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摘录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米兰·昆德拉
【书摘】
1
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在美感的引导下,把偶然的时间(贝多芬的一首乐曲、车站的一次死亡)变成一个主题,然后记录在生命的乐章中。犹如作曲家谱写奏鸣曲的主旋律,人生的主题也在反复出现、重演、修正、延展。安娜可以用任何一种别的方式结束生命,但是车站、死亡这个难忘的主题和爱情的萌生结合在一起,在她绝望的那一刹那,以凄凉之美诱惑着她。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因此我们不能指责小说,说被这些神秘的偶尔巧合所迷惑(例如,沃伦斯基、安娜、站台和死亡的巧合,贝多芬、托马斯、特蕾莎和白兰地的巧合),但我们有理由责备人类因为对这些偶然巧合视而不见而剥夺了生命的美丽。
2
(费兰茨)面对情妇时没有安全感,对此该作何解释呢?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自信!在他们相遇不久之后,采取主动的是她,而不是他。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正处学术生涯的顶峰,在专家的论战之中他所表现出的高明与执著甚至令同行忌怕。那么他为什么终日牵挂,担心女友会离他而去?
我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对他而言,爱情并不是社会生活的延续,而正与之相反。对他来说,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首先缴械。因此,自己没了防备,他便止不住担心那知名的一击何时降临。所以我可以说,爱情之于弗兰茨,就是对死亡的不断等待。
3
假若人还年轻,他们的生命乐章不过刚刚开始,那他们可以一同创作旋律,交换动机(像托马斯和萨比娜便交换产生了圆顶礼帽这一动机),但是,当他们在比较成熟的年纪相遇,各自的生命乐章已经差不多完成,那么,在每个人的乐曲中,每个词,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如果让我再历数一遍萨比娜和弗兰茨之间交流的狭径,列出他们互补理解之事,那可编成一部厚厚的词典。我们还是只编一部小小的词汇集吧。
4
·在日内瓦生活四年之后,萨比娜移居到了巴黎,仍然无法从忧伤之中振作起来。假如有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无言以对。
人生的被拒总可以用沉重来比喻。人常说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背负着这个重担,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我们与之反抗,不是输就是赢。可说到底,萨比娜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她想离开他。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追她?有没有试图报复?没有。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直至此时,背叛的时刻都令她激动不已,使她一想到眼前铺展一条崭新的道路,又是一次叛逆的冒险,便满心欢喜。可一旦旅程结束,又会怎样?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
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
直至此时,她显然仍未明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追求的终极永远是朦胧的。期盼嫁人的年轻女子期盼的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追逐荣誉的年轻人根本不识荣誉为何物。赋予我们的行为以意义的,我们往往对其全然不知。萨比娜也不清楚隐藏在自己叛逆的欲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目的就是这个吗?自从离开了日内瓦,她已朝这个目的越走越近。
5
她来到老城广场,广场上矗立着朴素庄严的泰恩大教堂,还有排列成不规则四边形的巴罗克式房屋。十四世纪的老市政厅,以前完全占据广场的一方,但在二十七年前成了一片废墟。华沙、德累斯顿、科隆、布达佩斯以及柏林,均在上一次战争中惨遭破坏,但这些城市的居民不忘重建家园,无比用心地恢复古老城区的面貌。这些城市让布拉格人患上了自卑情结。在布拉格,那场战争摧毁的唯一一座古老建筑物,就是老市政厅。布拉格人决定永远保留其断垣残壁,怕万一有个波兰人或德国人前来指责他们受的苦难不多。在这堆用作战争永恒罪证的显赫的瓦砾前,立着一座铁管搭成的检阅台,供共产党在过去或将来指挥布拉格人民大游行。
特蕾莎望着成为废墟的市政厅,这番景象突然让她想起她母亲:这岂不是一种反常的需要——要展示毁灭,夸耀丑陋,标举悲惨,露出断臂的残痕,强迫全世界都来观看。
6
我相信,托马斯在自己内心深处,早已十分恼火这一庄重、严肃、逼人的“es muss sein”,于是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对改变的热切渴望,渴望按照巴门尼德的精神,把重变为轻。我们还记得当初他片刻内就作了决断,永世不见第一任妻子和他的儿子,而且当他得知父母与他断绝关系,反倒送了口气。要推开那试图压到他身上的沉重责任,推开那” es muss sein”,除了采取这突然且不合常理的举动,还会有什么呢?
显然,这是一种外在的,由社会习俗强加到他身上的“es muss sein”,而他对于医学的热爱这一“es muss sein”则是内在的必然。而恰恰这样更糟糕。因为内心的必然总是更强烈,总是更强力地刺激着我们走向反叛。
当外科医生,即是切开事务的表面去看看藏在里面的东西。也许正是这样的渴望推动者托马斯去看看在“es muss sein”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换句话说,要去看一看当一个人抛弃了所有他一直都以为是使命的东西时,生命中还能剩下些什么。
然而,当托马斯去报道,面对和善的布拉格玻璃窗及橱窗清洗店女老板的时候,他的那个决断的后果便突然向他展现了其全部的现实,他几乎惊慌失措。在惊恐中,托马斯度过了打工的头几天。而一旦克服了(大约一周后)新生活令人惊恐的陌生感,托马斯猛然意识到自己等于是在放长假。
做的是自己完全不在乎的事,真美。从事的不是内心的“es muss sein”逼着去做的职业,一下班,就可把工作丢在脑后,托马斯终于体会到了这些人的幸福(而从前他总是对他们心存怜悯)。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不在乎带来的快乐。以往每当手术没有如他所愿,出了问题,他就会绝望,会睡不着觉,甚至对女人都提不起兴致。职业的“es muss sein”就像吸血鬼一样吸他的血。
如今,他整天扛着长杆穿过布拉格的街巷去擦洗橱窗玻璃,吃惊地发掘自己感觉年轻了十岁。
7
他在所有女性身上找寻什么?她们身上什么在吸引他?肉体之爱难道不是同一过程的无限重复?
绝非如此。总有百分之几是难以想象的。看到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他显然能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体的模样(在这里,医生的经历和情人的经验相得益彰),但是在大致的意念和精确的现实之间,还存在一个无法想象的小小空白,正是这一空白令他不得安宁。然而,对于难以想象部分的追寻不会因为肉体的坦露而结束,它将走得更远:她脱衣服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跟他做ai时,她会说些什么?她的叹息是什么声调?高chao来临那一刻,她的脸会怎样扭曲?
“我”的独特性恰恰隐藏在人类无法想象的一部分。我们能够想象的,仅仅是众人身上一致,相同之处。个别的“我”,区别于普遍,因此预先猜不出,估不了,需要在他者身上揭示它,发掘它,征服它。
在最近十年的行医活动中,托马斯专门和人类的大脑打交道,他知道没有比抓住这“我”更难的事了。希特勒和爱因斯坦,勃列日涅夫和索尔仁尼琴,他们之间的相似远远多过于不同。如果能用数据表示,他们之间有百万分之一的不同,百万分之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相同。
发现那百分之一,并征服它,托马斯执迷于这一欲念。在他看来,迷恋女性的意义即在于此。他迷恋的不是女人,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个女人有别于他者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
(或许,在这里,他对外科的激情和对女色的激情是一致的。即便和情妇在一起时,他也没有松开想象这一解剖刀。他渴望征服深藏在他们体内的某一东西,为此要撕开她们外面的包裹物。)
所以,促使托马斯追逐女性的不是感官享乐(感官享受像是额外所得的一笔奖赏),而是征服世界的这一欲念(用解剖刀划开世界这横陈的躯体)。
8
追逐众多女性的男人很容易被归为两类。一类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对于女性的主观意念。另一类人则被欲念所驱使,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的无尽的多样性。
前者的迷恋是浪漫型的迷恋: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的理想。他们总是不断地失望,因为,正如我们所知,理想从来都是不可能找到的。失望把他们从一个女人推向另一个女人,赋予他们的善变一种感伤的借口,因此,许多多愁善感的女人为他们顽强的纠缠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放荡型的迷恋,女人在其中看不到丝毫感人之处:由于男人没有在女人身上寄托一个主观的理想,他们对所有女人都感兴趣,没有谁会另他们失望。的确,就是这从不失望本身带有某种可耻的成分。在世人眼中,放浪之徒的迷恋是不可宽恕的(因为从不为失望而补赎)。
由于浪漫型的情场老手总是追求同一类型女子,人们甚至觉察不到他们又换了情人;朋友们看不出来这些女子之间的区别,总是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所有情人,从而不断地引起误会。
在寻欢过程中,放荡型的好色之徒(托马斯显然应归于此类)离约定成俗的女性美(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美)愈来愈远,最终不可避免地成为猎奇者。他们知道这一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为了不让朋友尴尬,他们从不和情妇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
9
(托马斯)他就产生于这一形象。就像我曾说过的,小说人物不像生物那样诞生自母体,而是产生于一种情境,一个语句,一个隐喻。隐喻中包含了一种处于萌芽状态的人生的基本可能性,在作家想象中,它只是还未被发现,或许人们还未论及它的实质。
然而,是否可以断言一个作家只能谈论他自己?
无能为力地朝院子里张望,怎么也无法做出决定;在爱的激奋时刻听到自己的独自一个劲地咕咕作响;背叛,且不知该如何在那条如此美丽的背叛之路上止步;在伟大的进军行列中举起拳头;在警察藏匿的麦克风前卖弄自己的幽默感等等。我知道这一切的情形,自己也都经历过。然而,小说人物并非产生于我的履历表中的任何一种情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我自己未曾实现的可能性。我爱所有的主人公,并且所有的主人公都令我同样地恐惧,原因就在于此。他们,这些人物或那些人物,跨越了界限,而我只是绕了过去。这条被跨越的界限(我的“我”终结于界限的另一边)吸引着我。小说要探寻的奥秘仅在另外一边开始。小说不是作家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
10
那么,他该怎么做?签还是不签?
对这个问题也能以如下方式提出:是大声疾呼,加速自己的死亡好?还是缄口不言,以换取苟延残喘好?
这些问题是否只有一个答案?
他再次冒出那个我们已经知晓的念头:人只能活一回,我们无法验证决定的对错,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只能做一个决定。上天不会赋予我们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生命以供比较不同的决定。
历史如同个人生命。捷克人仅有一部历史,它和托马斯的生命一样,将终结于某一天,无法上演第二回。
假如捷克历史可以重演,每一回都尝试另一种可能性,比较不同的结果,这肯定是有益的。缺了这样的经验,所有的推测都只是假设的游戏。
Einmal ist keinmal(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一次不作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波西米亚的历史不会重演,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波西米亚和欧洲的历史是两张草图,出自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生死经验的人类之笔。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
托马斯再次以怀念的心情想起驼背的高个子记者,几乎带着爱恋。此人在行动,仿佛历史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一幅完成的画。他在行动,仿佛他的所作所为可以无限重复,永恒轮回。他很笃定,从不怀疑自己的作为。他坚信自己是在理的,在他看来,那不是精神狭隘的表现,而是美德的标志。他生活在和托马斯不同的历史之中:活在不是一张草图(或者还未意识到是)的一部历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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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追求的不同的目光类型,可以将我们分成四类。
第一类追求那种被无数不知名的人注视的目光,换句话说,就是公众的目光。
第二类是那种离开了众多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的目光就活不下去的人。
接下来是第三类,这类人必须活在所爱之人的目光下,他们的境况与第一类人同样危险。一旦所爱的人闭上眼睛,其生命殿堂也将陷入黑暗之中。
最后是第四类,也是最少见的一类,他们生活在纯属想象、不在身边的人的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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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最为彻底的测试,但它处于极深的层次,往往不为我们注意),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人类根本的失败,就是这方面造成的,其为“根本”,是因为其他的一切事物均由此而产生。
13
恐惧是一种撞击,是彻底失去理智的一瞬间。恐惧没有一丝美的痕迹。看见的,只是所期待的未知事件的一束强光。忧虑则相反,它意味着我们是有所知的。托马斯与特蕾莎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恐惧之强光被蒙上了,于是我们发现世界沐浴在淡蓝色的、温柔的光线中,使从前最丑陋的事物变得再也美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