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坟前芳草萋萋
今年,我的奶奶去世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工作,到结婚,然而,每当想起我的奶奶,我的眼里总是噙满眼泪。开着车,看着城市的流光溢彩,我会想到,如果奶奶还在……又是满眼的泪。吃着饭,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我会想到,如果奶奶还在……又是泪水一串。甚至改着学生的作业,读着学生写的文章,想到我的奶奶已经离我而去,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我好像还没有从奶奶的去世中抽离出来。
今天,中元节,我想谨以此文寄托我对奶奶的哀思。
我的奶奶,本姓何,在她上面有两个姐姐,她生于中国历史上动乱而又屈辱的1937年,至于她的生日,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奶奶出生后不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后来被过继给一户侯姓人家,取名天芝,而和奶奶同辈的人都喊她的小名“阿芽”,两位姨奶奶也从来都是喊她“芽”。奶奶过继到侯姓人家以后,奶奶有两个弟弟。
我的奶奶不识字,她在我爷爷去世后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孤独地生活在闭塞的农村。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陪在我的身边。最记得,她背着妹妹,牵着我,用竹竿自制一根长长的钩子,在院子里的百香果和葡萄架上挑挑戳戳的。葡萄藤与百香果藤缠缠绕绕,葡萄藤盘虬卧龙,繁密地罩在院子里,阳光透过三角葡萄叶层层叠叠的缝隙钻进来,抬头看,眼睛也会喝醉了一般眩晕。我找不到百香果在哪里,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奶奶的竹竿,奶奶却说:“别看,迷了眼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看着,只听得藤上“嘚”的一声,掉下来的是一个香甜的紫色,不用说,我赶紧跑过去捡起来,递给奶奶,奶奶卷起衣服一角,来回擦一擦,放在手心里,十指向内一扣,用力挤压,“啪”的一声,飞溅出几滴百香果的汁液,百香果开成两瓣。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一缕微笑,奶奶一瓣给我,一瓣准备给妹妹,奶奶回头时,妹妹熟睡着,脸蛋靠在奶奶的背上,睫毛与眼睑完美融合,张着的只有嘴巴,奶奶尝一下,砸吧一下舌头,最后,两瓣百香果都归我所有。
所以我和妹妹的儿时,是和奶奶在葡萄架和百香果架下洗衣服,洗脚,洗澡。就这样,我们和奶奶在葡萄和百香果架下度过着春与秋。
后来,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葡萄架因为时间太久,葡萄藤的重量压倒了架子,整个架子倒塌了。第二天,全家都在为葡萄架惋惜。葡萄架倒的时候,还没有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所有的葡萄藤和葡萄都匍匐在地。同村的两个小朋友,在我家里没人时,偷偷潜进我家,采摘倒落在地的葡萄,不过我们没有怪她们,因为匍匐在地上的葡萄摘也摘不完。由于葡萄藤的茂密,严重影响了院子的使用。大人们用锋利的刀,干脆利落地终结了葡萄藤的生命。葡萄藤被连根拔起,后来种上了一颗柠檬树。但我喜爱葡萄胜过柠檬。我爱吃葡萄,以及和葡萄是近亲的成串的圆圆的果实,如桂圆,红提,荔枝,红毛丹……我认为这是童年的印记,我忘不了陪伴我童年时候的葡萄藤,葡萄架,葡萄叶,还有看不到藤只看得到滚落地上的紫色百香果。
葡萄藤被连根拔起,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看到了奶奶的宝树——香椽树,粗壮的枝干间有尖利的刺,肥厚的叶片有比柠檬叶稍香的味。春天开花时,花朵分五瓣,花朵呈白色,中间微带紫晕,蜜蜂自然比我更喜欢花朵,而我憧憬的是又大又圆缀满枝头的果实。我看着树上的椭圆由小到大,由深绿到鲜黄,由暗淡的沟壑到皱而有光泽。当我在树下闻到阵阵清香的时候,奶奶就会把最有光泽的那一个摘下来,放在枕间,我和妹妹枕着香椽的清香入梦。奶奶算得很清,姑妈家几个,大伯父家几个,二伯父家几个,小叔叔家几个,枕间放不下了,就放在房间的空处,等着被送出去,但清香是一直是留给我们的。我爱吃香椽的果肉,把皮削开,果肉既白又厚,切片蘸蜜,清香留甘。尤其咳嗽的时候,奶奶就会让我们多吃香椽蘸蜂蜜,似乎这是神药,吃了咳嗽就会好。不管是吃香椽还是吃其他的水果,奶奶不允许我和妹妹一人吃一个,她总是让我来切,3个人吃一个水果,奶奶吃大的一部分,我和妹妹吃小的一部分。我在那个时候开始知道分享。
村庄周围的山上也有很多香椽树,但无论是香味还是口感都不如我家的这棵好。奶奶说,是因为家里这颗种在水边的缘故。我家的香椽总是圆润清香,载着奶奶对儿女们的思念。这香椽,也真是争气,每年都结很多果实,从不让奶奶失望。
七八岁时,我患了严重的中耳炎。夜里,耳朵疼得我睡不着,我翻来覆去。我夜里起来哭,奶奶也起来,耳朵越疼我越哭。奶奶安慰我:“如果我可以帮你疼,我也愿意。”我痛得趴在奶奶的腿上,奶奶就这样坐着抱了我一夜,直到耳朵里流出来了化脓的水,耳朵才停止了疼痛。第二天,奶奶带我到卫生所看耳朵。医生说,这是急性化脓性中耳炎,要及时治疗,不然会有很多并发症。我奶奶痛哭:“我已经老了,耳背就耳背,我孙女还小,耳朵不能聋啊。”医生被吓到了,安慰我奶奶,我也安慰奶奶。奶奶看我能听到她说话,慢慢安静下来。回到家奶奶也让我多吃香椽的果肉,说是可以消炎镇痛。
奶奶爱种花,尤其擅长扦插紫灯笼花。没到雨季,家里陆陆续续会有很多人来拜访奶奶,向她讨教种紫灯笼的秘诀。然而,奶奶扦插的灯笼花像取经的人一样多,奶奶一盆一盆沿着家里的台阶两旁有序摆放。我时常蹲在台阶上和蜜蜂一起观察开得极盛的灯笼花,我趁奶奶不注意,悄悄触摸红色的叶脉和叶柄,纤细的花梗支撑着排成覆瓦状的花瓣,组合成一个个小小的灯笼。花丝从灯笼上伸出,颀长细瘦,蜜蜂沿着花丝采蜜,我沿着台阶看蜜蜂。奶奶早晚给花浇水两次。放在最高一层台阶上的灯笼花,花枝伸展到地面,形成花瀑。一次,我和小伙伴们玩躲猫猫的时候,有人问:“躲好了吗?”一人急促地答到:“没有,文豪奶奶浇花浇到我身上了。”她委屈地从花瀑里出来,所有人都从自己藏身的地方现身出来看她狼狈的样子。奶奶吓了一跳。但一看她,因为有花瀑护体,她自己只被零星地洒了几滴水,我们又放心地玩起了躲猫猫。
奶奶还养了朱顶红,但奶奶在叔叔家的小女儿没出生之前称它为五朵金花。哦,原来是代表我们五个堂姐妹。昙花、水仙、兰花还有许许多多的灯笼花,都在奶奶的呵护中次第开放。家里到处都有花朵。
奶奶爱干净,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奶奶每天都要洗衣服,洗被单和刷洗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家里每天都晒满了衣服和被单。奶奶不喜欢用可以直接套的被罩,她喜欢自己缝,奶奶说自己缝的踏实。我也喜欢奶奶缝被罩,奶奶缝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在铺好油布的被褥上来回滚。儿时的我们喜欢玩跳格子,但奶奶不太喜欢,她觉得灰尘太多,忍受不了。奶奶只会因这件事骂我们,说我们跳得灰尘四起……
村里有时候会来一些乞讨的人。他们又脏又臭,我和其他小朋友都有些害怕,总觉得他们会突然用手中杵着的拐棍打我们。但奶奶却一点儿也不排斥他们,当来乞讨的人,用拐棍敲门,从门缝里隐约看到是他们,我紧张起来,奶奶打开门,给他们一些猪油,或者给他们几件衣服,有时候还用手比划着和他们聊几句才打发他们。奶奶做了凉粉,也会给邻居们送一些去。她有的东西,都不会太吝啬。
奶奶身体不好,有高血压,爸爸他们不允许奶奶下地干活,怕奶奶有危险。但奶奶总会偷偷地带着我和妹妹到地里去种一些菜蔬,我和妹妹在地里玩,奶奶种。渐渐地,我和妹妹也学着奶奶一些种植,但那都是闹着玩儿的。由于家里没有养牛,只养了几只鸡,奶奶没有肥料,她就到路上去捡拾牛粪,村里的道路很干净,有奶奶一份功劳。但有调皮的小朋友,会把奶奶的簸箕打翻,奶奶很少和他们计较。但这些事情都是不允许告诉爸爸或者伯父的。奶奶常说:“自己的嘴要想吃就靠自己的手和脚,委屈也不必说给别人听。”随着奶奶年龄的增加,我们的菜蔬只能去买,但奶奶还是在花盆里种几棵辣椒,几盆绿菜。
奶奶对安乃近严重过敏,但不知为何,村里有个医生总是忘记奶奶对安乃近过敏,错给奶奶注射安乃近,导致奶奶全身都起透明的脓泡。几次下来,奶奶薄薄的皮肤上有很多斑点,那都是过敏之后留下的印记。奶奶过敏的时候,无法去医院,只能让医生到家里给奶奶输液。输液后留下的瓶子奶奶不会扔掉,把它们洗净,一排排安放起来。奶奶酿的醋特别好,她把酿好的醋都装在注射液的瓶子里,再加上几颗冰糖。奶奶说,经常喝醋可以降血压。一次,邻居家没有醋了,奶奶让我送一碗过去。我抬着一碗醋走出家门,生怕醋会泼出来半点,但在路上遇到了村里爱喝酒的“酒鬼”,由于他经常恍恍惚惚的,我很怕他。他一本正经地问我抬的什么,我颤颤巍巍地回答:“醋。”他伸过头来看了一眼,说:“这么白,水吧?我不信。”说着,从我手里把装醋的碗夺过去,我以为他只想闻一闻,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喝了一口。喝完以后,他砸了砸舌头,片刻后,他一只手抬着醋,一只手庄重地举起大拇指感叹道:“这才叫醋嘛!”他把醋重新递给我,我抬着醋,快步疾走。我知道,我奶奶酿的醋是最好的醋。我和妹妹低血压,奶奶不让我们喝醋,偶尔,我也会偷喝几口奶奶做的冰糖醋,这比市场上的苹果醋好喝多了。
然而,岁月并没有这样一直静好……
我上初中了,初一的寒假,奶奶夜里起来上厕所,却动不了,我和妹妹很害怕,我们哭着去邻居家让邻居给爸爸和伯父打电话。第二天,大家都来了,他们让我去做热水蒸蛋拌饭,但我不会。硬生生做成了鸡蛋炒饭。当时,亲戚们揶揄我:“怎么能给病人吃蛋炒饭呢?”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子女们为了生活而奔波对自己母亲的关怀真的不多。
后来,我们知道奶奶因为高血压脑溢血中风了,半边瘫痪。奶奶自此离开老房子到了伯父家养病,奶奶去世后我才明白,奶奶在伯父家度过的是人生中最后的时刻。
小时候的一段时间,妹妹被送到了外婆家,奶奶十分不愿意。夜里,奶奶一直哭,一直喊着我妹妹的小名:“阿楠,阿楠,阿楠……”由于奶奶血压高,哭着哭着,就流鼻血,鼻血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奶奶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哭。我们一起哭。奶奶和伯父说:“我要和阿豪、阿楠永远在一起。”后来,伯父没有办法,就去外婆家把妹妹接回来。然而,我们那时不懂,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奶奶始终是要先走一步的。
上了初中,假期要提前补课,奶奶在伯父家里养病。我记得初春时,乍暖还寒,我和同学们在操场边上看着鹅黄的草色从枯草里钻出来,我们把手藏在裤兜里,脚上踏着枯草与青草,同学们在操场上跑来跑去。阵阵笑声,清脆爽朗。我在学校操场上的大榕树下许愿:“希望奶奶能好起来。”
中途放了一次假,我到伯父家看奶奶,奶奶已经无法动弹和正常说话。我抓着奶奶的手在她的耳边唤她:“奶奶,奶奶,我是阿豪。”我一遍一遍地喊着,不知喊了几遍,奶奶有了一些意识,我能感觉到奶奶有点用力地来抓着我的手。接着,她用还能动一点的左手艰难地在身上摸索。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她终于艰难地把手放到了她平常装钱的口袋,又艰难地想把钱拿出来。可是,奶奶的钱平常都是用一块小方巾包好,工整地叠起来,用别针在衣服口袋里固定好的。现在,半身瘫痪,她多么艰难啊。奶奶口里嘟囔着:“给阿豪买点吃的,给阿豪买点吃的……”我泪如雨下,我说:“我吃过了,我吃过了……”声音越来越大,奶奶才开始平静下来,不曾想,那竟然是我和奶奶最后的分别。
班上有一个女孩,她的妈妈是爷爷的远房侄女。在一个草上的霜华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早晨,她跑过来跟我说:“文豪,你奶奶去世了,我家收到“白布”了!”我瞬间崩塌,只觉眼前满是黑色,我趴在课桌上,用眼泪来表达我难以明状的悲伤。接着就是怪爸爸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不如实告诉我奶奶的消息。
赶在奶奶出殡那天,我回到伯父家。堂屋里停留的是奶奶早在很多年前就给自己做好的棺椁。奶奶也许是早就看透了生死,木板、花纹、油漆都是她多年前自己选的。在2004年的2月24日,我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敲锣打鼓中,在泪如雨下中,在哀嚎叹息中,我的奶奶长眠于她为自己选择的棺椁里。
奶奶去世的这十五年里,在外求学,很少回家,只去拜祭过我的奶奶一次。
去年国庆期间,亚热带阳光正好时,爸爸带着我和妹妹,还有邓先生去拜祭奶奶。我们穿过稻花香,穿过翠绿的水稻叶子和橙黄的稻米,穿过丰收的前兆,爬过一垄垄田埂,到了奶奶的坟前。这是自奶奶去世后,我第二次到奶奶坟前,作为孙女,我愧疚难当。奶奶的坟墓,按照当地风俗修葺得很工整,大理石上长着青苔。墓碑上刻的字已经开始被风化。周围的青蒿和蓖麻长得很高,父亲薅了几把草,整顿了一下坟墓前的青石板。看着此景,我不禁泪如雨下。
中国人不轻易下跪,但面对已逝去的先人,我们无不虔诚地跪下祈祷。也许人老后最怕孤坟有寂寞,身后无来人跪在坟门,没有烟火蜡烛的坟茔最悲戚。我赶紧把带的几个果子奉在坟头,但没有葡萄,没有百香果也没有香椽。我跪下,磕头。眼泪止不住的流。回忆着和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奶奶的音容笑貌,回忆着奶奶对我们的好……
站在坟前,远远望去,四周山峦起伏,苍翠的峰峦延伸很远很远的地方,山岚在远处凝聚成团团白雾,随风攀升,直至看不清,他们仿佛也在诉说着过去岁月里的纷纷扰扰。
回望现在,生死即是离别。希望奶奶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孤独,没有痛苦,没有病魔。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也知道,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唯有珍惜稍纵即逝的年华,珍惜身边的人和事。
我想,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审美的情趣,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自食其力、向阳生长——我都得感谢我的奶奶。
2019年中元节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