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说:你是我买来的
苏容站在那家服装店里,忍受了半个小时的辱骂。
服装店是街头门面,阔郎的玻璃门旁放着个污水桶。因为是雨天,有几把店员的雨伞插在桶里。苏容就站在桶边,雨伞上掉落的水珠弄湿了她的裤脚。
骂她的店员偶尔也会停下,那是因为玻璃门被推开,有顾客上门。她热情地接待顾客,服务顾客搭配衣服,等顾客一离开,她便换了脸色。
“你走不走?”她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粗暴地整理着衣架。
“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理的顾客!都说过了不换!也不能退!”
“你别在这里影响我生意行不行?”
“你这女的人模狗样的,怎么是个泼皮无赖!”
“看你身上穿的也不像穷人,怎么一点脸面都不要?”
她越说越气,拿起拖布擦地上的水渍时几次把拖布往苏容的鞋上挥。然而苏容一动不动。
起初,她羞恼、愤怒、无地自容。到后来,她的大脑空白一片,偶尔动一动,只想着一件事:我是怎么到了这步田地的。
她出生在郊县,父母虽然不宽裕,也竭力供养她到大专毕业。毕业后她在市郊一个小型化工厂找了个资料员的工作,没过多久被工厂老板的儿子陈志浩相中。她年纪小,自幼吃够了苦头,忽然感觉一步登天,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婚事。
她的父母起初不同意,说两家人天壤之别,陈志浩又大了苏容七岁。陈志浩去苏家提亲,苏容父母就说要娶也可以,彩礼十七万。他们这个城市向来没有要彩礼的风俗,都是男方象征性拿两三万,女方父母再添一些给女儿带去男方。不过这十七万对陈家来说是九牛一毛,他们当即同意且把彩礼送上。
苏容就这么嫁到陈家去,她的母亲只陪嫁了她两床新棉被。新婚夜里,当陈志浩一再确认这十七万没有带回来时,柔情蜜意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
“我从没有做过赔本生意,”他说:“这十七万,只当是买了你吧。”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尊严也跟着这十七万一去不回。
陈志浩让她辞了工作,说是他来养家。可是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她每一分钱都得从陈志浩手里拿。他不让她回娘家,有了女儿后,也不让女儿去看望外婆。
“你是我买来的,我的东西。”他常常这么说,人前人后,即使是当着他们家保姆的面。
“你怎么能买这样的衣服?下一次买衣服要拍照发微信给我看,我觉得好看才能买。怎么了?我出的钱我还不能看着顺眼?”
“饮食要搭配好,一大早就给我吃这个?买菜钱被你贪污了吧?”
苏容忍气吞声的,过到女儿两岁半。
这一次是因为陈志浩表弟结婚,苏容由婆婆带着买了一条要参加婚礼穿的新裙子。她在店里拍照发给陈志浩看,获准了买回去。结果婚礼当天她穿在身上,陈志浩一把拉住了她。
“怎么这么短!”他怒气冲天:“你去店里把裙子换了,快去!”
“那天我不是给你拍照了吗?”
“你拍照的角度是从上到下,我怎么能看出来多长?你故意的是吧?”
保姆抱住女儿躲到房间里去,她忍受着陈志浩的牢骚把裙子装进袋子里赶到服装店,当然被拒绝了。
吊牌已经揭掉,影响店里二次销售,人家不给退、也不给调。
苏容先是解释,后来苦苦哀求,店员不仅不给换,被她缠磨久了,甚至开始奚落侮辱她。
负责这件裙子销售的店员拖完了地,把一件衣服使劲儿挂起来,咬着嘴唇说:“今天真是晦气。”
“你别生气了,”别的店员终于忍不住劝了一句:“要不然算了,给她换换。”
“说的轻巧,”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给她换了,我自己就得赔店里580块钱。”
正在对方的吐沫星子中发呆的苏容怔了怔,她抬起头,忽然明白过来她落到这种田地的原因。
她自己身上,就连580块钱都没有。
因为没有这钱,她没有权利决定女儿的名字,没有权利决定早上吃什么,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裙摆的高度。
苏容往前走了几步,在店员有些警戒的目光中收起了展台上自己拿来的那件红裙子。
“我不退了,”她说:“谢谢。”
家里只剩下保姆和女儿朵朵。朵朵刚吃过饭睡下,保姆见苏容回来,从厨房端出来一碗面条。
“朵朵爸说他们等不上你,怕耽误婚礼,就走了。我给你留了饭。”
苏容谢了谢保姆,坐在餐桌旁吃饭。她其实没有一点胃口,不过如果她生病,还需要从陈志浩那里要钱。
面条半生不熟,味道不好。她想起如果陈志浩在家吃饭,保姆一般都会做三菜一汤。看来保姆心中也分着身份轻重,赚钱的陈志浩贵重,而在家里白吃白拿的她轻贱得只值一碗硬面条。
苏容去卧室看朵朵。她睡着,穿着她为她特意缝制的纯棉睡衣,脸上却没有孩童安眠该有的沉静神情。她怀里抱着个安抚海马,时而身体轻轻抖动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要哭出来,却又翻个身睡去了。
朵朵是这样的,只要见到他们夫妻吵架,就睡得不踏实。
朵朵,她在心里说:你是要一个完整的家,还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妈妈。
夜里十一点,陈志浩回来了。
明目张胆的,他的衣领散乱,身上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见苏容坐在客厅里,他一边挂衣裳,一边抬了抬眼皮:“裙子换过了?”
“没有。”苏容安安静静的,如同一尊蜡像:“我觉得那条裙子挺好看,就不换了。”
陈志浩怔在原地,弄明白她说的什么后大步走过来:“你——”他声音高扬着,伸手去抓茶几上的购物袋,又伸手要拉苏容,苏容站起来避过。
“小心吵醒孩子。”她看着陈志浩的脸,这张脸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她见惯了他飞扬跋扈的脸、盛气凌人的脸、独断专行的脸,还是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震惊。
“你忘了自己是吃谁的饭,花谁的钱……”陈志浩的声音丝毫没有降低。很快,卧室传来朵朵惊醒后的哭声和保姆的安抚声。
“我没有忘记。”苏容努力说出想了一晚上的话。她被他震慑太久,年年月月的,像是斯德哥尔摩病人,被剥夺了反抗的勇气。如今说出来,她浑身冷汗淋淋:“可是我觉得为了那一点钱,我活得像你养的一条狗。每日里摇尾乞怜只为了活下去,值得么?”
她抬起手来:“你看看,我有手有脚的,又是何必。”
陈志浩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他当年看上她,本来就是因为她长相美丽,想要有一个玩偶般任他摆布的妻子。如今这玩偶竟然说话了,不满了,反抗了?
苏容去阳台拉出来她的行李箱,那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她打开箱子,给陈志浩看里面的东西。
“这些是我婚前买的。”她说:“如今我没有收入,如果打起官司,朵朵会判给你。所以我们可以先分居,希望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工作。”
苏容合起箱子往前走,陈志浩终于反应过来他这个傀儡般的妻子竟然要挣脱傀儡师。他上前两步夺过箱子,跑进阳台,把她的衣服倒出来丢出窗外。
“我让你跑!让你跑!”说着,又要拿箱子砸向苏容。
苏容站在原地不动。
“我会报警,”她说:“如果你留下了暴力案底,法院会把孩子判给我,你想清楚。”
陈志浩举起的双臂停在半空中,在苏容冰冷的目光中缓缓放下来。他颓然坐下:“你考虑清楚,”他说:“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如今连行李都没有了。苏容身无分文,走回十公里外的娘家。当初的十七万聘礼已经由苏母做主给儿子娶亲用,苏容只从母亲那里借出一万块。
她回到市里,租完房子,手里只剩下三千块。
三千块,够在夜市摆地摊。可是摆地摊的母亲争不到抚养权。
苏容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也没有忘记这门手艺,朵朵有很多衣服就是她设计剪裁的。原本只是爱好,如今要做成事业了。
她在学校网站下载到自己当年的毕业设计图,有好几个是儿童演出服的效果图。把图纸打印出来,不惜高价做成好看的册子,然后到市区各个少儿舞蹈学校推销。顶着烈日,遭受着白眼,跑到第五家,终于有一个舞蹈老师看上。
“我们明天晚上有个临时节目排上了,时间很紧张,网上买已经来不及了,你这个看着不错,能做出来吗?”
“多少套?”
“十五套。”
“我直接送到演出场可以吗?”
“可以,一定不要失约。”
苏容通宵未眠。布料是现成的,剪裁也很快,夜里缝制好,但是裙角上的小碎钻需要亲手粘上去。粘到第二天早上工程仍然巨大,苏容索性把衣服搬到大街上,恳求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妈帮忙。干完活大妈们扇着扇子要走,苏容叫住她们,一个一个付了酬金。
当天晚上,苏容把裙子送去演出场。负责人接过裙子大致看了看,便让孩子们去换衣服。她收了钱,困得不行,但是强撑着看演出效果。吊带要再宽一些才好看、裙角可以加个小支撑,她在笔记本上记着修改细节,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
“你是哪个裁缝店的?这样的衣服,能不能改个颜色给我们学校做一批?”一个穿着舞蹈学校字样T恤的男人问她。
苏容强压住激动,尽量显得淡定一点说:“可以,出去谈谈价钱吧。”
这一天苏容谈好五十多件演出服。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如果她一个人做,可以赚1500块,如果她雇人做,除去人工也可以赚到900块。如果一个月接到五六个单子,她和孩子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没想到她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可以得到保障,结果生意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因为设计感强、布料好,又物美价廉,一个月后,单子多得她做都做不完。她请了人帮忙,自己专心设计款式。有一天有人打过来电话,说他们这批单子要发票。
苏容这时候才意识到,只这么像野作坊一样干下去,发展是会受到阻碍的。她注册了工作室,开通网店,准备攒够钱了再扩大场地。她谨小慎微又雷厉风行,憋着一口气要把生意做大。
忙碌的几个月里,苏容每隔一日就趁陈志浩不在家去看望朵朵。起初朵朵总是哭,一直要她抱着怕她离开。苏容就带朵朵去看自己的工作室,看妈妈繁忙的样子。两岁半的孩子已经懂得妈妈的辛苦,分开时她总是把妈妈亲了又亲。
“妈妈以后会来接朵朵的吧?”
“一定会的。”她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响,然而苏容弯下腰抱住孩子,把一个长长的吻印在她的额头。
离开家的第四个月,苏容跟助理一起去本市最大的舞蹈学校送演出服,下了出租车正碰到陈志浩从饭店出来。
他看见苏容,半张着嘴一怔,接着跑过来。
苏容今天没有化妆,头发简单盘在脑后,脸上虽有汗水,却洋溢着一种鲜活气。
我穿着自己喜欢的裙子。她在心里想。
“我有事儿给你说。”陈志浩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见她跟助力一起抬着个箱子,犹豫了一下。
“等送完货。”苏容说,示意他接过箱子。
陈志浩身上穿着全新的西装,他犹豫了一下,目光触及苏容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了一般老老实实伸出手去。苏容和助理大步向前走,他在后面磨磨蹭蹭,把衣服送到了楼上。
舞蹈学校的校长来接演出服,大声夸赞苏容的手艺。
“不如我给你个折扣,”苏容大大方方的:“明年你们的演出服就都在我这里定。”
校长露出生意人狡黠的神情:“苏总这么豪爽,那咱们得好好谈谈。”
他随即提出请苏容喝茶,苏容说还有事,并且答应再安排时间。陈志浩就站在苏容身后,听着她跟人游刃有余地谈生意,看她把自己的产品样册递给校长,顺手还塞了个礼物过去。他的脸上先是惊讶再是震惊,后来又有些气闷,到最后只剩一点叹息。
回去路上他提出开车送苏容,苏容坐在后排,在手机上记账。陈志浩憋了许久,挤出来一句话:“我早听保姆说你做起生意,没想到做的还不错。赚的钱够给朵朵买奶粉吧?”
苏容很谦虚地报了个数字,陈志浩又是一阵沉默。
“你想不想朵朵,要不要回家去?”他问。
“我昨天才看过她,”苏容说:“顺便带她上了一套感统课,她很喜欢。”
“那个……”陈志浩吞吞吐吐:“我不是说你回家看看她,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回家去住?”
要不要回家去住呢?
窗外的景色飞逝而过,有高楼大厦,也有破旧的小楼。以前的她以为不劳而获是最好的生活,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赚的最是安心。这个男人以前以为她是一个笼中的小鸟,现在才看到她的强大。
苏容的手拂过自己的裙角,这裙子很短,坐下来只到大腿处。
这裙子很好看。
她要一直穿着这样的裙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