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基层医生见闻录 12 百年巨变
百年巨变

这是南京的长江里的一个小岛。
一个月前,我收了一个腔隙性脑梗死的女病人,八十多岁,满头银发,戴着金边的眼镜,身上是真丝的绿衬衫和雪白的裤子。
有天晚上,我夜班,她说失眠,要我帮她开点安眠药。
我问她为什么会失眠。她说:我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了,反正已经服了几十年,习惯了。
我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天。
她便坐下来。
浅白的灯,清凉的办公室,她坐在我对面,一阵寒暄后,她便陷入沉思:
八九十年前,兵荒马乱。
南京,青砖黑瓦的胡同巷里,有个生意人家的独生女,生得十分美。那年,她十六岁,是春天的傍晚,她站在两只装满米粥的木桶旁,给军阀混战中失去家园的难民布施。
难民中,有个男子,负了重伤,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她替他疗了伤。伤好后,他随国民政府去北伐。
后来,她成了他的第三任妻。
那女子,那男子,就是我眼前的这位满头银发的女病人的父母。
十八岁之前,她父亲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家有货铺百间,良田万亩。但很不幸,她父亲五岁不到就死了亲娘。父亲的父亲娶了五房姨太太,二太太管家。他父亲十八岁那年,二太太把亲侄女娶给了他。洞房花烛夜,他父亲掀开新娘的盖头,看到一副龅牙的脸,那是他小时候二太太恶毒的脸。
于是,他扯下胸前的大红花,连夜逃了,沿着长江,一路南下,到了南京。
路上,她父亲剪了辫子,参加了革命,成了一名国民党。战争中,他娶了妻,生了子。她母亲遇见他时,他已是人夫,人父,他长她整整二十岁。
一九三七年,南京沦陷,日军所到之处,奸淫抢掠,无恶不作。凌晨的三点,汽车碾过,满街上是狗的、马的和人的尸体。
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到了日本军手里,死得比普通的老百姓更惨烈。日本军到处搜败兵。她父亲成了没有逃出去的败将,她母亲为了保护他,烧了他的军装和所有证件。
父亲为了糊口,隐姓埋名到一家工厂里
干活。一家人平静地过了几年。
有一天下午,突然来了几个日本人,揪着她父亲的头发,用枪杆子顶着他的脊背,把他抓走了。
那一年,她五岁。日本人来时,她正在门口跳皮筋,看到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吓得大哭。日本人在她家里到处搜,搜不到什么,就又把他父亲放了。
她是老五,哥哥参加了革命,姐姐出嫁了,只有她一个才五岁。生计困难,日本人奸淫抢掠,她母亲怕她受玷污,就把她卖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
那家的少爷十五六岁,很早没了爹,女人当家。那少爷有了心上人,觉得她碍事,就常常骂她,打她,还嫁祸于她。
她是他家的童养媳,也是她家的小奴隶。有次,她给他送饭到学堂,下过雨,路上泥泞,她滑了一跤,瓦罐里的鸡汤就洒了一大半。
她到了学堂里,看到少爷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悄悄地牵着手。少爷看到瓦罐的鸡汤只剩下一小半,就打了她一顿,说“看你以后还敢偷吃!”。
回去后,婆婆听了少爷的话,又把她绑起来吊打了一顿。她全身血痕,气息奄奄,就被下人包上白帆布,放到木板上,抬到了大门口。
邻居看她可怜,给她喂了水和饭,她就活下来了。
少爷说:若她真死了,就枉费了买她的那些钱,也枉费白养了她这几年,倒不如卖了算了。她婆婆就把她卖到了戏班子里。
戏班子里的孩子,不是孤儿就是从穷人家买来的,共有十几个,她们都把老板叫妈妈。
戏班子里,十八般武艺,样样得精通:下腰、劈叉、翻筋斗、走钢丝,样样得练,练不好,就得挨抽打。
她想念母亲,想念她的家。从她被卖到婆婆家,她就想逃跑。她逃过几次,但没有逃出去,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逃。每次,她被抓回去,都会被暴打一顿。
她想:母亲不要她了,父亲不要她了,整个家里都不要她了。她逃不走,就不再逃了。
……
她平静地说着那些往事,“太久远了……”
她看我听得入迷,就停顿下来,淡淡地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我的经历像传奇?
我望着她满头的银丝和金边眼镜后历经沧桑却仍清澈透亮的眼睛说:你本来就是传奇,每个人都是传奇。
她笑了,接着说:那时候,天天在打仗。八年抗战,一九四五年,日本人终于被赶出去了。女孩子再不怕被日本兵糟蹋了。但我的抗战还没有结束,我仍旧是戏班子里的一个小演员,没有家人,没有地位,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靠给卖艺,卖笑,给妈妈挣钱,才能活着。
内战持续了四年,终于在一九四九年,战争结束了,中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全国上下一片欢呼,她在欢呼的队伍中载歌载舞,欢迎解放军。
那一年,她十三岁。
她从5岁被母亲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到现在她十三岁,整整过去了八年,在解放军进入南京的这一天,她这八年的悲惨时光,就算过去了。
那天,解放军到来的日子,她载歌载舞,翻了几个跟头,站到了同伴的头顶上。人群一阵欢呼,接着掌声雷动。
她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突然看到遥远的人群中,有一个解放军朝她拼命地挥手,并隐隐听见他喊“书琴……”那是她五岁之前的名字,她认出了他,差点从同伴的头顶上掉下来。
那是她大哥。他把她从戏班子里赎了回去。起初,她看到他,跑了。但他追上来,拉住她:我是大哥呀,书琴,你是不是已经不认识我了。
她甩开大哥的手:这几年,你干嘛去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但你们从来都没有来找过我,是你们不要我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眼睛里渗着泪。我递给她纸巾,她擦了擦,又笑了。“你看我,大哥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说起他,我还是这么激动……母亲去世,我都没有这么难过。
是她大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他把她赎回去后,就供她上学,一直把她供到二十八岁。她学了财会,成了一位国有企业的会计师。
她结婚后住到了江北,丈夫是个银行家,两年前,肝癌去世了。她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多年,孙子也都学有所成。
她跟着小儿子。
她对十三岁之后的时光一带而过。
我问她:解放后这七十年,您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吗?
她笑了:以前的那些事,我记得深刻,是因为太惨痛,惨痛的时光,一天,就像一年。解放后的事,我记得浅淡,是因为解放后,日子好过了。好过的日子,一年就像一天。七十年,就像七十天。
她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她退休后,做了兼职的模特和演员,常常走秀,常常在电视里客串。
她给我看了很多走秀的照片和电视里客串的照片,也给我看了一张她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她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向我说了。
但我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我希望她能再跟我说点儿什么:那您为什么会来我们这里看病,您是江北人,是退休的企业会计,您完全有经济实力去一个更大的医院……
“那你是不知道……”她打断了我:很多年前,这个岛上还很荒凉,这里到处是芦苇滩,没有高楼,没有大桥,只有轮渡,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我常常会在江那边的高楼上,向这里眺望。那时候,我想,要是岛上通了桥,以后我退休了,就住到岛上。你看现在,我以前想过的,没想过的,全都有了。二桥通了,长江下面又在修隧道。高楼有了,一座座小区,红白相间,宽敞的马路,干净的河道,美丽的樱花,柔美的垂柳,就像欧洲的小镇。你看,你所在的位置,宽敞明亮,那一处不是现代化的标志。我想要检查的项目,你们都可以做到,我想要的宽敞舒适的病房,你们一样都有,我想要的治疗方案和效果,你们不比他们任何大医院差,所以,像我这样的病人,又不是病入膏肓,又不是疑难杂症,为什么不会选择这里呢!
她停下来,看着我笑。
突然,有人敲门,护士进来,告诉我43床血压比较高,让我过去看一下。我们就都起身。
她忘了她是因为什么来找我,而我,也已经忘了要给她开安眠药。
第二天早晨,我去查房,问她:夜里睡得怎样?
她答道:十分好,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才想起昨晚忘了吃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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