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儒学之殇
《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至。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为《诗经》开卷第一篇诗文,国人视为男子追求女子的情诗典范。可是前一段时间自己重新翻看《诗经》时,却有一些异样的想法。《诗经》作品产生的年代,大致来说,最早为西周初期,最晚至春秋中叶,历时五百多年。后世所习《诗经》乃是汉初毛苌、毛亨修订的,《毛诗序》中对《关雎》的评价为“......乐得以淑女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先不说其评价是否属实,我们可以从《诗经》所诞生的背景来看一下这首诗究竟讲的什么内容。
根据一些资料上显示,商代甲骨文上记载的“百姓”(百生),是那时的奴隶主,也就是贵族。《周礼·地官·质人》:“质人掌成市之货贿人民牛马兵器珍异。”郑玄注:“人民,奴婢也。”《左传·昭公七年》说:“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荀子·王制》篇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里的庶人又称庶民,社会地位在士之下。虽然这些资料时间跨度略长,但是依稀可以得出周朝之前的阶级层次,王—公—大夫—士—庶人(庶民)—人民(奴隶)。而“君子”在那个时候的是具有社会地位意义的。很多先秦典籍中都可以看出“君子”实际上指的是统治阶级,与之相对应的是被统治阶级的“小人”。《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
了解这些后反过来再看《关雎》,诗中“君子”是怎么表达对“淑女”的追求呢?诗文最后两段写了“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可见这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君子”。然后看整部《诗经》的内容,《大雅》、《小雅》是贵族诸侯宴享朝会时的乐歌;《颂》是朝廷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国风》确实不太一样,有一部分是吟诵爱情,劳作,民情的作品,但是其内容也描写了许多社会上层建筑,华美的车饰,精致的衣服,弓马骑射。
《毛诗序》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从这个层面上再看《关雎》,“君子”与“淑女”究竟指的是普通男女之爱,还是文士借此“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按照汉代王逸的观点,他在《离骚序》中写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譬于君。”,后世也多以“香草美人”比喻忠贞贤良之士。所以我大胆做一个推测,《诗经》最初是一部下野文士对统治者做的礼教文籍,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在道德层面上能够自我约束,不至于做出有害庶民的举动,这些本来就是给执政者看的,书中所记载的君子与女子的故事实际上描写的是执政者与文士(或武士)之间的关系。《礼记》中记载:“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所以对于当时的庶民来说,《诗经》是没有真正意义的。只不过后来经孔子等儒家学派的发展,赋予“君子”道德上的含义,才使得《诗经》中的内容似乎真正变成反应民情的著作。但是这样看来,《国风》中大部分内容就过于女性化,似乎都是由妇人所作,“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其在版屋,乱我心曲。”“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如此语句,不胜枚举。汉代以后,《诗经》成为《五经》中的一部分,这种男欢女爱的解读,成了国人最初的罗曼蒂克,也间接影响了民众的情感观念。
在我看来,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服务于执政者。周朝前期的一些官吏是知识的继承者和传承者,官、师一体。西周末年,各分封国实力提升,周王室权力丧失,诸侯为了争夺资源和领地明争暗斗,社会动乱。而原来在周王室供职的一些官吏也纷纷下野,流落各地,成为私学的“师”。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就是这些人的后代或者继承者。所谓儒家、墨家的“家”可能暗示与个人或者私人有关的意思。对于诸子百家的由来在汉朝刘歆的《七略》中就有体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吏管......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等等,而清朝的章学诚、章炳麟大大发挥了刘歆的理论,而近代学者对其进行了修正,但是也持肯定的态度。但是不管是那种说法,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学说最初源自于统治阶级,而又服务于统治阶级。与最初在庙堂中的那些礼仪,历法,法理不同的是,他们在过去的种种规则内增加了很多关于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天地之间关系的思考,并通过各种论证,赋予了这种关系的合理性,因而产生仁义,道德,律法等思想内容。
因此,诸子百家在其理念上都有关于政治的论述,无论是孔子的“仁礼”,墨子的“兼爱、非攻”,老子的“无为”,孟子的“王、霸”,法家的“势、法、术”都是为了帮助执政者更好的治理国家。各家最初的思想是具有社会性的,统治性的。但是儒学有一点最为独特,它的理论是建立在伦理基础上的,就是所谓的“君臣父子”关系,只要中央集权的家国族制度不被瓦解,儒家学说就不会灭亡。并且儒学作为贵族政治的哲学,它既维护了“君子”(执政者)与“小人”(庶民)的区别,又否认“君子”和“小人”不应当像原先那样根据血统来判定,而是根据“德才”。这种理论堪称完美,在维护了统治者的地位的同时,又在理论上支持了新兴贵族的崛起。而礼教作为儒学的核心技能,可以帮助新兴贵族彰显其特殊身份。所以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其地位始终稳固。当然,儒学的兴盛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在外部条件上保证传统伦理制度不被破坏,否者就不再适用。例如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频繁朝代更迭,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冲突不断,悲观主义泛滥,这样就导致老庄学说和佛学等出世思想兴起,直接促进了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和外来宗教—佛教的发展。
自唐代末期儒学中兴以后,儒家学说成为中国正统思想流派直到今天。虽然新的儒学已经吸收了佛道思想,成为了具有一定普世价值的哲学理念,但是其根本功用还是为了帮助学者致仕,而后治世。《大学》中的“三纲领”讲的是“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后还有“八条目”:“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通过一系列的自我改造,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能够“平天下”。由此推断出一个假设,大部分接受过儒家教育的国人都有做官的理想,权力和社会地位的不是学习的唯一目的,却是他们的原始动力。这个假设可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问题,比如说官僚主义作风,比如说普遍的上位者心态,即使是平民也可以站在统治阶级的角度上思考问题等。
这就产生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外物,自我的价值和意义从何而来。在这个方面上道家和佛学提供了帮助,当一些文士官场失意或者社会黑暗,找不到人生理想的时候,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寄情山水,一种是求助于佛道。比如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沉迷于老庄思想,借此避世,在“道”与“禅”中寻找内心的安宁。而儒家弟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发展出新的学说,理学和心学。从而摆脱传统的社会哲学,产生系统的个人哲学。
按照朱熹的说法,“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万事万物内部皆有一个“理”可循,而“理”与“器”之间以“气”相连,“理”主导“气”而生万物。万物的性质不同皆是因为其中的理不一样。而个人所禀受的理不同的,所以每个人的禀性也不同。而“心”作为我们发现自身“理”的工具,也是由“理”和“气”结合而成的,但是需要我们不断参悟万事万物中的理,来不断磨练,已达到“明心见性”。心学的观念却主要体现在“心既理”上,陆王学派以“立乎其大”、“格物致知”而后“知行合一”方能达到人生的圆满状态,按照王阳明的说法,“天下无心外之物”,万事万物的“理”都存在于个人心中。而要达到圆满状态需要先摆脱一切的干扰,建立心既是宇宙的观念,纳万物于一心。然后在为人处世之间实时关注自己的内心,站在至善的立场上及时纠正自己错误的理念,并按照自己的良知的指引去行动,用这样的方式去逐渐消除私欲,最终达到圣人的状态。
其实儒学发展到心学和理学,对于中国社会来说是文化思想上的进步,儒学不但可以治世,也可以像宗教一样寄托个人信仰。但是清朝的儒家弟子却要正本清源,摆脱程朱、陆王的影响,重新研习先秦时期的儒家经典。这种复辟的直接结果就是心学与理学核心思想的没落,和文化与社会上的保守主义。而后随着西方思想和哲学传入中国,原本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地位变得式微,甚至有“隐于世”的趋势。而中国也没有发展出一种基于当代社会现状,并且可以指导个人生存生活的哲学思想。
假如,程朱、陆王的人文主义思想可以结合以现代西方科学主义理论,创造出一种新的哲学,这种哲学理念或许可以给现代中国社会指明一个恰当的发展方向,也能帮助国人在纷杂繁复的生存环境中找到精神上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