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燚》——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变数
少年咽下咬碎牙齿的血水,通红的眼睛看向天空。索西娜!
胡夫终于再次通知阿斯塔纳来见他。
自上次见面之后,都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了,尼罗河对岸的采石场早已开工,连王都的十万青壮都开始动工,上游的尼罗河分支已经开挖,可阿斯塔纳却迟迟等不到胡夫法老的音讯,他甚至都以为法老不再重用他了。
他小跑着跟随苏拉巴克的大步流星,心中也暗自窃喜,自己和剩余的十余万西奈青壮,终于要有用武之地了。
胡夫周围有很多人,大多都是之前没怎么见过的生面孔,在殿内激烈争论着,一片难得的景象,苏拉巴克把阿斯塔纳带到法老身边就转身回到门口,阿斯塔纳冲着胡夫笑了一下,礼貌地躬身向法老行了个礼,毫不做作,胡夫看到阿斯塔纳,脸上也是笑得很开心,拍了两下手示意众人安静。“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阿斯塔纳,迪卡卢将军的儿子,也是这近十万西奈人的引领者,这次巨坑的挖制工作,他也同样非常重要。”众人低头示好,等待法老继续讲下去,“阿斯塔纳,这些都是埃及最好的工匠,我们正在讨论,这个工程如何进行得更好更快,你看一下,”胡夫拿起手杖指着中心的沙盘,“这里是吉萨高地,我们要在这里,挖一个底部边长5个半哈特(哈特,古埃及计量单位,1哈特约为45.007米),深3个半哈特,上宽下窄(倒立的梯形)的大坑,上面需要从4面边长11哈特起开挖,斜着挖下去,这样不容易塌陷,而且可以在四面挖出一个阶梯,好把坑中的沙土运出来。”胡夫细心讲解到。
阿斯塔纳略有疑问,为什么建造大殿要挖如此巨大的一个坑呢?要知道,即使是十万人,要想挖这么大这么深一个坑,也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不过阿斯塔纳非常信任法老,他不可能做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方法和道理,以自己不算聪慧的脑子,真的不好理解,所以,他也没有对“为何挖坑”这个问题,提出内心的疑惑。
他问道:“那这个坑,要用什么方法挖?”“对,这也是为何我这么晚才找你来的原因,我们的讨论只差最后一个结果了,今天就会制定下来,明天就开始动工!”胡夫说到。他当然不会提前天晚上,有一个工匠死脑筋,一直纠结为何要大费周折,挖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坑,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参与过大大小小几十个建筑的建设,认为这就是多此一举,指责胡夫“劳民伤财,不懂建筑”,最后,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汉也算硬气,明知自己活不成,不等苏拉巴克拔刀,自己率先一头撞死在议事大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也算是万分壮烈了。胡夫全程眯着眼睛,未开口说一句话,但摄人的气场也让各个跪在地上的工匠大师们瑟瑟发抖。之后才慢慢睁开眼,说了一句:“厚葬,但坑,还是要挖.....”便将此事盖棺定论,至此再也没有人纠结这个坑到底有没有必要挖了。
权力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制定真理。
“好,下面讲一讲你的方法。”胡夫指点了一位身着朴素却气质不凡的老匠人,老匠人清了清嗓子,来到众人面前,“吉萨高地,沙地较松,基本上没什么植被,应该一边浇灌水,一边大刀阔斧,直接开挖,这样的湿沙是存不住水的,水必然下漏,我们就趁存水的短暂时间,用镐头和锛子尽管用力刨,像种地一样松土,然后干活的奴隶就一袋一袋用羊皮袋往外背,昼夜轮番交替干,坑挖的很快,约摸着,最多一个月,这么深的坑就挖好了。”
胡夫听完,点点头,看着阿斯塔纳,阿斯塔纳自然也是跟着点头,“伟大的法老大人,我觉得他说的很好。”
“嗯...方法是不错,而且十万人分成5万5万,昼夜交替,确实是个节省时间的好办法。”胡夫做出点评。
“太阳神行走在人间的化身、至高无上的法老大人,请允许我补充两句,”另一个瘦瘦的年轻工匠走到沙盘前,“刚才科尔通斯说的有一点我认为很对,挖如此大的沙坑,离不开水,但有一点我的看法不太一样,我认为,用锛子和凿子大刀阔斧地给湿沙地松土没有错,但就这么简单地挖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样做,很容易挖着挖着,上面的沙子往下面滑落,导致前面挖的坑功归一篑。”中年人故意停顿一下,吊人胃口,接着讲下去,“应该分层深、分阶段,挖10迈赫(古埃及计量单位:1迈赫约为52.37厘米)就在方坑内壁涂上一圈用河床淤泥混合沙土的内壳 自然的沉积挤压,沙土本身也更加牢固,这样,虽然挖成功的速度可能会比科尔通斯的那种要慢上半个月,但更加稳妥。”
这样一番话使得许多人连连点头,甚至胡夫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瘦瘦的中年工匠自豪地瞟了一眼科尔通斯,眼神不言而喻。
又一个中年匠人跳出来说道:“在内壁涂河床淤泥这一点,无法认同!这样只能让其表面牢固,但沙子始终是松软的,你往下面一挖,内壳里面的沙子还是有可能顺着坡道往下滑!”
瘦工匠质问道:“那你说怎么做?”
中年工匠说出自己的想法:“应该每挖10迈赫,用纸莎草做成的粗绳,绑住石墩,夯实表面,这样可以起到牢固的作用。”
“可是在如此巨大的沙坑面前,人力又怎么能加固它呢?”又有人提出了疑问。
“你们没有注意这个大坑的是斜着挖下去的吗?上面坑口的边长是11哈特,下面坑底的边长才5个半哈特,深和它们比起来就更短了,才3个半哈特,这样倾斜的坡度很缓慢,我们不需要加固太多,只需要稳定沙子表面的部分,这样就算沙子会慢慢往下流动,可是挖深的速度也会大于流速。”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有些工匠师在沙盘上比比画画,但这次,迟迟没有人再提出质疑。
最终,经过仔细的计算,这种方法几乎取得了所有人的认同,胡夫点头,暂定下来。在众人正要散去的时候,突然,苏拉巴克从门口进来,和胡夫简单耳语,胡夫眼睛猛然一跳。
胡夫和阿斯塔纳骑着骆驼飞奔出城外,身后跟着一队黄蝎战士,气势汹汹,披甲带刀,少说也有两百人,一路绝尘而奔。
苏拉巴克对胡夫说的是:“采石场暴乱。”
黄蝎军终于赶到,此时采石场,有几百名赤身劳奴正发了疯一般拿着手里的锛子,和驻扎在此的上千名私军缠斗在一起,鲜血和惨叫将大大小小加工到一半的巨大石块涂抹成醒目的红色,私军中有不少人脑袋都被砸开了花,但毕竟手里拿的是专门杀人的家伙,人数也更多,所以占据上风,不断收割这些西奈人的性命,但这些赤身的汉子如同疯魔,毫不知退,嘶吼声和惨叫声揉混在一起,双方难解难分。
胡夫抬手,苏拉巴克立刻会意,大手一张,二百黄蝎战士迅速铺开,半跪,张弓拉满,毫不拖沓,第一波箭雨扯碎风声,狂风骤雨般打在所有争斗者的身上,骇人的嘶吼声逐渐被惨叫压过,紧接着是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这些箭像秃鹰一般啄食碎肉残渣,咆哮着宣泄天神之怒,杀伐果决,不分敌我。
终于,在第十七波箭雨后,战场上最后一声不甘的惨叫被压断,二百黄蝎战士齐刷刷起立,快速结队,脸上毫无波澜,似乎刚才也和往常一样,是一场张弓练习。
阿斯塔纳从一开始的不忍直视,到后来呆坐在骆驼上,看着眼前这陈列的尸横遍野,恍若幻觉,他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法老看向他,知道他内心所想,但却没有出声说一句安慰的话,他相信,有一天阿斯塔纳会懂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的。胡夫示意阿斯塔纳可以下去向那些其余的西奈人询问情况。
阿斯塔纳跳下骆驼,缓步向远处蜷缩在一起的众人走去,一百黄蝎战士,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这些人看向阿斯塔纳的眼神都变了,不再是像之前,充满尊敬和友善,而是躲躲闪闪,有的干脆把头埋在膝盖里,畏畏缩缩,不敢看他。阿斯塔纳心如刀割,脚下一步比一步沉重,边走,边用西奈的语言苍白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是傻子,不难发现有些赤裸汉子的背上,一条条醒目的鞭疤,刺痛着自己的双眼,阿斯塔纳咽下了差点流出的泪水,继续焦急地四处询问:“哪个部落.......他们是哪个部落的?.....为什么会暴乱....”但越是这样问得紧迫,越是没有人敢看他,甚至有人像躲避瘟神一样挪动着身子离他更远一些。终于,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小声说道:“法浦欧泊.....他们都是法浦欧泊部落的人.....”但就是这如蚊哼一般的声音,却如同炸雷一般击碎了阿斯塔纳的心房。
少年咽下咬碎牙齿的血水,通红的眼睛看向天空。
索西娜!
第二十三章 暗涌
他没有轻笑,也没有悲悸,抽出短刀,在河滩上,写下一个字...
平息暴乱后,胡夫自认为这一次无差别的射杀,彻底震慑了剩余亲眼目睹一切的西奈人,他们瑟瑟发抖的表现让胡夫很满意,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暴力反抗,只会迎来更加血腥的暴力,这,就是王威,至于给他们内心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哪一个至高无上的王会在乎蝼蚁的看法?
胡夫、苏拉巴克、阿斯塔纳三人和一小队黄蝎战士径直向奥斯古尔曼新修建的住所走来,这里离巨大的采石场很近,很快,这座虽然搭建结构简单,却仍能感受到其装饰奢华的宫殿就映入了眼帘。“好大的气派...”胡夫眯眼小声自言自语。
直到他们走进这所华丽的殿内前,奥斯古尔曼才接到下人匆匆的报信,刚刚从一名婢女的肚皮上爬起来,慌乱穿着衣服走向主厅。
正好赶上,奥斯古尔曼暗自庆幸的同时,又在内心狠狠把通报不及时的下人咒骂一通,法老走后一定要把他们投进兽笼!
还真不能怪他们,谁会嫌命长,胆敢拦一下至尊无上的法老王?他身边这几个透着猛虎气质的随从可不是虚有其表,一个个铿锵的走姿,还有那挎在腰间的寒芒弯刀,可都是喝惯了人血的家伙。别说拦着他们了,就连抬头搭眼正视法老,都有可能被挖去双眼,他们这种卑贱的蝼蚁,除了向王威跪伏,别无他法。
奥斯古尔曼这个油腻的胖子,一副愿意把心肝都献给法老的模样,从主厅一路用膝盖跪着爬过来,极为夸张的娇柔做作道:“璀璨如日的法老王啊!一场小小的骚乱,竟然惊动您从百忙之中来到此处,您简直就是这太阳之下最心系众生的王,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快,里面请,里面请...”
胡夫没有抬眼看他,直接走向大厅,在主座坐下,一队黄蝎军就挎刀而立站在在两侧,沉默肃杀。法老将右手侧支在头上,闭目养神,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因为一路的奔波劳累而休息片刻,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开口,这里面没一个人敢出声,奥斯古尔曼也很有眼色,不敢再乱拍马屁,小心翼翼地将硕大的身躯蠕动到大厅门口,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时间不知静止了多久,胡夫终于开口道:“苏拉,死了多少人?”挎刀而立的苏拉巴克也不纠结法老本身就清楚,直问直答:“伟大的法老王,西奈一个小部落男人女人全灭,共473人,奥斯古尔曼的私军共死亡626人。”“626人,大部分都是我下令杀的,奥斯古尔曼,你不会怪我吧?”胡夫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连眼睛都没睁,阴阳怪气地问道。
“高大伟岸的法老王,这帮废物本就该死,连几个烂奴都处理不好,我现在就马上派人,去把剩余看守采石场的人头全部砍下来,献给您!献给至高无上的太阳神!”这胖子说到恨处咬牙切齿,作势要动,不像是在装腔作势。
“不用了,留着他们的脑袋好好做事吧,”胡夫终于半睁开了眼睛,但眯着眼的胡夫更可怕,“这200黄蝎,就留给你,这种情况,不会再有下次了。”对方噤若寒蝉。
阿斯塔纳异常地没有看自己的舅舅一眼,寻常他都喜欢用难以察觉的鄙夷目光审视这个无恶不作的胖子,但今天没有,他的眼睛里丝毫不带任何感情,无悲无喜,看上去再正常不过,正常得有点不正常。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
胡夫起身,带领人从大厅走出,路过趴在门口的奥斯古尔曼身边时,冷冷得丢下一句:“人越胖,就越不能吃太多肉,偶尔吃点素,才能活得久一些。”
意味深长。
胡夫他们走了很久,贴心随从看到奥斯古尔曼仍保持着跪姿,脸部紧紧贴地,他好心上来提醒:“大人,法老王已经走远了......”谁料这个胖子站起来,暴躁如雷,一巴掌打在下人脸上,肥厚的手掌速度不快,随从却不敢躲避,硬生生挨下这计狠辣的掌掴,顺嘴流血,同时一脸茫然。奥斯古尔曼也不说为何打他,而是自顾自在想些什么。他的那句“把采石场剩余所有人的头都砍下来”可不是玩笑话,本来他真的打算等法老走了以后处理掉剩余的这千把人,可惜......
不像上一次,胡夫走后汗干的很快,奥斯古尔曼负手而立,背上湿哒哒的冷汗迟迟没有褪去,他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一条吐着信子的南蝰蛇紧紧盯着,死亡的毒牙甚至已经展露,这让人异常不安。奥斯古尔曼现在一肚子火,只想狠狠发泄,他早已不再仅仅满足于每天享受自己身边这些身材相貌尚好的女婢,毕竟,山珍海味吃腻了,也喜欢享用“野味儿”。
“哼。”尽管脸色阴沉得可怕,这个胖子半天也只是憋出了一声冷哼,再无多言。
.....
阿斯塔纳没有直接跟随法老一同回去,他向法老承诺,会安排好明天的所有劳奴,今天留在这里,是想让采石场的所有西奈人,都老老实实,再也不要反抗。胡夫没多说什么,简单准许了。
阿斯塔纳,挎着腰间的短刀,独自赤脚走在采石场最近的尼罗河岸,走到一片宽广的河滩,他停下来,伫立于风中,静静远瞰这湍急奔走的河水,他身上发生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脑子里膨胀的复杂情绪,也在不久前突然烟消云散,或许烟消云散有点不太合适,不如说,被深藏在内心某处,他没有轻笑,也没有悲悸,抽出短刀,在河滩上,写下一个字。
井。
河水不断冲刷河滩,很快把字吞没殆尽,就好像阳光少年刚才一瞬的阴冷表情一样,仿佛存在过,又仿佛从未存在。
......
太阳最受人尊崇的地方在于,无论兴衰风雨,它总会照常升起,给生命存活下去的希望。二月间,尼罗河,这条孕育了沿岸人类千百年的绵长河流,之所以被亲切称成为母亲河,是因为她像一个母亲那样,总是无私温柔,孕育万物生灵,为这片黄沙大漠,带来亘古富饶。
河畔清晨的风还称不上温暖,甚至有点像一个半大的孩童,时而乖巧可人,清爽拂面,唤醒人朦朦胧胧的睡意残留;时而又顽劣不堪,就像今天的清晨,风快速“跑动着”,带着余冬的寒意,让人很难舒展身体。
但走在路上的这群人没有缩手缩脚,他们甚至穿的都有点单薄,男人们大多背着末端由粗玄武岩打磨锋利的镐头,几个女人也走在一起,低声轻语,讲述着昨天的细琐小事,她们手里大多没有提镐头之类的工具,而是拿着陶陶罐罐儿,里面装着切割好的牛羊肉和一些烤制好的面包,当然也有啤酒一类的饮品,(古埃及是最早发明啤酒的文明之一)像是为解决辛劳之人的吃喝问题而来。一切看起来再稀松平常不过,正如过往他们需要早起耕种一样。
不过他们这可不同以往,一个多月前那个太阳神最为狂热的信仰者,原本最不可能继承先王斯尼夫鲁王位的年轻法老,突然在全埃及下达了一条招募令,召集十万平民青壮,为他建设号称是普天之下最雄伟的大殿,据说这个赞扬太阳神的大殿建好以后,会确保埃及王朝风调雨顺,永远富足强大。而且,还有不错的酬劳,最起码和土地丰收时的收入齐平。
这个新法老不仅仅加冕为王显得十分突兀,甚至连行事风格都和以往任何一位法老王大相径庭,通常来说,法老王作为所有奴隶主等王室贵族的最高统治者,一般都是更加偏袒与他同样的上层阶级,这样最少可以靠在这些家大业大的贵族怀里,坐享其成,确保王位稳固。可他们的新法老,偏就不。从七年前接过王位,这个看起来喜好杀伐的法老,就接连产灭了大大小小上百个贵族家族,这些贵族一脉无不是靠压榨平民、蛮横掠夺的一方恶霸,平民市井都暗自叫好,与这些贵族生意和人脉上有千丝万缕往来关系的上层人士,却叫苦不迭,形成了悲喜掺半的可笑局面。
在他那支黄蝎军的血腥镇压下,新法老收回了很多权力,统一赋税,地方和任何王室成员和贵族不得收取私税;鼓励开荒耕种,解决粮食问题等等,总之,就是亲平民疏贵族,这样以来,此条招募令一出,不到三天,确切地说才两天半,就有十八万之多的平民闻招募排队而来。可惜,经过筛选,负责招募劳工的王室成员经过整整三天的忙碌,只选用了最为身强体壮的十万人。
近民者,民亦近之。别说十万,纵使倾一国之力,也会有人心甘情愿追随。
这,就是胡夫的统治力。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