那么讲。您知道，我是不愿意出来的。
原 不错，不错。（由桌上拿了纸烟缸送到刘的面前。）抽烟么？
刘 （拒绝。）喔，大少爷！
原 怎么？戒了烟么？
刘 您应当知道，这不是在您的敷上啦。
原 啊，不错，我不应该拿人家的烟请客。（从自己怀里拿了烟盒子，再送去。）这是我自己的，金马牌子，真正的国货，尝一尝，看味儿好不好？（刘依然拒绝，无意中向门看了一看。）喔，不要紧，你们老爷和太太都是有身份的主子，客人请你抽烟，绝不会见怪的。
刘 （接了一支烟。）谢谢您。（自己燃了火，吸烟，这一支烟，引起了两人旧日的感情，所以以下的谈话，愈加的亲密了。）大少爷，您以前认识不认识我们的太太？
原 不认识。为甚么问我？
刘 （犹豫。）因为——我老想同您说，总没有空儿。（走近。）我觉得我们太太很有点奇怪。
原 有什么奇怪？
刘 我对您说了，您可不要对老爷太太讲。
原 你说吧。
刘 我们太太······
原 太太怎么样？
刘 是老妈子说的。
原 老妈子说甚么？
刘 （走近原的身旁低了声。）自从太太来了之后，我们老爷还没有在太太房里歇过。
原 喔，傻东西！
刘 傻东西？您不信么？
原 我？我很信！
刘 您不觉得奇怪？
原 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这不是你们太太的奇怪，这是老爷的奇怪。你们老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刘 不知道。
原 啊，你们老爷是一个诗人。你知道不知道怎样叫做诗人？啊，你不知道。一个诗人是：人家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人家看得见的东西，他看不见；人家想不到的东西，他想得到；人家想得到的东西，他想不到；人家做得出的事，他做不出；人家做不出的事，他做得出。
刘 （不信。）太太每晚睡觉都把门锁上。
原 那算得甚么？你们老爷袋里有把钥匙！（刘摇头。）
刘 厨子说······
原 厨子说甚么？
刘 （低了声。）厨子说我们太太一定是个······（走到原的耳边，讲了两个字。）
原 胡说！混账东西，滚出去！
刘 （带笑。）老爷写完了信就来。（将纸烟的火头捻熄，带了烟走出。）
（原坐在椅上看杂志，少停，任太太由左门走进，手里拿了未做完的毛织物。）
原 啊，任太太。（起立。将书放下。）
太太 原先生。
原 这几天好吧？
太太 多谢，很好，请坐。（两人同坐下。）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我简直不知道。我们的听差，真是一点规矩都不知道。（走去代原倒茶。）
原 规矩？啊，不错。
太太 怎么？
原 我们，你们的听差，很知道规矩。我一进来，他就要去请你，我因为恐怕你有事，所以没有要他。（接了茶。）多谢。
太太 他就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
原 没有没有，老刘在这里陪了我半天，我们谈得非常的有趣。我正在这里想，觉得中国真是什么人才都缺乏，像他这样的一个听差的，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太太 这是你的成绩啊。
原 怎么是我的成绩？
太太 因为他是你教出来的，你是他的旧主人。
原 我教出来的？我从来就没有教过他，什么事都是他教我。从我七、八岁在书房里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顾问。记得有一天，先生出了一个对子，叫：“笼中鸟”，要我对。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就去问他。他叫我对了一个“虎离山”。先生说，字面虽然不工，意思还不错！
太太 哈，他甚么都知道。
原 是的，甚么都知道，不过他的专门知识，是中国的旧戏。所有北京的一班唱戏的，你如果问他，谁是谁的徒弟，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谭派，谁是汪派，谁的拿手好戏是《三打》，谁的拿手好戏是《三斩》，他可以原原本本的背给你听，还可以包你没有一点错儿。（任先生由右门走进。）哈啰。
任 哈啰，对不起。（向任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想去倒茶。）
太太 （起来代任倒茶。）让我来替你倒吧。你一做起文章来，就甚么都不管，客人来了，也不来招呼。（将茶送给任，并替他整理衣领衣扣。）
任 谢谢。客人？谁是客人？
太太 原先生已经来了好久，······
任 原先生？喔，我们不把他当客人，他自己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客人；就假定他是一个客人，他也不是我的客人，因为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看你的。
太太 静庵！
任 是的，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他们来的时候，都说是来看我的，但是他们都是来看你的。（向原。）老朋友，赶快的结婚吧，一个人一结了婚，从来不来看你的朋友，就都来看你了。
原 不要以为个人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不要忘了，有的人，一结了婚，从来不看他的人，就都去看他；还有一种人，一结了婚，从来去看他的人，就都不去看他了。
太太 那他最喜欢了。他最讨厌的就是客人。
任 素贞！
刘 （由右门走进。）太太，一个姓胡的请您接电话。
太太 姓胡的电话？那一个姓胡的？
刘 他不肯讲。他说提到姓胡的，您就知道。
太太 （面上现出不安的样子，但顷刻之间，恢复了常态。向刘。）再添一点茶来。（刘取了茶壶走出。任太太取了手工亦随后走出。原与任两人的目光，都不知不觉的跟随了她。直等到她出门之后，两人同时回过脸来，目光恰恰相遇。）
原 任太太走路，走得真好，从来不曾看见一个女人走路，有她这样走得好看的。
任 （慨叹。）嗳，她的好处多的很。你同她还没有十分的熟识，等你同她处久了，你才知道。
原 用得着么？从今晚我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我的知识，就已经长进了许多。
任 （摇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只有旁人觉得到她的好处；一种，只有她的男人觉得到她的好处。。只有旁人觉得到她的好处的女人，一百个人里面，你可以找到十个；只
有她的男人觉得到她的好处的女人，一百个人里面，你难找到一个。
原 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是的，一个人常见了，就看不出她的好处来。
任 常见了就看不出好处来？没有这么一回事。
原 那么，为甚么同是一个人，在订了婚的时候，你总觉得非常有趣；等到结了婚，那味儿就淡了呢？
任 是的，同是一个人，不错，但是在订了婚的时候，她只是专门的打扮了给你看。等到她和你结了婚，她只是专门打扮了给你的朋友看。专门打扮了给你的朋友看，本来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不过她还要专门的不打扮给你看。
原 这正是老婆的好处！
任 这正是人家老婆的好处！
刘 （手里拿了茶壶及一张名片走进。将茶壶放桌上，名片向任送去。）会您的。
任 （看了名片。）我不认识他。是怎样一个人？
刘 是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
任 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他到这里来干甚么？
刘 问过他。他说——他说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见你。
原 是怎样的一个人？
任 他现在在那里？
刘 在客厅里。
任 （向原。）坐一会儿。（不愿意的走出。）
刘 （将门关好，仓皇地走到原的面前。）喔，大少爷，大少爷！
原 （一惊。）什么事？
刘 这个人是统领衙门里派来拿人的。门外还有好几个卫兵！
原 拿人的，拿什么人？
刘 拿——拿我们的太太！
原 胡说！
刘 一点都不胡说。今天是汪大帅老太太的生日，家里有堂会。把北京所有的名角儿都叫去了，只有黄凤卿没有到，大帅生了气，要办他，所以派了人来拿他。
原 拿他，拿他，到底拿谁？
刘 您还不明白么？
原 明白？不知道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刘 喔，大少爷，那一天他们结了婚，一回到家，我就看了出来。
原 （不耐烦。）看了出来，看了甚么出来？
刘 我们的太太，是黄凤卿扮的！
原 胡说！
刘 您不信？喔，他那眼，他那嘴。他那笑法，他那走路！
原 是那儿听来的这些瞎话？
刘 喔，他们先到他的家里，拿了他的伙计，问他老板在那儿，他说，生病了，问他在那儿病的，其初他还不肯说，后来——后来他们要枪毙他，他方才说了出来。
原 说了甚么出来？
刘 说他老板在我们家里。
原 吁！
刘 告诉您，一定是他。您想，自从老爷结了婚，他就没有唱过戏。
原 （好笑。）弄清楚了，谁没有唱过戏？黄凤卿没有唱过戏，还是你们太太没有唱过戏？
刘 （也不耐烦。）喔，他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任 （手里拿了一张字条，由右门走进。）荒谬绝伦的事！说黄凤卿在我家里养病。看你懂不懂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话。
原 （读字条。刘在旁边静听。）“汪大帅把我押在班房，如不把您交出，立刻就要枪毙我，这不是闹玩意儿，我上有一个老娘，下有五个小的，请您可怜我这条小命，见字即来，为要为要。胡升扣头。”
任 这是怎么回事？
原 （向刘看了一看，刘正在倒茶，会意走出。）听说今天是汪大帅老太太的生日，把北京所有的名角儿都叫了去唱戏。现在什么人都到了，就只黄凤卿没有到。现在他们要拿他。
任 拿他，为甚么拿到我这里来？
原 那我可不知道。（慢慢的。）也许——任太太长得有点像黄凤卿······
任 岂有此理！
原 不要忙，有人还说任太太就是黄凤卿扮的呢！
任 混账。
原 说句老实话，任太太的样子，倒实在有点像黄凤卿，——嗳，简直竟可以说很像很想。如果任太太不是一个女人，······
任 （恐怖起来。）甚么，你说她不是个女人？
原 （急辩。）我没有说。我说如果任太太不是一个女人，连我也都可以相信。现在我们知道黄凤卿是个男人，任太太是个女人，所以······
任 （气恼。）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女人？
原 （意料所不及。）我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女人！难道她——她不是一个女人么？
任 （怒。）我怎么知道？
原 你怎么知道！！！喔，天呀！（跳起。）结了婚两个月，不知道······
（任太太走进，任两手抱头，坐椅上。）
太太 （由左门走进，满面的悲愁。刘随其后。向刘。）叫车夫把车子拉出去，我即刻就要出门。
刘 （犹如预知。）是。（由右门走出。）
太太 （走到任的面前，悲伤的。）静庵。我有一个女朋友病了，刚才来电话要我就去看她去，······
原 啊！
太太 ······病得非常的厉害。医生说，如果今天晚上要不发生变故，或者有几分希望，不然，恐怕有点危险。
原 他们要把他枪毙，是不是？
太太 甚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原 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那字条儿上的意思。（手指桌上的字条。）
太太 字条儿？（取了字条，读了一遍，其初略有为难之色，但立刻转为镇静，露出笑容。）啊。
任 （跳起，粗鲁的把她拉住。）你是谁？
太太 我？我是你的太太。
原 不错，问题是：是个男太太，还是个女太太？
任 （将她震摇。）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太太 （撒娇。）怎么十个男人，就有九个是野蛮的。你们就都会欺负女人。
原 喔，女人！
太太 女人，是的，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理想的女人。
任 我问你，为甚么走到这里来？
太太 （愤慨。）为甚么走到这里来？好像害了你似的！我来了两个月，把你的屋子弄整齐了，把你的起居饮食弄舒服了，把你的头发剪短了，把你的衣服刷新了；请问，我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从来新婚夫妻没有享过的幸福，你享尽了；从来男子没有享过的女子的爱情，你享足了。不相信，等你再结婚，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那时你就要想念到你的第一个老婆；因为她们只能恭维你，伺候你，服从你，倚赖你，怕你，怨你，悲你，痛你，哭你，殉你，她们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的爱你。
任 （自嘲。）为甚么把这样大的幸福，加在我的身上来？
太太 坐下来，让我讲给你听。（三人同坐下。）有一次，北京的“文人才子”，在中央公园，开了一个辩论大会，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中国的旧戏有无男女合演的必要。”那时间，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也有。正当辩论紧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头上的头发，约有五寸来长，脚上的皮鞋，至少有一只是破的，身上的大衣，最多也就剩了一个扣子，······
原 静庵，那恰恰是你。
太太 他说：“我不承认中国的旧戏有男女合演的必要。反对的人，无非是说，男人表演男性，女人表演女性，总要比男人表演女性，女人表演男性，格外的合情合理。这种见解是非常的高明。可惜的是他们那话，缺少了点根据。他们先就承认中国旧戏里面，只有两种怪物，——是的，两张怪物——一种是张了口大喉咙嚷的，一种是逼着口尖喉咙叫的；一种是把头发卷在脑袋后面的，一种是把它挂在鼻子底下；一种走的是中国的“八”字，一种走的是阿拉伯的“8”字。事实既然是如此，我不知道男女合演的必要在那里？”他说完这几句话，赞成的，反对的，鼓掌喝彩，全场一致。因此现在一班走阿拉伯“8”字的人，都保全他们的饭碗。（少顿。）那时会场的一个基角儿里，坐着一个美丽无比的妇人，头上带了一顶帽子，身上穿的一件旗袍，就连她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
原 静庵，那就是她。
任 现在你来报复我？
太太 喔，不是，我不是来报复你的，我是来报答你的。你说我是一个怪物，你知道《雷峰塔》的故事，现在你就是许仙，我就是白娘娘。（走到任的身旁，扶其肩，很亲密的。）静庵，这两个月，我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美丽过，也不曾有这样的丰韵。你，看看你！你的灵魂，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清醒过，你的心房，从来不曾有这样的颤动过，你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这样的锐敏过。两个月的工夫，你写了十万字，把我的手都抄麻木了，到现在我还觉得酸痛。（无意之间，用左手抚摩她右手的手腕。）你应当怎样的谢我才是？（任执其手腕吻之，忘却一切。）
刘 （由右门走进。）太太，车好了。（退出。）
任 （犹如由梦中惊觉。）甚么？（任太太将手缩回，向们走去，任厉声的问。）那里去？
太太 （极平常的。）到金华胡同汪宅里唱戏去。
任 （立起。）唱戏去。（半请求办命令的）不要去！
太太 不要去？为甚么不要去？
任 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太太 那没有法子，我们有行业的人，就不能由我们自己挑选主顾呀。况且我己经答应了他们。（由右门走出。任复坐下，神气颇丧。二人片刻无语。）
原 静庵。
任 （抬头向之。）甚么？
原 她不回来了。
任 怎么，不回来？
原 一定不回来。——可惜得很！（任即刻奔出。原亦立起，在屋里走了一两转，脸上现出笑容，但是他脑里想到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忽然将叫人的电铃压了一下，自己戴上帽子，着了大衣。）
刘 （由右门走进。进来之后，向四面看了一看，偷偷的走到原的面前。）喔，大少爷，老爷和——和太太闹翻了没有？
原 （取了一支纸烟，燃了火。）教我的车夫把灯点了。
刘 是。（不敢再问。代原开了门，随原走出，将门关好，数秒钟后，任走进，神情如旧，进来之后，即在火炉旁边的一张大椅上坐了。）（少停，任太太由左门走进，手里拿了一个长形的首饰盒子，两本账簿，一根颈练，练上系了一个象牙的坠子，一进门，即不停的讲话。）
太太 静庵，我可以不可以把这个象牙蝴蝶带去？这是我最爱的一件东西，恰好配我的那件天青色的衣服。（说话时，任迎面走去，两人同坐在桌旁小椅上。）让我带去做纪念，好不好？
任 素贞！（手抚其腕。）
太太 可以不可以带去？（取练在手。）
任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太太 替我带上。（任代她把练子套在颈上。她把长方形的合资打开了，拿出一本银行存款的簿子来。）这本簿子交给你。（将簿子打开。）这上面的存款，原来是三千块，我来了之后，你取了两次钱，第一次是十二月十八，取了三百块，第二次是一月二十，取了二百，现在净存二千五百块。（将簿子送到任的面前，任将它向旁边一推，正要开口，她已经接续不停的讲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另用帐。（翻开另用帐。）这一个月的三百块钱，现在只剩了八十块，不过房租已经付了，电话钱也已经拿了去，还有新叫来的两吨红煤，还没有动用得到。······
任 素贞，······
太太 是的，这是厨子和老妈子上工的日期。厨子的工钱，是八块一月，上月十九上的工。老妈子是三块钱一月，做半月，预支一月的工钱。这个月应该到二十四号支工钱，现在还么有到。我走了要是她还愿意在这里伺候你，你可以照旧的给她工钱；如果她不愿，那末就把这一个月工钱付给她。······
任 素贞！
太太 ······可是这个厨子，我劝你换了他。每天开三十吊钱的账，还是没有菜吃。一个星期用了我们五斤酱油！我老早就想回了他。（将账簿送到任的面前，任照样的向旁边一推。任太太周围看了一看。）最要紧的，是这个屋子，不要让他们弄糟蹋了，不要忘记教他们每天照样的打扫，椅垫桌布，一个星期换一次，地板两天洗一次，星期五擦玻璃。······
任 素贞！听我说······
太太 啊，现在甚么事都弄清楚了。（看了一看表。）我们只剩了一刻钟的工夫，让我们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去，亲亲蜜蜜地谈一谈。（拉了任的手，两人同坐到火炉旁边的沙发上。）
任 （执了她的手。）素贞，——不要走。
太太 不要走？我不懂你的意思。
任 不懂我的意思？你不是讲过么？这两个月，我们过得非常的快乐，为甚么不让我们继续的过下去？唱完了戏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太太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三点钟才出台，你能够等我么？
任 我可以看书，我可以写东西，我可以抽烟。
太太 喔，这都是无意识的话！让我们谈一点正经的事。你那本书，打算甚么时候出版？
任 出版？你走了，我立刻把它烧了。
太太 烧了！无意识！这本书是一件无价之宝，——一件双倍的无价之宝，——因为这本书，字里是你的灵魂，纸上是我的墨迹。
任 你走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太太 不对，不对，我如果不走，你就快要一个字也写不出了。现在我走了你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悲哀，一个有天才的人，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悲哀，不怕没有新的文章。
任 从今天起，我就不能再看见你的面貌，听见你的声音？
太太 我住在狮子胡同九号，那是我的私宅，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到我家里看我去。
任 到你的家里去，那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这里，这是你的家，这是我们的家。
太太 不错，这是我们的家，应当时常的回来看看。
任 最少一个星期两次。
太太 可以，可以。可是······
任 怎么？
太太 可是我不能穿这样的衣服。
任 不能穿这样的衣服？（了解了她的意思，如剑穿胸。）喔喔！不要来，不要来。
太太 怎么？
任 从今天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太太 怎么！不准我到自己的家里来？不准我来看一看我自己的睡房书房？不准我到我自己布置的客厅里坐一坐？不准我在我自己绣的腰枕上靠一靠？你能够这样的无情无义么？
任 我的妻子今晚去世，从今天起我是一个鳏夫。
太太 不续弦么？
任 续弦！
太太 讨个填房？
任 填房！啊，填房，填房，一个房空了，是要填的，是可以填的，但是谁能够填这个空了的心！
太太 喔，不要这样的伤心，我还没有死。虽说这是你的好意，但是一个人都是不愿意死的，你知道！（看了一看表。）啊，现在我只有十分钟的生命。我还有一个要紧的遗嘱，没有吩咐你。
任 什么事？
太太 就是填房的一件事。你说你的心不容易填，我告诉你，我的房，也是不容易填的。喔，那是怎样的一个睡房！床铺，被褥，枕头，幔帐，衣柜，衣橱，梳装台，洗面架，肥皂盒子，香水瓶子，地上的地毯，壁上的字画，各样东西，配合得何等的完美！没有一件东西，没有我的个性刻在上面。现在凡是我所用过的东西，我都留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每天要教他们照旧的去拂拭灰土，不要移动它们的地位。最要紧的是将来——将来新太太进门的时候，你先把我所有的东西，一齐烧了，然后再让她进来。
任 喔，无意识！我再也不结婚。你走了之后，我每天亲自去打扫，亲自去收拾，包你件件东西都和你在的时候一样。
太太 亲爱的丈夫！（吻他的发，又看了一回表。）还有五分钟。
任 啊，让我在你怀里睡一睡。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睡过，——除了小的时候睡在母亲怀里。（躺直了身子睡在她的怀里。）只有五分钟，是不是？喔，不要紧，只要三分钟我就睡着了，——睡着了，和睡在母亲的怀里一样，什么事都不知道了。（静睡不动。）
太太 可怜的小孩子！（代他理了一回发，又看了一回表，从放在身旁的一个钱包里，拿出一面小镜，一张小梳，一手执镜照面，一手用梳自理其发。）
（闭幕）亲爱的丈夫
剧中人物
原先生
老 刘
任太太
任先生
布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厅屋，后面左右两边，各有一独扇门，通过道。室之右壁为旧式长格，室之中央，置一小桌，四围置轻便小椅数张，桌上放一花瓶，内置鲜花。室之左前部装一洋式白铁火炉，炉旁置茶几沙发及安乐椅，椅上皆有腰枕。一切家具陈设新而精致，处处表现出一个新成立的新家庭的气象。一个年在二十岁以上的青年（原，）带了帽子，穿了大衣，立在电灯之下看晚报。少停，一个听差的（刘）由右门走进，手捧茶具，肘下挟了两本杂志。
刘 老爷在书房里写信，一会儿就来。（将茶具放在桌上，将杂志送到原的面前。）这是刚寄来的杂志。——这屋里很热，您不把大氅脱了么？
原 （讲晚报塞进大衣袋里，以帽与之。）太太在家么？
刘 （代原脱衣。）在家。要不要请去？
原 不用。（拿了一本杂志，做到茶几旁边的一张大椅上。）这几天太太出门没有？
刘 （将衣帽挂到衣架上。）我们太太不爱出门。
原 （随便的翻阅杂志。）你怎么知道？
刘 （倒茶。）来了两个月，一共才出了三次门。上一次连雍和宫打鬼都没有去看。（送茶。）您喝茶。嗳，不过也挺好，那么一点地方，那么多的人，又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原 （将报纸放在一旁，取了茶杯。）太太不出门，在家做点甚么？
刘 （正在拨火炉。）太太？太太的事多得很。早上看了我们收拾屋子，下午看看书，写写字，空的时候做点活计。
原 太太还会做活计么？
刘 您看看这屋里的窗纱和桌布······
原 那都是太太自己做的么？
刘 （擦了一擦手，椅上取了一个腰枕，送到原的手里。）连这上的花儿都是太太自己绣的。
原 这样的能干？（接了腰枕随便的看了一看。）这花儿做得好不好？
刘 我们那儿配知道这样的东西。
原 客气，客气。
刘 （取回了腰枕，手指着上面的绣花。）您不要看不起它小，嗳，俞小愈难，又要漂亮，又要脱俗，难就难在这个上面。（将腰枕拍了一拍，放还原处。整理其余的椅饰及室内的家具。）
原 （短停顿以后。）太太的脾气好不好？
刘 很有点规矩。
原 （误会了他的意思。）啊，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嗳？
刘 我们做下人的怕的不是做主子的讲规矩······
原 喔？——怕的是甚么？
刘 怕的是做主子的没有身份！
原 喔！——你们太太有没有身份？
刘 从来没有骂过我们······
原 啊！
刘 讲话非常的客气。
原 所以你们对她也得客气客气，对不对？
刘 那是应该的。比方拿穿衣服的一件事来讲，······
原 她要你穿大褂儿？
刘 我向来不着短衣。
原 喔，对不起，我忘了。
刘 她最不愿意看见我们穿脏的衣服，前天我穿了一件旧大褂儿，其实不能算脏，太太看见了，她说：“老刘，你这件衣服应该换了。”我说：“太太，那一件洗了还没干。”她说：“你只有这两件么？”我说：“是。”她说：“两件怎么够穿？过天叫裁缝来替你做几件新的吧。”
原 叫裁缝来做了没有？
刘 （指了身上现穿的新长衫。）一齐做了两件。（取了纸烟缸子。）
原 啊，这就是你所说的做主子的身份！
刘 （点了一点头，送烟。）你抽烟。
原 （取了一支烟，刘代他燃了火，原喷了一口烟。）所以你的新主子比旧主子强得多啊！
刘 喔，大少爷，您不用那么讲。您知道，我是不愿意出来的。
原 不错，不错。（由桌上拿了纸烟缸送到刘的面前。）抽烟么？
刘 （拒绝。）喔，大少爷！
原 怎么？戒了烟么？
刘 您应当知道，这不是在您的敷上啦。
原 啊，不错，我不应该拿人家的烟请客。（从自己怀里拿了烟盒子，再送去。）这是我自己的，金马牌子，真正的国货，尝一尝，看味儿好不好？（刘依然拒绝，无意中向门看了一看。）喔，不要紧，你们老爷和太太都是有身份的主子，客人请你抽烟，绝不会见怪的。
刘 （接了一支烟。）谢谢您。（自己燃了火，吸烟，这一支烟，引起了两人旧日的感情，所以以下的谈话，愈加的亲密了。）大少爷，您以前认识不认识我们的太太？
原 不认识。为甚么问我？
刘 （犹豫。）因为——我老想同您说，总没有空儿。（走近。）我觉得我们太太很有点奇怪。
原 有什么奇怪？
刘 我对您说了，您可不要对老爷太太讲。
原 你说吧。
刘 我们太太······
原 太太怎么样？
刘 是老妈子说的。
原 老妈子说甚么？
刘 （走近原的身旁低了声。）自从太太来了之后，我们老爷还没有在太太房里歇过。
原 喔，傻东西！
刘 傻东西？您不信么？
原 我？我很信！
刘 您不觉得奇怪？
原 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这不是你们太太的奇怪，这是老爷的奇怪。你们老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刘 不知道。
原 啊，你们老爷是一个诗人。你知道不知道怎样叫做诗人？啊，你不知道。一个诗人是：人家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人家看得见的东西，他看不见；人家想不到的东西，他想得到；人家想得到的东西，他想不到；人家做得出的事，他做不出；人家做不出的事，他做得出。
刘 （不信。）太太每晚睡觉都把门锁上。
原 那算得甚么？你们老爷袋里有把钥匙！（刘摇头。）
刘 厨子说······
原 厨子说甚么？
刘 （低了声。）厨子说我们太太一定是个······（走到原的耳边，讲了两个字。）
原 胡说！混账东西，滚出去！
刘 （带笑。）老爷写完了信就来。（将纸烟的火头捻熄，带了烟走出。）
（原坐在椅上看杂志，少停，任太太由左门走进，手里拿了未做完的毛织物。）
原 啊，任太太。（起立。将书放下。）
太太 原先生。
原 这几天好吧？
太太 多谢，很好，请坐。（两人同坐下。）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我简直不知道。我们的听差，真是一点规矩都不知道。（走去代原倒茶。）
原 规矩？啊，不错。
太太 怎么？
原 我们，你们的听差，很知道规矩。我一进来，他就要去请你，我因为恐怕你有事，所以没有要他。（接了茶。）多谢。
太太 他就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
原 没有没有，老刘在这里陪了我半天，我们谈得非常的有趣。我正在这里想，觉得中国真是什么人才都缺乏，像他这样的一个听差的，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太太 这是你的成绩啊。
原 怎么是我的成绩？
太太 因为他是你教出来的，你是他的旧主人。
原 我教出来的？我从来就没有教过他，什么事都是他教我。从我七、八岁在书房里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顾问。记得有一天，先生出了一个对子，叫：“笼中鸟”，要我对。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就去问他。他叫我对了一个“虎离山”。先生说，字面虽然不工，意思还不错！
太太 哈，他甚么都知道。
原 是的，甚么都知道，不过他的专门知识，是中国的旧戏。所有北京的一班唱戏的，你如果问他，谁是谁的徒弟，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谭派，谁是汪派，谁的拿手好戏是《三打》，谁的拿手好戏是《三斩》，他可以原原本本的背给你听，还可以包你没有一点错儿。（任先生由右门走进。）哈啰。
任 哈啰，对不起。（向任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想去倒茶。）
太太 （起来代任倒茶。）让我来替你倒吧。你一做起文章来，就甚么都不管，客人来了，也不来招呼。（将茶送给任，并替他整理衣领衣扣。）
任 谢谢。客人？谁是客人？
太太 原先生已经来了好久，······
任 原先生？喔，我们不把他当客人，他自己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客人；就假定他是一个客人，他也不是我的客人，因为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看你的。
太太 静庵！
任 是的，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他们来的时候，都说是来看我的，但是他们都是来看你的。（向原。）老朋友，赶快的结婚吧，一个人一结了婚，从来不来看你的朋友，就都来看你了。
原 不要以为个人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不要忘了，有的人，一结了婚，从来不看他的人，就都去看他；还有一种人，一结了婚，从来去看他的人，就都不去看他了。
太太 那他最喜欢了。他最讨厌的就是客人。
任 素贞！
刘 （由右门走进。）太太，一个姓胡的请您接电话。
太太 姓胡的电话？那一个姓胡的？
刘 他不肯讲。他说提到姓胡的，您就知道。
太太 （面上现出不安的样子，但顷刻之间，恢复了常态。向刘。）再添一点茶来。（刘取了茶壶走出。任太太取了手工亦随后走出。原与任两人的目光，都不知不觉的跟随了她。直等到她出门之后，两人同时回过脸来，目光恰恰相遇。）
原 任太太走路，走得真好，从来不曾看见一个女人走路，有她这样走得好看的。
任 （慨叹。）嗳，她的好处多的很。你同她还没有十分的熟识，等你同她处久了，你才知道。
原 用得着么？从今晚我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我的知识，就已经长进了许多。
任 （摇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只有旁人觉得到她的好处；一种，只有她的男人觉得到她的好处。。只有旁人觉得到她的好处的女人，一百个人里面，你可以找到十个；只
有她的男人觉得到她的好处的女人，一百个人里面，你难找到一个。
原 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是的，一个人常见了，就看不出她的好处来。
任 常见了就看不出好处来？没有这么一回事。
原 那么，为甚么同是一个人，在订了婚的时候，你总觉得非常有趣；等到结了婚，那味儿就淡了呢？
任 是的，同是一个人，不错，但是在订了婚的时候，她只是专门的打扮了给你看。等到她和你结了婚，她只是专门打扮了给你的朋友看。专门打扮了给你的朋友看，本来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不过她还要专门的不打扮给你看。
原 这正是老婆的好处！
任 这正是人家老婆的好处！
刘 （手里拿了茶壶及一张名片走进。将茶壶放桌上，名片向任送去。）会您的。
任 （看了名片。）我不认识他。是怎样一个人？
刘 是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
任 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他到这里来干甚么？
刘 问过他。他说——他说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见你。
原 是怎样的一个人？
任 他现在在那里？
刘 在客厅里。
任 （向原。）坐一会儿。（不愿意的走出。）
刘 （将门关好，仓皇地走到原的面前。）喔，大少爷，大少爷！
原 （一惊。）什么事？
刘 这个人是统领衙门里派来拿人的。门外还有好几个卫兵！
原 拿人的，拿什么人？
刘 拿——拿我们的太太！
原 胡说！
刘 一点都不胡说。今天是汪大帅老太太的生日，家里有堂会。把北京所有的名角儿都叫去了，只有黄凤卿没有到，大帅生了气，要办他，所以派了人来拿他。
原 拿他，拿他，到底拿谁？
刘 您还不明白么？
原 明白？不知道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刘 喔，大少爷，那一天他们结了婚，一回到家，我就看了出来。
原 （不耐烦。）看了出来，看了甚么出来？
刘 我们的太太，是黄凤卿扮的！
原 胡说！
刘 您不信？喔，他那眼，他那嘴。他那笑法，他那走路！
原 是那儿听来的这些瞎话？
刘 喔，他们先到他的家里，拿了他的伙计，问他老板在那儿，他说，生病了，问他在那儿病的，其初他还不肯说，后来——后来他们要枪毙他，他方才说了出来。
原 说了甚么出来？
刘 说他老板在我们家里。
原 吁！
刘 告诉您，一定是他。您想，自从老爷结了婚，他就没有唱过戏。
原 （好笑。）弄清楚了，谁没有唱过戏？黄凤卿没有唱过戏，还是你们太太没有唱过戏？
刘 （也不耐烦。）喔，他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任 （手里拿了一张字条，由右门走进。）荒谬绝伦的事！说黄凤卿在我家里养病。看你懂不懂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话。
原 （读字条。刘在旁边静听。）“汪大帅把我押在班房，如不把您交出，立刻就要枪毙我，这不是闹玩意儿，我上有一个老娘，下有五个小的，请您可怜我这条小命，见字即来，为要为要。胡升扣头。”
任 这是怎么回事？
原 （向刘看了一看，刘正在倒茶，会意走出。）听说今天是汪大帅老太太的生日，把北京所有的名角儿都叫了去唱戏。现在什么人都到了，就只黄凤卿没有到。现在他们要拿他。
任 拿他，为甚么拿到我这里来？
原 那我可不知道。（慢慢的。）也许——任太太长得有点像黄凤卿······
任 岂有此理！
原 不要忙，有人还说任太太就是黄凤卿扮的呢！
任 混账。
原 说句老实话，任太太的样子，倒实在有点像黄凤卿，——嗳，简直竟可以说很像很想。如果任太太不是一个女人，······
任 （恐怖起来。）甚么，你说她不是个女人？
原 （急辩。）我没有说。我说如果任太太不是一个女人，连我也都可以相信。现在我们知道黄凤卿是个男人，任太太是个女人，所以······
任 （气恼。）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女人？
原 （意料所不及。）我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女人！难道她——她不是一个女人么？
任 （怒。）我怎么知道？
原 你怎么知道！！！喔，天呀！（跳起。）结了婚两个月，不知道······
（任太太走进，任两手抱头，坐椅上。）
太太 （由左门走进，满面的悲愁。刘随其后。向刘。）叫车夫把车子拉出去，我即刻就要出门。
刘 （犹如预知。）是。（由右门走出。）
太太 （走到任的面前，悲伤的。）静庵。我有一个女朋友病了，刚才来电话要我就去看她去，······
原 啊！
太太 ······病得非常的厉害。医生说，如果今天晚上要不发生变故，或者有几分希望，不然，恐怕有点危险。
原 他们要把他枪毙，是不是？
太太 甚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原 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那字条儿上的意思。（手指桌上的字条。）
太太 字条儿？（取了字条，读了一遍，其初略有为难之色，但立刻转为镇静，露出笑容。）啊。
任 （跳起，粗鲁的把她拉住。）你是谁？
太太 我？我是你的太太。
原 不错，问题是：是个男太太，还是个女太太？
任 （将她震摇。）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太太 （撒娇。）怎么十个男人，就有九个是野蛮的。你们就都会欺负女人。
原 喔，女人！
太太 女人，是的，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理想的女人。
任 我问你，为甚么走到这里来？
太太 （愤慨。）为甚么走到这里来？好像害了你似的！我来了两个月，把你的屋子弄整齐了，把你的起居饮食弄舒服了，把你的头发剪短了，把你的衣服刷新了；请问，我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从来新婚夫妻没有享过的幸福，你享尽了；从来男子没有享过的女子的爱情，你享足了。不相信，等你再结婚，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那时你就要想念到你的第一个老婆；因为她们只能恭维你，伺候你，服从你，倚赖你，怕你，怨你，悲你，痛你，哭你，殉你，她们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的爱你。
任 （自嘲。）为甚么把这样大的幸福，加在我的身上来？
太太 坐下来，让我讲给你听。（三人同坐下。）有一次，北京的“文人才子”，在中央公园，开了一个辩论大会，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中国的旧戏有无男女合演的必要。”那时间，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也有。正当辩论紧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头上的头发，约有五寸来长，脚上的皮鞋，至少有一只是破的，身上的大衣，最多也就剩了一个扣子，······
原 静庵，那恰恰是你。
太太 他说：“我不承认中国的旧戏有男女合演的必要。反对的人，无非是说，男人表演男性，女人表演女性，总要比男人表演女性，女人表演男性，格外的合情合理。这种见解是非常的高明。可惜的是他们那话，缺少了点根据。他们先就承认中国旧戏里面，只有两种怪物，——是的，两张怪物——一种是张了口大喉咙嚷的，一种是逼着口尖喉咙叫的；一种是把头发卷在脑袋后面的，一种是把它挂在鼻子底下；一种走的是中国的“八”字，一种走的是阿拉伯的“8”字。事实既然是如此，我不知道男女合演的必要在那里？”他说完这几句话，赞成的，反对的，鼓掌喝彩，全场一致。因此现在一班走阿拉伯“8”字的人，都保全他们的饭碗。（少顿。）那时会场的一个基角儿里，坐着一个美丽无比的妇人，头上带了一顶帽子，身上穿的一件旗袍，就连她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
原 静庵，那就是她。
任 现在你来报复我？
太太 喔，不是，我不是来报复你的，我是来报答你的。你说我是一个怪物，你知道《雷峰塔》的故事，现在你就是许仙，我就是白娘娘。（走到任的身旁，扶其肩，很亲密的。）静庵，这两个月，我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美丽过，也不曾有这样的丰韵。你，看看你！你的灵魂，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清醒过，你的心房，从来不曾有这样的颤动过，你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这样的锐敏过。两个月的工夫，你写了十万字，把我的手都抄麻木了，到现在我还觉得酸痛。（无意之间，用左手抚摩她右手的手腕。）你应当怎样的谢我才是？（任执其手腕吻之，忘却一切。）
刘 （由右门走进。）太太，车好了。（退出。）
任 （犹如由梦中惊觉。）甚么？（任太太将手缩回，向们走去，任厉声的问。）那里去？
太太 （极平常的。）到金华胡同汪宅里唱戏去。
任 （立起。）唱戏去。（半请求办命令的）不要去！
太太 不要去？为甚么不要去？
任 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太太 那没有法子，我们有行业的人，就不能由我们自己挑选主顾呀。况且我己经答应了他们。（由右门走出。任复坐下，神气颇丧。二人片刻无语。）
原 静庵。
任 （抬头向之。）甚么？
原 她不回来了。
任 怎么，不回来？
原 一定不回来。——可惜得很！（任即刻奔出。原亦立起，在屋里走了一两转，脸上现出笑容，但是他脑里想到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忽然将叫人的电铃压了一下，自己戴上帽子，着了大衣。）
刘 （由右门走进。进来之后，向四面看了一看，偷偷的走到原的面前。）喔，大少爷，老爷和——和太太闹翻了没有？
原 （取了一支纸烟，燃了火。）教我的车夫把灯点了。
刘 是。（不敢再问。代原开了门，随原走出，将门关好，数秒钟后，任走进，神情如旧，进来之后，即在火炉旁边的一张大椅上坐了。）（少停，任太太由左门走进，手里拿了一个长形的首饰盒子，两本账簿，一根颈练，练上系了一个象牙的坠子，一进门，即不停的讲话。）
太太 静庵，我可以不可以把这个象牙蝴蝶带去？这是我最爱的一件东西，恰好配我的那件天青色的衣服。（说话时，任迎面走去，两人同坐在桌旁小椅上。）让我带去做纪念，好不好？
任 素贞！（手抚其腕。）
太太 可以不可以带去？（取练在手。）
任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太太 替我带上。（任代她把练子套在颈上。她把长方形的合资打开了，拿出一本银行存款的簿子来。）这本簿子交给你。（将簿子打开。）这上面的存款，原来是三千块，我来了之后，你取了两次钱，第一次是十二月十八，取了三百块，第二次是一月二十，取了二百，现在净存二千五百块。（将簿子送到任的面前，任将它向旁边一推，正要开口，她已经接续不停的讲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另用帐。（翻开另用帐。）这一个月的三百块钱，现在只剩了八十块，不过房租已经付了，电话钱也已经拿了去，还有新叫来的两吨红煤，还没有动用得到。······
任 素贞，······
太太 是的，这是厨子和老妈子上工的日期。厨子的工钱，是八块一月，上月十九上的工。老妈子是三块钱一月，做半月，预支一月的工钱。这个月应该到二十四号支工钱，现在还么有到。我走了要是她还愿意在这里伺候你，你可以照旧的给她工钱；如果她不愿，那末就把这一个月工钱付给她。······
任 素贞！
太太 ······可是这个厨子，我劝你换了他。每天开三十吊钱的账，还是没有菜吃。一个星期用了我们五斤酱油！我老早就想回了他。（将账簿送到任的面前，任照样的向旁边一推。任太太周围看了一看。）最要紧的，是这个屋子，不要让他们弄糟蹋了，不要忘记教他们每天照样的打扫，椅垫桌布，一个星期换一次，地板两天洗一次，星期五擦玻璃。······
任 素贞！听我说······
太太 啊，现在甚么事都弄清楚了。（看了一看表。）我们只剩了一刻钟的工夫，让我们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去，亲亲蜜蜜地谈一谈。（拉了任的手，两人同坐到火炉旁边的沙发上。）
任 （执了她的手。）素贞，——不要走。
太太 不要走？我不懂你的意思。
任 不懂我的意思？你不是讲过么？这两个月，我们过得非常的快乐，为甚么不让我们继续的过下去？唱完了戏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太太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三点钟才出台，你能够等我么？
任 我可以看书，我可以写东西，我可以抽烟。
太太 喔，这都是无意识的话！让我们谈一点正经的事。你那本书，打算甚么时候出版？
任 出版？你走了，我立刻把它烧了。
太太 烧了！无意识！这本书是一件无价之宝，——一件双倍的无价之宝，——因为这本书，字里是你的灵魂，纸上是我的墨迹。
任 你走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太太 不对，不对，我如果不走，你就快要一个字也写不出了。现在我走了你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悲哀，一个有天才的人，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悲哀，不怕没有新的文章。
任 从今天起，我就不能再看见你的面貌，听见你的声音？
太太 我住在狮子胡同九号，那是我的私宅，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到我家里看我去。
任 到你的家里去，那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这里，这是你的家，这是我们的家。
太太 不错，这是我们的家，应当时常的回来看看。
任 最少一个星期两次。
太太 可以，可以。可是······
任 怎么？
太太 可是我不能穿这样的衣服。
任 不能穿这样的衣服？（了解了她的意思，如剑穿胸。）喔喔！不要来，不要来。
太太 怎么？
任 从今天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太太 怎么！不准我到自己的家里来？不准我来看一看我自己的睡房书房？不准我到我自己布置的客厅里坐一坐？不准我在我自己绣的腰枕上靠一靠？你能够这样的无情无义么？
任 我的妻子今晚去世，从今天起我是一个鳏夫。
太太 不续弦么？
任 续弦！
太太 讨个填房？
任 填房！啊，填房，填房，一个房空了，是要填的，是可以填的，但是谁能够填这个空了的心！
太太 喔，不要这样的伤心，我还没有死。虽说这是你的好意，但是一个人都是不愿意死的，你知道！（看了一看表。）啊，现在我只有十分钟的生命。我还有一个要紧的遗嘱，没有吩咐你。
任 什么事？
太太 就是填房的一件事。你说你的心不容易填，我告诉你，我的房，也是不容易填的。喔，那是怎样的一个睡房！床铺，被褥，枕头，幔帐，衣柜，衣橱，梳装台，洗面架，肥皂盒子，香水瓶子，地上的地毯，壁上的字画，各样东西，配合得何等的完美！没有一件东西，没有我的个性刻在上面。现在凡是我所用过的东西，我都留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每天要教他们照旧的去拂拭灰土，不要移动它们的地位。最要紧的是将来——将来新太太进门的时候，你先把我所有的东西，一齐烧了，然后再让她进来。
任 喔，无意识！我再也不结婚。你走了之后，我每天亲自去打扫，亲自去收拾，包你件件东西都和你在的时候一样。
太太 亲爱的丈夫！（吻他的发，又看了一回表。）还有五分钟。
任 啊，让我在你怀里睡一睡。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睡过，——除了小的时候睡在母亲怀里。（躺直了身子睡在她的怀里。）只有五分钟，是不是？喔，不要紧，只要三分钟我就睡着了，——睡着了，和睡在母亲的怀里一样，什么事都不知道了。（静睡不动。）
太太 可怜的小孩子！（代他理了一回发，又看了一回表，从放在身旁的一个钱包里，拿出一面小镜，一张小梳，一手执镜照面，一手用梳自理其发。）
（闭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