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
著名作家阿袁的长篇小说《师母》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是第十七届百花奖两部获奖长篇之一。
经过广西师大出版社诗想者工作室精心编校,近日全国上架。
没错,就是它——

本小说从高校的第二人称——师母展开叙事:以三个师母,庄瑾瑜——也即是中文系主任胡丰登的老婆胡师母、鄢红——也即是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授孟一桴的老婆孟师母、朱周——也即是外国文学教研室沈岱宗副教授的老婆沈师母为叙事主角,同时也刻画了小北、“沁园春”等一系列的师母群像,通过她们来抽丝剥茧地描写高校第一人称,也就是教授们的故事:他们之间的权利之争、他们之间的学术纷争、他们或高尚或卑劣的人格、他们或出世或入世的人生态度。
小说叙事因此和一般的高校叙事有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和气质:故事从公域延展到了私域,从学术延伸到了情感,有发乎情止于礼的合乎道德的情感,也有发乎情没有止于礼的不合乎道德的情感,教授们从灯火通明的舞台退到了幕布后面,他们的面目于是是缷妆之后的面目:真实、细致、纤毫毕现。厨房的烟火气代替了学院的书卷气,女人的环佩叮当,代替了男人的铿锵刀剑——然而,这亦是另一种剑,鱼肠剑了。

小说用反讽的手法,近乎黑色幽默的喜剧形式,揭示了当今高校学术生态的荒诞及在这种高校体制下产生出的捉襟见肘的尴尬情感生活和林林总总的学术异形人格。
阿袁,女,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2002年开始创作,在《十月》《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四十余部。作品大量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精选,中篇小说《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连续四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前四名,作品先后获上海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中华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三、十四、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于2013年、2014年、2018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重点项目三项(《打金枝》《师母》《亲爱的生活》)。出版有长篇小说《师母》《鱼肠剑》,中篇小说作品集《子在川上》《绫罗》和《梨园记》《郑袖的梨园》和《米红》等。

精彩试读 比翼双飞
6栋2单元里,庄瑾瑜夫妇是最爱散步的。
散步应该找清静的地儿,像一楼的周渔樵,一般去李白湖,那儿树多,人少。周渔樵带本书,带只狗,每天绕湖走上两圈,慢走,一边看书,一边看景,但不看人,尤其不看女人。这是研究《金瓶梅》落下的毛病,别人都以为研究《金瓶梅》的教授一定风流,所以背后叫他“西门教授”,他知道了,十分恼火,为了撇清,就矫枉过正地加倍反风流。他对女学生,特别是漂亮的女学生,严厉到了令女生闻风丧胆的程度。上他的课,女生们个个严阵以待。不敢化妆,怕周教授看不惯;头皮痒了不敢搔,怕周教授误会,以为在那儿对他搔首弄姿;更不敢单独到周教授的办公室,怕周教授风刀霜剑的脸色,更怕被周教授的大嗓门震聋了——周渔樵说话声音本来不算大,但只要女生到他的办公室,他立刻就声若洪钟,广播喇叭一样,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人文楼进行实况转播。女生们恨不得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因为周教授对男生倒是宽容,男生如果考了五十几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高抬贵手,但女生考了五十几分,那就没人情好讲,一概杀无赦。他的这种作风,不单体现在学校,即使在家里也一样。他对老婆,都是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从不和老婆一起上菜市场,也从不和老婆一起散步。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的狗,狗也是公狗,和他一样表情严肃。路上遇到摇头摆尾的母狗,它一脸的不屑,矜持得很。那母狗如果不知趣,还继续跟着它,它撒腿就跑开了。这也和周渔樵一样,周渔樵偶尔遇到想搭讪的女人——人家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想和他聊聊他的狗,但他不等人开腔,就疾走开了。
但庄瑾瑜夫妇不这么散步,他们总是手挽手,在小区里转圈。小区白天不见什么人,但一到傍晚,尤其是春夏两季的傍晚,就热闹了。都是出来放风的。老教授在书房坐了一天,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年轻老师上了一天课,要出来打打羽毛球;保姆在主人家憋了一天,也出来了。一手拎了孩子,一手拎了小自行车。她们把孩子和自行车往花圃边一放,就急着和其他保姆聊开了。不急不行,一天里各自的东家有多少事发生?要说完这些事,还要对这些事做出评价,当评价不统一时,还要有权威的保姆对这些评价再做出评价。可不容易。她们分秒必争地说,还说不完。直说到天墨黑了,孩子要回去了,保姆们还意犹未尽。庄瑾瑜夫妇选择这时候出来散步,谁都看得见——就是那些没下楼的,也站在阳台上,或者厨房的窗户前,看着下面呢。

他们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比翼双飞。比翼双飞是政治系李繁教授的蜜语。李繁教授在师大也是名人,被学生在背后叫作李林甫,因为口蜜腹剑。啧啧,瞧你们俩口子,真真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呀。李繁微微地摇头,很艳羡地说。
这话和这表情庄瑾瑜都喜欢。整个教工宿舍,能够比翼双飞的夫妇有几对?要么女的太胖,像朱周,飞不动;要么女的太矮,像8栋的陈小美,没法和她高个子老公比翼——李繁倒也形容过他们的,说是小鸟依人。但小鸟依人有什么好?那压根不是平等的夫妇关系,甚至都不是人类关系,是人与禽。也就是说,陈小美夫妇一起走路的样子,和人遛鸟的意思差不多。陈小美听不懂,还以为是句好话呢,哧哧笑纳了。没脑子。还有鄢红,个头倒是和孟一桴能比翼的,但其他方面没法比翼,一个教授,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一个没有学历的文盲,怎么比翼?
也就她和胡丰登,当得起比翼双飞这四个字。他们夫妇俩,不论生理高度,还是文化高度,还是社会地位高度,都十分匹配——虽然也略有参差,比如胡丰登是一米七,她一米六八;比如胡丰登是博士后,她也是博士后;比如胡丰登是系主任,她是教研室主任。但这参差也正好,没有这参差,就不是我们中国式的夫妇关系了,中国式的夫妇关系,美妙之处在于,要“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辉映自是要的,但同时也要有前后。而她和胡丰登正是这样,有前有后,相互辉映。
当然,关于参差这部分,她基本是秘而不宣的,没必要宣,这种夫妇伦理和审美观,多少还有封建的意味,再说,她的价值也不在参差,而在比翼。所以,她喜欢再三表现的,还是比翼那部分。每年系里的新年晚会,她都会表演一个节目,诗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庄瑾瑜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每次都能获得系里师生的热烈掌声,包括胡丰登主任——当然包括胡主任,因为庄瑾瑜朗诵时一直是深情凝视他的。教务员小冯十分伶俐地塞给胡主任一个大红气球,要胡主任上去当玫瑰献,胡主任半推半就,上去献了。两个人站在台上,昂首挺胸,真是两棵树的样子。师生们又一次热烈鼓掌。小冯起哄般喊:《天仙配》《天仙配》。一边喊,一边对学生干部摇手示意,学生干部立刻会意,马上站起来指挥同学一起喊,一二三,《天仙配》;一二三,《天仙配》。这也是中文系新年晚会的仪式之一,每年都这样的。《致橡树》之后,就是主任夫妇合唱黄梅调《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最后一句,他们是一唱三叹,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庄瑾瑜看着胡丰登,胡丰登也看着庄瑾瑜。庄瑾瑜还跷了兰花指,双手放在背后摆动,学小鸟飞翔状。师生们再一次热烈鼓掌—— 一边鼓掌,一边低声议论。他们刚刚是树,现在是鸟,倒是进化得快。一个老师说。一对鸟夫妇。沈岱宗说。

这些话庄瑾瑜夫妇听不见,他们在台上,正容光焕发地接收小冯献的红气球和两条洁莱雅毛巾——这是纪念品,每个表演了节目的老师都有的。不过老师们拿的纪念品不一样,有的是两块钱一柄的牙刷,有的是二十几块钱一条的毛巾,都由小冯随手拿。
不单在别人面前,就是在私底下,庄瑾瑜也逮了机会在胡丰登面前表现他们夫妇的这种好。当然不是用《致橡树》《天仙配》那种直接的形式,而是言彼意此,用反衬的手法。她在厨房里,摘着四季豆角——胡丰登喜欢吃橄榄菜炒四季豆角,就白米粥,他原来最喜欢吃的是红烧肉,浓油赤酱的,拌饭,他一气能吃两大碗,但自从当了几年系副主任之后,他的饭量小了,口味也转向清淡,这是自然的,外面的宴席一多,他肠胃的膏腴就厚了,不论是从健康的角度,还是从饮食美学的角度,都势必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必要。他对这种返璞归真是颇为自得的,经常拿到饭桌上来炫耀。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几杯酒之后,他会摇头晃脑地背苏轼的《浣溪沙》,每次都背,背完之后,就感慨万端地说,苏轼的清欢,是一盘蓼茸蒿笋,我的清欢,更简单,一碗粥,加一碟橄榄菜清炒四季豆,就可。语意里似乎他比苏轼的人生境界更高。他的这说法,一开始有人嗤之以鼻,比如社科处的副处长许彦群。许彦群是苏轼的忠实粉丝,对苏轼的迷恋,按他老婆的说法,远远超过了对她的迷恋。师大行政人员的业余爱好一般是麻将,稍微风雅一点的,是下棋,或者垂钓,但许彦群的业余爱好不一般,是背苏轼词。什么《念奴娇》,什么《水调歌头》,什么《江城子》,那是小菜数碟,不算什么,他的理想,是在退休之前把苏轼的三百几十首词全背了。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在给办公室打开水的路上——打开水本来是科员小乔的事,但如果遇到下雨天,许处就亲自去打了,这是怜香惜玉,也是许处要情景交融地吟哦苏东坡的《定风波》。在雨里吟哦苏东坡诗,太有意境了!而这个胡丰登,竟敢拿自己和苏轼相提并论,不仅相提并论,还有僭越之意,实在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但周校长说话了,周校长说,橄榄菜炒四季豆?这个好,好,比蒿笋好。周校长一开腔,在师大几乎算御批了,许彦群再有意见,也不能说什么了。全师大的人有一半现在都知道中文系胡主任的清欢,有学生甚至改了苏轼的《浣溪沙》:白米稀饭盛晚盏,橄榄季豆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胡丰登每次晚宴回来,保姆都歇下了——就是没歇下,庄瑾瑜也不会让她染指这道菜,倒不是因为保姆的手艺不好,事实上,她家的保姆虽然长得不怎么样,菜还是做得不错的,但这道菜庄瑾瑜还是想亲自做,因为周校长说过那话之后,做这道菜,就有奉旨的意思了。保姆有什么资格奉旨呢?再说,庄瑾瑜也喜欢在这个时候和胡丰登聊天,胡丰登这时心情总是很好,他喝了酒,是微熏的状态,没了主任的端谨,笑嘻嘻的——他不笑时,颧骨高耸,眼神冷漠,有一种哥特似的阴森,学生都怕他,即使庄瑾瑜,不知为什么,有时也生出几分怯意,但一笑,又有一种妇人似的和煦。庄瑾瑜这时候就喜欢和胡丰登闲话。有一种平常夫妻的岁月静好。

沈岱宗家还真是特别,是沈岱宗下厨房。一个堂堂大教授——庄瑾瑜自然知道沈岱宗其实是副教授,但此刻为了强调他和朱周的差距,她就很慷慨地把他破格提拔为教授了——竟然系了围裙,为他老婆洗手做羹汤。她老婆算什么?一个资料员!倒是吃得心安理得。
庄瑾瑜这话,是复调,表面是批评沈岱宗夫妇。其实呢,是表扬自己。有几个女人能和她一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这话不能直接说,也不能由她自己说,说了,就太没韵味了。做女人和做文章是一样的,讲究意在言外,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这个胡丰登懂,他们夫妇琴瑟和谐,庄瑾瑜没说出口的,胡丰登就替她说了——可不,有几个女人能和我们庄教授一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还有书房。不过,在书房庄瑾瑜就不说沈岱宗家的事了,而是说孟一桴家的事。厨房是朱周的短,书房是鄢红的短。这是庄瑾瑜说长道短的方式,几乎用的是忧心忡忡的语气。孟一桴和鄢红,他们之间怎么进行精神交流呢?孟一桴可是北大中文系出身,而鄢红,天知道她打哪儿来。听她说话,似乎读过大学,可读的什么大学呢?庄瑾瑜进一步试探的时候,鄢红又不肯说了。实在可疑得很。或者是克莱登大学——《围城》里方鸿渐那种,压根就是子虚乌有,想想也不对,人家方鸿渐不是还有个克莱登大学的毕业证?或者读的是什么短期进修班?许多人会这样的,比如经济系的上官丽,总喜欢说复旦,说复旦的食堂如何难吃复旦的宿舍如何不是人住的,别人一听,还以为她是复旦的呢,其实哪里是,不过在复旦进修过两个月。再或者,只是个陪读,和朱周那样的,老恬不知耻地说伦敦和伦敦大学,可伦敦和伦敦大学和她有个屁关系。然而,这些都只是庄瑾瑜的臆测,鄢红的真实学历是什么,是个谜,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也就是没有。在这种事情上,人们会无中生有,总不会有中生无。那样的话,北大的孟一桴和没有学历的鄢红说什么呢?他们之间会有共同语言?夫妇共同生活,不单意味着共同的物质生活,还意味着共同的精神生活。可孟一桴的精神生活和鄢红的精神生活能一致?她问胡丰登。胡丰登心情不好时,也会和她唱反调,说:你那么关心孟一桴的精神生活干什么?或者,你还真爱忧国忧民——类似于这样的话,当然有点重,他们之间一向相敬如宾的,有文化的夫妇不都这样?只有那些小市民,才动不动吵架。庄瑾瑜不想把他们夫妇的格调降低到小市民的层次,所以每次遇到这种有可能起争端的时候,都选择不作声。好在胡丰登一般只有心情特别恶劣时才这么尖酸,多数时候他还是很能领会庄瑾瑜的意思的,庄瑾瑜无非又是在言彼意此自我表扬。孟一桴遇人不淑,娶了没文化的鄢红;沈岱宗也遇人不淑,娶了不会做饭只会吃饭的朱周;只有胡丰登上算,娶了庄瑾瑜。庄瑾瑜多淑?在厨房里淑,会做饭;在书房里淑,会读书;在银行里也淑,会挣钱——她是经常暗示这个的,她是教授,工资收入虽然和系主任胡丰登尚有些差距,但差距也不大,基本还是参差的程度,却是朱周鄢红之流不能望其项背的。
娶了这么多淑的庄瑾瑜为妻,他胡丰登难道不应该一辈子感恩戴德?
应该的。
只可惜,全师大只有一个庄瑾瑜。不然师大的男人人手一个,也不至于让其他男老师遇人不淑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庄瑾瑜几乎有杜甫一样的胸襟和遗憾了。
▲上文选自 阿袁《师母》「 八 比翼双飞 」图片来源:花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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