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张晓风文集》(3)
编辑 | 山海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举手说:“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在,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五十四米的身高,面对不满五尺四英寸的我。
它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 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都在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它理该如此,它理该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该如此是-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藓苔,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间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一片苔痕?是那叫作时间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 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首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胸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干枯败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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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欢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接受一个伤痕便另拓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人不知而不愠的怡然自足。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摘自《常常,我想起那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