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记录
回国第一日
阴沉沉的云,毫无色彩的建筑,满目苍夷的土地,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将天空劈为两半,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走出拱北口岸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巨大的红色宣传板,是啊这是我回到大陆的最直接证明。
插着台湾卡的手机依旧没有信号,蹭着妈妈的网也只能勉强上个微信qq,到处都是人潮,人潮,挤在安检口,挤在检票口,等候区坐满了人。我拖着重重的行李走上城轨窗外就是被挖开的土地,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它绿色的外衣被翻开来露出贫瘠的红色干燥泥巴,湖面像碎掉的镜子。
透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缝隙我看到远方的海岸线一掠而过,相距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却望不到那一头的天边。
云雾缭绕的群山是苍劲大气的,它们耸立在那里,威严地不发一语,它们守护着这里,守护着难得的一点绿, 守护着早已泥浊的河流。窗玻璃上的水珠随着火车加速开始滚落,仿若群山的眼泪,蝌蚪般游过一大片玻璃湖泊。
下雨了。
列车飞快穿过雨幕,将水汽狠狠甩在身后,前方只剩阴沉的云。
台湾是常常下雨的。
刚到台北就是连绵不绝一个月的梅雨,湿冷的寒气透过薄毛衣透过你的皮肤刺进骨间,带来的衣服根本不够用,每天都缩在卫衣里被冻个半死,也不想打伞,兜上帽子就出门——可能是不想再丢伞了吧。
到台北的第一场短途旅行是平溪瑞芳线。一个人趁着没课的周五坐着车就去了,刚去没多久就飘起了雨,我吃着香肠喝着奶茶在无人的老街上闲逛。然后又慢悠悠坐上火车到十分,跟着人群走到瀑布,又晃回站台。坐错过车,下错过站,在无人的站台,狂风卷起细雨,飘摇地打湿了我整张脸,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浪费时间,要到周围走走,穿过地下通道到站台那边,又穿回来,看荒废的房屋上面用油彩画着梵高星空一般的色彩。
临回去之际看到学生妈妈告知今晚请假,高兴地决定今晚走完全程。
先去猴峒看猫,为了赶火车,只能停留四十分钟的时间,一个小村落住的全是猫,它们会打架会抢食有自己的神社,在这里,它们是主人,是神。下雨天隐没在云雾里的九份不知为何人多得寸步难行,红红的灯笼曲折的步道,买一个热乎乎的包子缓解我的饥肠辘辘。虽然这里的小吃乏善可陈,但藏在巷子的艺术家总是如同一个隐形的磁石一般吸引着我。在门口张望着,徘徊着,最后忐忑地走开。排着队等车,前面还有几十个人,恰好车里差一个位置,我作为唯一一个散客有幸得以坐上先走的车。偶然听见前面是松山,一查地图发现回学校很方便,当即决定在松山下车。明明不太吃得下,看到夜市忍不住进去逛,想吃的猪红汤卖完了,随便买了旁边一家贡丸,竟然好吃到想哭。
到台湾不能不去花莲,于是这里成为我们第一个假期的去处。坐火车,住青旅,和朋友包一辆出租车把山线海线走一遍。三天的旅程只剩下两个印象,石梯坪的海很美,炸弹葱油饼很好吃。另外青旅的老板很能聊,晚上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打牌好不热闹,我点了一杯姜汁汽水加伏特加,在一旁看着这个拥挤的、喧嚣的小客厅,湿冷的雨夜间燃起一团温暖的火苗。
台北不仅有下不尽的雨,也有喝不完的咖啡、吃不完的面包和早午餐。台大旁边的豆研咖啡馆,有我怎么也喝不厌的轻拿铁;阳光夏的姐姐会依据你的口味把海盐焦糖拿铁的糖浆减半;转角某处咖啡店的店员会在你说咖啡有点浓的时候给你加大半杯牛奶;分布在各个角落的乐田面包屋有最朴实美妙的欧包,还有心心念念最后还是没有吃成的生巧蛋糕;隐身在市场里的丘比早午餐份量大到不敢想象;unicorn有我吃过最好吃的咖喱牛腩;twin brothers coffee有令人惊叹的五星好评肉桂卷;更别提这样那样的日料、刨冰、蚵仔煎了……打开Google Map,方圆几里定能找到合你口味的四星店家。
艺文活动自然不能少,高雅有如歌剧托斯卡,通俗也有音乐剧巴黎圣母院。柏林戏剧节我也去凑了个热闹,结果收获了令人惊喜的《夜半鼓声》。摇滚live绝对不缺,只不过碍于宿舍的偏远,只能偶尔略看一眼,但对于令人惊艳的乐队来说,惊鸿一瞥便已足够。
在中正纪念堂附近的revolver,我完全是为了the tidal sleep 去的。带着点后摇味道的硬核,新奇的组合,又是平常少听的曲风,我好奇又期待。去了才知道是拼盘,刚跟排在我后面的法国姐姐大肆夸耀的乐队竟然最后才出场,我开始担心自己今晚能否赶上末班车。令我惊喜的是第二个乐队,来自台湾本土的us: we,不同于印象中台湾乐队的小清新,开场前一盏孤灯几声潮汐就把你挟卷进翻滚的暗涌中,无尽轰鸣的低音,穿插其间的啸叫,时而汹涌咆哮,时而温柔轻颤,翻转出台北的潜藏的暗面,无人街道上飞驰的快车、白日斑马线上行走的亡魂、兰屿夜间起落的黑浪。the tidal sleep 成员似乎都感冒了,主唱声音有点哑了,但气氛还是很好,忘掉一切蹦就是了,反正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而且贝斯手好帅。
中场时我们坐在地上休息,姐姐问我今晚怎么回去,我说,找个24小时的店过一晚吧——挺好玩的。
那你洗澡怎么办?
明天再洗嘛!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回我住的青旅,晚上你可以在共享空间那里睡觉,这样你就有地方洗澡啦!
当然不介意啦,完全不敢想!你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于是唱完姐姐就带着蹦得神智不清的我坐捷运,一路上我都在说瞎话, 我喜欢Patti喜欢宝爷喜欢迪伦呀,台南好好玩呀再晚也有好吃的,兰屿也有一个法国姐姐她在那里看海住两星期了,去台南的时候刚好碰上清明节大半夜街道里都是花圈……感谢姐姐容忍语法乱套没有逻辑的我。在青旅洗了澡,换上那天刚好新买的衣服,在沙发上瘫着,半睡半醒地过了一夜,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呢。
我的德语老师Michael,一个愤世嫉俗的胖爷爷,一时兴起发邮件问他策兰的诗,结果我们从策兰聊到里尔克聊到黑塞聊到海涅聊到集中营,非常热心地帮我找一粒沙死亡之舞的资料,虽然我的传播叙事报告最后还是做得很一般。他会邀请我出来聊天,跟我说法国有多好,请我喝啤酒、吃八方云集、喝咖啡,给我安利曼谷的餐厅,给我希望渺茫的德国留学提供建议,我口语实在露怯他也努力找话题。感觉一个外国人在台湾会寂寞,他真的很想找人聊天吧,可惜我见面时没有多跟他聊文学,不然更该受益良多!他还在台大教德语,马上就要去早稻田了,在这里祝他一切顺利吧!临行前用胶卷给他拍了照,但那卷胶卷至今还没拍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出来寄给他……有一次遇到他和一个拉丁语教授聊天,据说这位教授的课只有三个学生,但他每节课都给学生带甜甜圈,可爱的人。
门卫的爷爷,瘦高个子,白发苍苍带着眼镜,每次都跟学生道晚安。于是我每次走到警卫室门前,都会专门摘下耳机,只为了听他说那句“姑娘,晚安!”,然后再跟他道一声晚安。他会提醒我们下雨记得带伞,天凉要穿多件衣服,不要走路边小心有蛇,曾经我也想给他拍一张照,可惜没好意思。
七天连假加上没课的周五和周末总共有十天,把所有行李塞进书包里,我们再一次坐上火车轻装上路。这次起点是台东。在池上提前下车,打包一份出名的池上便当,租下一辆自行车绕着周边转了一圈。大片大片嫩绿的原野,葱绿的森林,穿插其间的水泥小道,舒爽的风,禁不住哼起美丽岛,就像Faye说的,不带任何政治意涵地唱。没有时间去鹿野,我们坐火车到离民宿最近的火车站等房东来接我们。民宿周边交通不便,但是一派乡野风光也算是别有一丝风味。有院子有秋千,还有可以租用的自行车。
吃完老板娘给我们准备的水果和茶,不安分的我们看还有时间,便商量着骑车去绿道。没想到的是通往绿道的路基本都是上坡,还在大马路旁,旁边就是呜呜呼啸而过的汽车。十五分钟过得如此漫长,待到达目的地我们已是大汗淋漓。天色开始暗下来了,市集也早已收摊——现在想来颇有一番Araby的味道。我们饥肠辘辘,周围却只有一家包子铺。走进去看不到人,原来老板娘在隔壁吃饭。
朋友想吃馒头,老板娘说,馒头已经卖完啦,有小笼包我给你现蒸!啊你们从那家民宿来的啊,这么远你们怎么回去啊!骑自行车?怎么可能,天黑了路不好走,里面都没有灯的。你们等下我儿子送你们过去。车先放这里没事!啊你们想自己回去?那好吧好吧,包子拿上,不用,不用给钱,阿姨请你们吃的!
推将之下,最后我们一人拿了一袋包子骑上车回去了。
事实上回去的路并没有这么难走,毕竟都是下坡路,除了小路实在昏暗得让我怀疑自己失明。
回去还是要上课,生计所迫。
洗完澡窝在沙发看美丽人生,播完一遍又重播一遍,晃晃悠悠,一天就过去了。
第二天老板娘给我们准备了丰盛又美丽的早餐,烤肠蜂蜜面包蝶豆花茶水果蔬菜,含早餐的民宿实在让人幸福感十足。老板夫妇又送我们去鹿野,可惜因为前一天晚上下过雨没法坐热气球,只能匆匆看一眼广阔的大草坪,又不死心地在旁边的咖啡厅买了一杯红茶拿铁——民宿老板推荐的——茶味很香,太好喝了,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奶茶。
坐台湾好行到初鹿牧场,收费的牧场果然是比免费的瑞穗牧场要好得多(顺带一提,花莲便利店买的瑞穗鲜乳比台北的要好喝很多,台东初鹿牧场买的初鹿鲜乳也非常香,台北甚至没有卖)。虽说是牛奶品牌的牧场但里面除了臭臭的奶牛,还有兔子、傻驴、马、孔雀、山羊等等动物。第一次看驴我就爱上了这种动物,歪头打滚卖萌不在话下;有放养的孔雀蹑手蹑脚地走进厂房;还有山羊现场上演山羊瘫。还是十分可惜,因为一路雨神相伴,滑草项目也告吹了。
傍晚去台东市区,一个灰色的小镇,远没有花莲繁华。但那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带骨炸鸡,至今想起来我都会流口水。铁花村是一个音乐村,有很多原创市集,也有音乐演出,可惜那一晚的演出我们都不太感兴趣。准备回民宿了,为了面包我却决定再跑一趟,开着导航就骑车飞奔,飙车的机车在我旁边飞掠而过,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喝了一杯鸡尾酒,这算酒驾吗,好危险。可能真的是酒精使我神智不清,骑到大汗淋漓一看地图却发现还要再骑二十分钟——是什么让我不自量力?只能往回走。天空开始飘起雨来,不死心的我在市区找到另一家面包店决定造访。待我买完面包雨越来越大了,我穿上雨衣,骑行掀起的风却把雨衣的帽子吹开,我执着地觉得自己很快骑回去,却差点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迷路。骑到民宿附近的路口时,我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赶到码头坐船去兰屿,浪很大很大,甚至能拍到二楼的窗上,一路上我们都战战兢兢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吐出来了。我戴上耳机,闭上眼,假装自己在玩海盗船。船渐渐靠岸,并没有如同传说的那样看见跃起的飞鱼。房东开了一辆大卡车来接我们,绕了小半个岛才到露营区。帐篷非常的干净,旁边的树上还有吊床。我们租了机车向北一直开。越往北,乌云就越多,风也越大,山石更是愈加险峻。最北角风大到可以跟威海媲美,我们听不清对方说的话,甚至有一种要被风吹到海里的错觉。漆黑的巨型山石耸立在雨中,横亘在路上,旁边的草地有山羊在悠闲吃草。一路上有许多又深又高的岩洞,黑竣竣的,顶上滴着水,说不定里面会有蝙蝠。
太吓人了,我们感叹道。
但有一种奇险的美。
有一次回露营地的路上碰到一只母狗给几只小狗喂奶,旁边围着几个原住民小朋友,我们给他们拍了几张照——我这个胶片机生手永远要么忘记取镜头盖要么忘记调焦,唯一一张合照都失焦了。小女孩对我胶片机特别感兴趣,可惜不能马上看到照片,暗自后悔——我该问他们要地址的,洗出来还能给他们寄过去。
第二天请了原住民向导带我们爬山。其实我前一天夜里特别不想去,于是一直在祈祷第二天下雨,可惜活动还是如期举行,我们只能不情愿地赶去村里吃早餐(馒头夹蛋,很难吃诶),再赶去登山口,气喘吁吁。
山上有原住民的天池,爬上去要两个小时,前三分之一是半坏的栈道,后三分之二是特别滑特别陡的山路。和我们一起登山的姐姐是专门来考潜水执照的,一路上坚持不用树枝当拐杖,,比我们两个弱鸡强多了。爬这个山一方面是闲的另一方面可能是为了找虐吧。总之历经艰险我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天池,池水里漂浮着死木,风特别大,云雾聚散如流水,足以成为死亡艺术的代表作。
最后一天当然要去潜水,可惜钱不够我还是决定只浮潜。带我去浮潜的姐姐特别好,一路上跟我介绍了好多潜水的好地方,可惜在台湾几个月我也没有找到机会去。那天风浪比较大,只能在海湾里浮潜,紫色红色的珊瑚礁很可爱,小丑鱼也很可爱,但是没法出去看更好的海景还是有点可惜。
骑机车经过一个兰屿鬼洞,一人高半臂宽的洞口,黑竣竣的,周围参差不齐地长着带倒钩的草,像一群狰狞的守卫。我在洞口张望了几下,由于朋友不肯陪我进去,只得作罢。没想到往前开了几十米竟然看到鬼洞出口,我凑近一瞧,这所谓的鬼洞出口更像一个半米高的狗洞,风呼呼地向外吹。我庆幸没有进去,怕是走着走着要猫腰趴地。
在便利店买了方便面和薯片糖果。是一个劲辣的什么泡面吧,泡好之后才发现人家是拌面。只能假装汤面也很好吃吧,尽管面条的味道被汤稀释之后变得非常寡淡。吃完晚饭搬张凳子坐到海边看日落,天气依旧不好,太阳被掩藏在厚重的云下,只能微微看见远方的一丝淡黄色晚霞。海潮卷起卷落,来自法国的姐姐坐在前面看海发呆,我们吃着薯片,听着歌,我艰难地阅读着乔伊斯的the dead,就这样直到天色晦暗。这时我们就躲进帐篷,打开不应该出现在荒岛生活里的东西——电脑,然后看音乐剧、看电影,分享着刚买的糖果和鸡尾酒。
出去洗漱时会抬头企图看到星星,但只有黑色的云。半夜时不时会起风,于是风摇晃着树叶,掉下来的雨点就打到我们的帐篷顶上,短促而连续,嗒嗒嗒嗒,伴着远方海浪和虫鸣的声音,一首还不赖的交响曲。
临走前房东又用他的大卡车把我们送去港口。下车之后我们在便利店里买午饭,或者说是早饭,虽然很饿但又因为担心吐在船上而不敢吃太饱。房东过来跟我们道别,很害羞不怎么讲话啊,他对我说。可我刚刚才做了他的临时英语翻译。
岛上便利店阿姨都会自己卖晕船药,虽然比岛外贵一点,但也总比岛上仿若黑店的私人药房要便宜。实际上我们在台东买的晕船药是够我们来回用的,只不过,我把其中的两片忘在台东的青旅里了……
回去的船平稳多了,一路打打瞌睡,我们就到了垦丁的后壁湖渔港。民宿老板开车来接我们,野外生存了三天之后终于能住进豪华双人间,洁白柔软的床,干净宽敞的浴室,脱掉被雨水淋湿的鞋,我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不愿动弹。但时间不能浪费,我们在垦丁的唯一一个晚上,要怎么度过呢?我们把垦丁大街恒春古城出火等等景点和租车的费用考虑了一遍之后,决定还是到对面吃鱼生好了。生鱼片、鳗鱼、软壳蟹,每一样分开都是美味,可惜摆在了一起,而我们只有两个胃。晚上我窝在地上尝试剪视频,还没剪完就困得不行了,睡吧,睡吧。
吃完老板准备的早餐,大概九点多,我们就坐车去高雄了。一起拼车的是一对情侣,大概是因为分开坐,不怎么说话。于是我和朋友兴奋的交谈声充满了整个车厢。
高雄的天气好到不行,我到青旅放下行李——这次的青旅相比花莲和台东的简直是豪华版,加厚版的床垫,厚实的隔板和窗帘,小灯,化妆镜,豪华的卫生间,最重要的是,今晚整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再值了。忍受着烈日我走到驳二艺术特区,用lomo相机咔嚓咔嚓地对着建筑物拍照,路的一边是小吃店,铁轨,彩色涂鸦,另一边是海和码头。来回走了几圈,我和朋友都始终没有找到对方,只能各走各路了。我坐捷运把高雄市区景点大概逛了一遍,景点大多乏善可陈,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城市的可爱有些刻意,无论是无处不在的高雄熊和樱桃小丸子还是公园齐全的设施都没有真正打动我,绝对不是因为某个市长——或许不全是吧。但由于地势比较平,高雄的公车开起来比台北温柔多了,后者的公车是我永恒的噩梦,除此以外金桔豆花也很好吃。
给自己物色好了一家酒吧,看时间还早,便又回到了驳二。这个地方实在太不欢迎我,没走一会便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我执着地往前走,企图完成下午未竟的旅程。没想到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我狼狈地在屋檐间穿行,继雨中骑车之后又完成了雨中奔跑的成就。无奈,酒吧计划只能提前了。才八九点,酒吧里空荡荡,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昏暗的店里弥漫着烟味,喇叭里放着老摇滚,我怯怯地走到吧台坐下,点了一杯鸡尾酒。老板娘看起来约莫40,却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短裤,露出紧致的大腿,抽着烟,看着电视里放的日综,偶尔听到喜欢的歌会跟着哼。我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店里平常人多吗,在高雄玩了什么呀,台湾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呀,高雄平常下雨吗——不,不下。你怕是雨神吧,真的是与神同行了(与神同行是当时在台湾很火的一部剧)。
在火车站陈旧的售票机上买票,高雄往台南,淡蓝色车票,两厘米宽,五厘米长,我把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台南火车站出乎意料的陈旧,隧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流浪汉,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出口,迎接我的南部的放肆的阳光,热意包裹着我,冒出涔涔的汗。回头看一眼我刚走出的建筑,衰败就写在这灰色的庞然大物的外墙上。过马路,等红灯,过马路——此刻的我并不知道那将是往后两天的日常。坐车到赤坎楼,往前走是长长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小吃,下午三四点,位置居然也被坐了七七八八。我带着惊异和新奇的眼光走过,还不知道这是整个台南市区的景象。当我在巷子里来回寻找着民宿时,一位阿伯忽然跟我搭话,他自称是给杂志写专栏的作家,想要做调研,先是问了我几个关于台湾、台南的问题,接着开始扯学习,扯感情,最后竟然给我看起了面相——他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我也不信。
阿伯跟着我到了青旅。青旅的姐姐问,你们是一起的吗?我是她朋友,阿伯抢答道。谁和你是朋友啊,我心里念着。
姐姐带我到房间。
刚才那个阿伯是和你一起的吗?姐姐又问了一遍。
“我不认识他……” 我有点委屈。
那我去请他离开。
好好好。
松了一口气,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行李一样一样拿出来。电脑打开——试试能不能连上网,为晚上的课做好准备。
青旅的店长是一只猫,活泼可爱,甩手掌柜,常常盯着门找机会往外跑。另外是会说英语西语的尹欣姐姐和本地人伯炜。后者在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米街美食地图,不厌其烦地给我指路,我们甚至还进行了一场严肃的方言讨论。每位住客都能获得几张优惠券,分别是来自米街上的果汁店、雪糕店、司康店和耳饰店,我拿着券兴冲冲地跑去了附近的果汁店——据说开这家店的阿姨特别早就会关门。
一番交谈,一个多小时又这么过去了,我的行程单上又多了好几个景点——美术馆,林百货,还有不得不去的奇美博物馆。说真的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聊,台南人身上的热情和温暖能不知不觉打开你的话匣子。值得一提的是我在找林百货的时候跟一个小伙子问路,他一时记不得路,便找来一个奶奶给我指路,还帮我在Google Map上找,当然他看到我的拼音键盘那一刻是懵逼的,可仍不死心地用语音输入,我含笑看着和我的手机做斗争的小伙子和一旁叨叨叮嘱的奶奶,一种难以言状的平静和幸福充盈了我的心。
钻小巷子回青旅,两边全是小吃店各种各样的招牌,还有来来往往的食客,热闹非常,好像这座城市要到晚上才真正活过来。我仿佛能闻见喷鼻的香气——拉面、寿司、煎饺、碗粿、鳝鱼炒意面……there will be time, there will be time,我这么对自己说,抵御着诱惑,从这一片酒肉繁华中匆匆穿过。忽然一个放在街上的小木牌吸引了我的目光,小春日和,上面写着。是一家日料店,打开Google Ma。我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门。店面很小,仅能容纳八九个人,吧台上是一个大叔在吃井*饭,一边吃一边跟店员聊得特别起劲,盛味增汤的碗见底了,店员马上给添满。我打包了一个牛肉寿司,一走出门就忍不住打开,肉香钻到我鼻子里,肉上的油还在滋滋地流,我把它整块塞进嘴里,却只懂得狼吞虎咽,有多好吃呀?好好吃。怎么个好吃法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显然一块寿司当晚餐是绝对不够的。
19点多上完课,伯炜在和他的朋友聊天。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夜宵推荐,他马上在地图上给我指了几家,我兴冲冲地换鞋出门了。10点多的台南热闹丝毫不减,食客熙熙攘攘,街上灯火通明,有些店甚至是凌晨才营业,另一种不夜城,我私自下了结论。
吃得饱饱地,我拖着疲累的身躯——还记得我前几天的奔忙吗——走回青旅,伯炜还在和他的朋友喝酒聊天。“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看到我回来,他向我打招呼。“都十一点多了诶!” 我回敬道。 “我们喝酒喝到忘记时间哈哈哈!” 他们嬉笑着。
简单地洗漱过后我躺到床上,让我已经快到极限的双腿获得充分的休息,明天能不能七点起来呢?我问自己。
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坚强的我也没赖多久,大约八点就出门了。我走到市场寻找早餐,一路挑剔,我先是买了几个橘子,又买了一杯手冲咖啡——在市场的小摊上哦,吃了午夜开门的神秘牛肉汤,还有令我毕生难忘的碗粿。碗粿,碗粿,现在令我魂牵梦绕了。油兮兮的小瓷碗里面盛着凝固的米糕,淋上甜甜咸咸辣辣的酱,再用小木片像切蛋糕一样切成几份,让酱汁从间隙间渗下去,和卤肉香菇等等佐料融合,插起一块放到嘴里,肉香米香混合着酱汁和柔软的脂肪在唇齿间徘徊……第二天我专门再去吃了一遍。回到台北以后尝试了好几次,可惜全都味道寡淡得难以下咽,更是加倍怀念台南市场里的碗粿了。
台南宽阔的马路上总能看见庞大的机车队伍轰轰而过,只剩下孤零零的你,在烈日下不屈地缓慢跋涉。不发达的交通系统、炎热的天气还有密集且漫长的红灯,一并掺杂成夏日大乱炖,在这座火热的城市之上腾腾地冒着暑气。我在文学馆望向窗外,铺天盖地都是失去色彩的阳光,还有反射着热量的灰色水泥和沥青马路。一辆又一辆消防车啸叫着,它们飞快地绕过环状马路,远处白色的天空映衬着浓浓的烟,如同一条盘旋着即将飞向太阳的大黑龙,然后呼啸声逐渐远去……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甚至连便利店都很少,更不用提地铁了,你可以说它很破落,但绝不是闭塞的小村庄,小巷子间挤满了美食,从传统的蚵仔煎到西式的汉堡一应俱全,旧都遗留下来的历史建筑给它增添了底蕴,艺术文学静静地在这座时光遗址上滋长。而你所要做的,就是坐下来,点一杯咖啡——或是果汁、气泡水,迟缓的夏日,慢悠悠的城。
一路都是阴雨绵绵,到台南却遇上了持续的晴天。
那么,就用这座城市作结吧。
© 本文版权归 Drunken Mina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