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求职记(三)
原创: 潘顾亭林 微信公众号:胡侃文字

《孟子集注》读书笔记“孟夫子求职记”
第1篇:《孟夫子的个人情况》,主要记录孟子的个性为人、学术及志业;
第2篇:《孟夫子的求职环境》,主要介绍当时权贵的诉求、人才评价标准、世俗风气。
孟夫子的求职经历
(一)
孟夫子谈到工作问题时说:“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1]在他看来,出仕工作的目的在于“行道”,并非为了解决个人的穷困。但大环境不好,自己的理想不合时宜,没有实践条件,那么工作可能也有为了解决生存问题的理由。
不过,孟夫子这样说,并不是玩文字游戏。他所谓的“有时乎为贫”指的是做些勉强糊口的事,而非为追求高薪资好待遇的高级职位。就像孔子当年管仓库、看马一样,做一些卑贱的事,挣一份维系生活的酬劳即可。
孟夫子的身份属于“士”,这是一个“新”出现的群体,其最大的特点是不干活,没有实实在在的生计。这个群体说它“新”,其实也不算新,从孔子时代算起,到孟夫子时,大概也有百年多了。但尽管这样一批人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社会上还是无法理解——没有本业还想过人上人的生活,你们凭什么呢?
因此,齐国的王子垫就曾问孟夫子:“士这些人都是干嘛的?”他这样问,就是因为当时没人(包括诸侯王子这样的贵族上层人士)理解“士”到底有什么价值。这些人不像高层的公卿大夫,官二代官N代,公务员,也不像下层的农工商贾,个体户,手艺人,创业者,而属于人生方向不清晰,谋生道路难确定的一批人。孟夫子回答这个问题时,说的很玄学,“士干的事就是让自己的心志高尚。”
虽然不知道王子垫听了这个回答什么反应,但感觉真是有些扯。王子垫接着问“什么叫高尚心志?”孟夫子说,就是成就自己。让心能够安于本意,让身能够行止得宜。[2]
作为一个士,关注点不在功名富贵,而在于人格健全,身心积极。这些说法好像虚无缥缈,但在孟夫子的认识里,功名富贵是随着修养自然就有的,实在没有,则是命中没有,但“命”只是不得外物的理由,不是放松内修的借口。所谓“修身俟命”是也。
(二)
对“士”这样文艺的谋生之道,不光是王子垫这类贵族不能理解,在学术界甚至儒家本家也有争议。
孟夫子和他的潜在雇主也是特别向上的滕文公关系火热时,农业专家许行也来到了滕国,他跟滕文公要了一块地方,身体力行的搞新农村建设,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其中还包括了资深的儒家大佬陈相。
陈相和他的弟弟带着农具从宋国前来投奔,尽弃所学,学习许行的理论。不过他毕竟和孟夫子是一个祖师,因此前去拜会,对着孟先生大力安利许行的学说。其中很重要的理由是,许行的这套理论是亲力亲为,万事不求人,自己养活自己——这正是孟夫子这些“士”所没有的。孟夫子不以为然,他倒不是坚持文艺胜过农业,而是认为万事各有分工是不可变易的根本道理,若都是自己来办,就不存在经济、人情,根本就是扰乱社会秩序。[3]
但从这个例子上也能看出,没有固定的领域和职业,其实很成问题。连陈相这种研习了大半生儒家的资深人士,都能轻而易举放弃所学,被更接地气的学问所吸引,充分说明了“士”的脆弱。这也反向证明,孟夫子是心志何其坚定的人,在当时各种奇谈怪论层出不穷,现实生活功利浮躁的时代背景下,这并不容易。
(三)
既然在生计问题上很没安全感,找一个靠谱下家,谋求一个光鲜舞台,和公卿大夫、农工商贾这些人相比较,对士而言更为急切。当面对机会时,应该更容易妥协才对,事实却是,孟夫子所认为的“士”的生存哲学绝不能如此。
孟夫子的学生万章曾和他探讨,一个士不托身于诸侯是为啥?孟夫子说,“因为不敢。”平白无故托身诸侯,不合礼法。作为士,不能不干活吃白饭,纯粹被包养。那要是诸侯周济呢?这可以接受,因为诸侯有义务让自己治域下的臣民不至于饿死。那要是没什么困难直接赏赐呢?不敢接受,因为什么都没干,也没有固定职位以后做贡献的可能,平白无故接受赏赐,对赏赐人也是一种不恭敬。[4]
可见,在孟夫子的准则里,没有无功而受禄一说。此外,还能看到的是,“士”这个群体真是衣食没什么保障,除了找到理想中的大雇主一展抱负,其他都要看天命。基本上属于自生自灭,不希望别人可怜,又多数时候在困境中挣扎。若不是有一番强大的精神力量,他们可真算得上不幸之人了。
实际上,孟夫子和他的学生、朋友讨论了很多关于如何对待大雇主、工作和事业的问题,总的意思和孟夫子回应王子垫、万章的说法差不多,即,不会放弃自我一意顺从诸侯公卿的意愿,不会把自己放低,而以平等的视角看待有可能重用自己、有能力搭建舞台的人。
了解了这一身份特质,再看孟夫子的求职经历,他的所作所为便更容易理解了。
(四)
《史记》中对孟夫子的求职经历只有简单的两句话:“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5]
似乎孟夫子的求职经历十分尴尬,不仅机会少,且都碰壁了,梁惠王甚至觉得老先生所说十分“迂远”,不接地气。
但从《孟子》中的记录来看,孟夫子的求职过程十分复杂,面试机会也非常多,而且有不少试用期的经历,参与的工作和层级也很高。
在齐国。孟夫子与齐宣王交集颇多,讨论的议题也很重要,且孟夫子有机会详细阐述自己的“仁政”策划。不仅如此,齐宣王很多心中的疑惑也开诚布公的咨询孟夫子,两人甚至讨论了一些不太好为外人道的私密问题,如前文提到的“王之大欲”,以及喜欢娱乐、财富、美色的问题,[6]两人沟通频繁、细致、深入。齐宣王甚至表示,自己希望孟夫子辅佐其志,明白教导,虽然其人不够聪敏,但愿尝试去做。[7]
实际上,孟夫子在齐国好像还以官方身份干了一些事。比如此前提到的他以“齐卿”的身份和王驩去滕国慰问吊唁[8]便是一例。此外,齐国有一年发生饥荒,是孟夫子劝谏齐王发仓赈灾,以至后来又出现饥荒时,齐国老百姓还在期待孟夫子故技重施,主导赈济;[9]在齐国伐燕大胜后,齐宣王郑重其事的咨询孟夫子,齐国是否应该占领燕国;在齐占领燕国,引起众怒,诸侯准备救燕伐齐时,齐宣王也与孟夫子讨论如何应对的问题;[10]而在伐燕之前,齐国大臣沈同以个人身份私下询问孟夫子,燕国是否可伐。如此军国大事,倘若孟夫子没有得到齐国君臣的信任,自己没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身份或职位,可能没有机会如此深度的参与这些事。
孟夫子在齐国至少不是一个毫无机会,处处碰壁的人,即便他没有官方身份,只是以幕僚智囊的角色参与齐国的军国大事,那也不算一次彻底失败的求职经历。
而且在齐宣王确定不能按照孟夫子的要求给予其空间、孟夫子决定离开齐国时,齐宣王还想着让他在齐国办教育,养贤士,给予丰厚俸禄,并找人传话劝留。孟夫子拒绝了。[11]
孟夫子离开齐国时,有些不舍,齐国的一些志士自己追上去,希望孟夫子留下。[12]他还是没留,他原本希望齐宣王能更有诚意的践行仁政,但并没有。他只能离开。
在魏国,他见到了两代大王,梁惠王和梁襄王。与梁惠王的交流非常深入,为梁惠王解答的疑难也一样迫切,但梁惠王是一个功利的好战之人;梁襄王则是一个突兀的轻浮之君,孟夫子尽管一再兜售自己的应世策略,始终没有什么机会实践。梁惠王以为这位老先生“迂远而阔於事情”,也实在不让人意外。需要说明的是,孟夫子对梁惠王也评价不高,认为他是一个“不仁之君”。(见《孟子·尽心下》)
在滕国。他遇到了一位仁厚的贤君,滕文公,这可能是孟夫子在齐国之外最有可能实现志业的一次。他告诉滕文公关于礼法、经济、赋税、仁政的种种详情,在滕文公为世子时便和他交流学术问题,甚至在滕文公刚刚继位不久,还帮助滕文公稳住了政权。[13]但滕国是一个自顾不暇的小国,它面临着齐楚两个大国胁迫,无力经营民事,这可能是孟夫子无法在滕国一展抱负的原因。虽然,他自己觉得这不是问题。
除了齐、魏、滕三个他花费了众多心思的求职对象,邹国也曾经和孟夫子产生过交集。邹穆公曾因为邹鲁打架邹国百姓看热闹起哄而不出力的问题,请教过孟夫子。这些人难道不爱国吗?为什么看着为自己服务的公务员们被鲁国人打死也无动于衷?孟夫子告诉他,这个问题你们得反思平时怎么对待国人的,你平时贪残盘剥,怎么能指望有事的时候让国人帮你呢?
虽然只是一个咨询片段,但可以推断,孟夫子也曾在邹国宫廷里出现过,也许这是他回到老家闲居(孟子为邹人)、会会朋友(孟子居邹时,任君之弟季任曾以币交,参《孟子·告子下》“孟子居邹”章),也许是为找份工作回乡发展。但不管怎样,能和邹国之君讨论这样内部的问题,可见也不是闲聊胡扯,而是很正式的谈话。
与邹国闹矛盾的鲁国也曾经有可能成为孟夫子的雇主。鲁平公不计身份尊贵,都已经准备好车驾,打算亲自拜访孟夫子,却因为小人的谏阻,最终作罢。鲁国是有着尊贤传统的诸侯,孟夫子的太老师子思(孔子之孙)就和鲁国君主鲁穆公有不少“佳话”。此外,鲁国还有贤臣的传承,如公明仪、子思、柳下惠、泄柳等都是孟夫子常常挂在嘴边的前辈,这些人基本上都在鲁国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如此精神渊源,而因为一个小人,让孟夫子失去机会,他的确有些无奈。他的感叹并非埋怨这个小人,而在于自己的命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14]
不过,孟夫子和鲁国的渊源并没因此而结束。若干年后,鲁国准备启用孟夫子的学生乐正子“为政”,这意味着乐正子在鲁国将有实权,一展抱负,听到这个消息的孟夫子高兴到晚上都睡不着觉。[15]因为他终于觉得,一个正人君子当国而干一番事业的理想有一些实现的可能了。(完)
注释
[1]详见《孟子·万章下》孟子所言及朱子注解
[2]详见《孟子·尽心上》
[3]详见《孟子·滕文公上》,孟子的辩论很精彩,远不是白话复述所能比的
[4]详见《孟子·万章下》
[5]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参朱子《孟子序说》
[6]详见《孟子·梁惠王下》,“庄暴见孟子”章、“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章
[7]参见《孟子·梁惠王上》,“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章
[8]参见《孟子·离娄下》,及此前所写的《孟夫子求职记(一):孟夫子的个人情况》
[9]参见《孟子·尽心下》,“齐饥陈臻曰”章
[10]伐燕之后是否占领及占领后如何应对诸侯,参见《孟子·梁惠王下》,沈同咨询的事,见《孟子·公孙丑下》
[11]详见《孟子·公孙丑下》
[12]详见《孟子·公孙丑下》
[13]参《孟子·滕文公上》
[14]详见《孟子·梁惠王下》
[15]详见《孟子·告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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