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盛夏,我在《飘雪的春天》里故地重游
初见它时,它是那么破旧不堪,甚至一副寒酸样:它的封面只剩一半,只能依稀辨得清楚“飘雪的春天”五个楷体大字,书的页脚也蜷缩起来,似乎是经过了很多人之手,又似乎这些曾经的读者并不怎么爱怜它。只那一眼,我就似被点了穴,动也不能动。它在用哀伤的、幽怨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看前世的恋人一般。我分明听到它说:“你怎么才来?”那一刻,我知道,今生与它的相遇是注定的。
有时,人与一本书的缘分,就同人与一首歌、一座城、一个人的缘分一样,就是那么微妙,于时间的长河里,不早也不晚,就在那一刹那,四目相对,火花四射,从此演绎出一段只属于自己的传奇。
我迫不及待地从它的主人那儿将它带回了家,开始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我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记了白天黑夜,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沉浸在它的世界中。在那个世界,我遇见了一个叫安咏絮的女孩,我目睹了她从十九岁到二十八岁这十年的跌宕人生……
咏絮,多么美的一个名字啊!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世说新语》时,才知东晋才女以“柳絮因风起”比拟“大雪纷纷”,后来“咏絮”即指咏雪,“咏絮才”指女子的非凡才华。“咏絮”可谓既暗合题目“飘雪”二字,又暗示女主的才华横溢。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清丽烂漫、才华斐然,正值妙龄的女子,本该在大学校园里求学问道、追求梦想,却偏偏因飘零的时事、纷扰的战乱而打乱了自己人生的节奏,从此,她要用余生来抚平战争带来的伤痕,而这伤痕注定是永远也不会消逝的。
“凄历的灾难震撼一时,平静的灾难震撼永远。”
这是小说开篇的一句话。它道尽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也开启了安咏絮以及和她同时代背景下的亲友们艰难的沦陷区十年。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华北沦陷。7月27日,咏絮怀揣着成为肖邦的音乐梦想来到大学报到,同来的还有她的好友——想要成为塞尚的冷娟。只是她们不知道,梦想总是要向现实低头的。当国将不保,生存成为一种奢侈的时候,梦想是那么地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随着父亲举家逃亡到租界区,咏絮很快认清了残酷的现实:曾经风光的厂长父亲一个人扛不起养活全家的重任,继母孟氏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四个弟弟妹妹们还很稚嫩,她是家里的长女,只有她暂时放弃音乐梦想,放弃大学校园,帮助父亲分担养家活口的担子,他们才能活下去。于是,咏絮成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她开始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弟妹;一边调节着弟妹与继母的矛盾,一边宽慰着孤单苍老的父亲。十九岁这一年,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似乎一夜间长大了。
很多时候,人不是一天天长大的,而是在一瞬间长大,这种成长往往伴随着足以刺痛心灵最柔软处的波折和磨难。
幸运的是,在每天疲惫不堪的枯燥生活里,还有一个人点亮了她黯淡的心灵,成为她内心的一道日光。不幸的是,这道日光是那么短暂,以至于咏絮要用自己的余生作为代价来缅怀它。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他叫田宏,她初见他,他“亮出了一脸的爽朗”,健康、自信、快乐。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是咏絮的感觉,也是田宏的感觉。田宏的爽朗、乐观褪去了咏絮的多愁善感,他的体贴、细心呵护让她如沐春风,他们的恋情似乎吹散了漂浮在沦陷区上空的乌云。如果一切永远都这么美好该多好!只是,生活这个无情的刽子手,总是会在最美好的那个瞬间,将一切碾碎,化为灰烬。爱情固然美好,理想更加可贵,谈情说爱不能当饭吃,人总要有点追求才好。没有家庭顾虑的田宏毅然决定去抗战区实现自己救国的理想,他天真地、想当然地以为咏絮会同他一道。是的,如果没有妹妹生病的意外,如果自己狠狠心,如果自己再坦诚一点,咏絮大概就会和他比翼双飞,远赴抗战区吧。可是啊,人生哪那么多“如果就”呢?事情已然发生,除非有回天之力,否则你又能奈生活何呢?
有道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得不到的永远是彼岸的风景,只能隔岸徘徊、黯然神伤。
向来多才女子便多情,但惜多情总被无情伤。田宏走后,独留咏絮一人苟且混世,纵然是追求者众多,她只心心念那一抹日光,她只盼抗战早日结束,她还幻想着田宏会同她一样,此心只留给一个人。怎奈世事难料,他们的感情也如这飘零的世道般脆弱,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声称永远只爱她一人的日光有一天会去照亮另一个女子。可是,又有什么想不到的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怪只怪这可恶的战争,这弄人的造化!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好像地球离了你都不会转了似的,可是,终究有一天我们会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尘埃,那么微不足道。没有谁离不开谁,你也没那么重要。
只可惜,咏絮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她以为她牺牲了自己的恋情,牺牲了自己的音乐梦想,牺牲了自己青春,至少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在抗战结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判了无期。父亲恢复了工作,继母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弟弟妹妹也不需要她照顾了,他们一家终于不用挤在一间冰冷的小破屋里了,咏絮也不用工作了,她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没有人需要她了,她自由了,她解放了,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是,她能干什么?她还能找回已经逝去的恋情吗?不,田宏已经成家了。对了,她还有音乐梦!可是,曾经的校园一片满目疮痍,热情昂扬的老师换成了功利麻木的教书匠,自己也不得不面对大龄未嫁这一事实,这样又何谈重拾音乐梦想呢?
原来, 逝去的就已经逝去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重新来过。
咏絮开始陷入了迷茫。这世间似乎只剩她一人,没人需要她,没人在乎她,甚至连她自己也不在乎自己。她答应了曾经厌弃的电台工作,在一群醉生梦死的同事间显得格格不入,她活成了自己曾经最鄙视的那一类人。如果不是父亲的一封关切备至的信,她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父亲的那封信让她明白,不是大家抛弃了自己,而是她逃离了所有人,是她自己沉沦了。然而,陷入沉沦的不仅是咏絮,还有所有被战争摧残过的人们,每个人都戴着一张伪装的面具假装自己和原来一样,假装自己是那个不被战争摧残的例外。不,没有人可以例外。那一张张面具下都是伤痕累累的内心,他们都在默默舔舐着战争带给他们的创伤,这创伤或许会伴随他们一生,但终究会随时间而渐淡。
是时候放下了,是时候告别过去 ,开启新生活了。咏絮终于坚强地带着一丝决绝勇敢地踏上了通往台湾的航船。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十多年前,我上初中时在朋友家与罗兰的《飘雪的春天》邂逅了。那时,我未曾想过,它带给我的震撼竟会一直延续至今。机缘巧合下,在这个不那么炎热的盛夏,我再次重温了这本书,再读依旧是震撼以及满满的感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本书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了:让我念念不忘的不是咏絮和田宏没有终成眷属的遗憾,也不是咏絮的隐忍与自我牺牲,亦不是冷娟等善良女子坎坷的命运,而是在经历生活的一系列打击和重压之后,咏絮们仍能直面生活,坚强地迎接未来的勇气。
描写战争的外国小说,让我印象深刻的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如果说前者更侧重于写战争的宏大场面,更像是战争的史诗,那么后者则更侧重于从小人物的悲惨经历来体现战争的残酷,更似是个人的悲歌。而我个人更喜欢《静静的顿河》,以前也曾遗憾于中国竟没有这样一部惊世骇俗的可以体现战争的小说。但我却忘了,原来我们也有如《飘雪的春天》这般让人读来隐隐作痛的在战争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的记事簿。也许它远不及前两者深刻,但它绝对足以打动人。
最后感谢非常有心地给我提供这本绝版书籍的潇湘夜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