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讲我家的罗宋汤故事
陈梦因:“(1930年代中)上海最多俄国⼩菜館,⼀客俄国菜不过四角钱,罗宋汤的分量不少,胃口不⼤的,吃完⼀盆已觉半饱。... 罗宋汤的俄国名当然不是罗宋汤,但提起罗宋汤,很多⼈都知道是椰菜、紅萝卜、番茄、⻢铃薯、⾹芹菜煲⽜肉。”——《食经》
写过⼀篇我爸口述中国苹果的历史(详见我爸讲怀旧苹果),整个过程⾮常有趣,那是第⼀次⽆意识地接触到什么是口述历史(Oral History),尽管学界对口述历史的采访者以及内容的可靠性一直存在怀疑,但是史料本来就不能尽信,一切的记载也好、观点也好,都是尽量从各种⻆度提供⼀种可能性⽽已。⼈人都想找到真实,可是真实并不容易找得到,我们所做的努力,只是帮助我们接近真实。而你所以为的真相,往往是你选择相信的。
去年写过我爷爷的故事,⼀段家族史,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段历史与我有关。这让我想起了崔永元写未采访过他爸爸的遗憾,崔永元是通过电影在做⼝述历史,他说,“我想到这可能是一个⼈的经历,一个⼉子不太知道⽗亲的经历、也没法⼉准确地描述他⽗亲的经历。如果往⼤了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每⼀个⼈是不是能描述这个国家的经历?⼈民的经历?”
冬天做红菜汤时忽然产生了⼀些问题,我就问我爸,顺着问题⼜问了我老姨。那顿是红菜汤配糙米饭,糙⽶要慢慢地嚼,嚼的时候我看着聊天记录,对我爸、我妈和我以前的⽣活⼜接近了⼀点。

我: 咱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做罗宋汤的?
我爸: 80年代中期,你妈当兵时常从保定去北京,吃过时尚的俄国⻄餐厅⽼莫,她⼜从订的《中食品》上研究了罗宋汤的食谱,她先做的。 (他又补充道: 我是从书上得知这道菜的。具体哪本书,我追问,他就记不得了。这里我想说的是,这体现了口述历史的⼀⼤问题,即真实性,在做饭的问题上,我爸总说刚结婚时我妈妈不太会做饭,所以我发现他喜欢把什么光辉事迹都说成是他的,这个是我教她的,那个是我教的,反正现在没有办法和妈妈对证了嘛。终于这次轮到我妈先做了,不是他教的,我觉得好像打了个翻身仗。《中国食品》我有印象,⼩时候家⾥⼀大摞,我跟着我妈做剪报,贴在本⼦上,现在家⾥还有。)
我: ⽼莫! 北京⽼牌⼉俄国⻄餐厅啊,阳光灿烂的⽇子⾥他们爱去⽼莫。⽼莫在当时是个什么地位? 好像都去的起的样子。
我爸: ⽼莫当然贵了,能去吃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啊,还有⻢克⻄姆,⽂革时有许多饭店都不开了,由于北京有外国人,所以西餐馆还开,⽽北京老百姓没那么多钱去吃,只有些⾼⼲子弟去,这样⽆形中抬⾼了老莫的地位。
我: 现在还有老莫?
我爸: 还有。老莫里有许多道菜。这罗宋汤在那⾥叫红菜汤,⻄餐先喝汤。罗宋汤上海⼈常做的,因为⼗月革命后,苏联红军与反共的白军打了内战,最后⽩军战败,⽩俄贵族和军官流亡国外,先是东三省,最后辗转南下到上海。上海罗宋汤的特点是番茄为主,加番茄酱。
(我爸喜欢放番茄酱,爱买铁罐装的新疆产番茄酱。)
我: 不放甜菜根? 岂不是不正宗?
我爸: 主要是为了适应中国南⽅人的⼝味。正宗不正宗,要先能生存下来啊。49年后罗宋汤⼜传到了⾹香港。我在⾹港看到的,⾥⾯加⾖子。
我: 应该是红菜头为根本啊,为什么我们完全没有呢?


我爸: 是应该以红菜头为基本,再放酸奶油。红菜头我去欧洲时看到过,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是在中国不多见。可能是因为不多见,咱们就改⽤⻄红柿了,红色,也酸,成了习惯,即使现在也不改了。咱家做的也是简化版的,不放⻩油,多放番茄酱, 你⼩时候爱⽤罗宋汤泡饭,爱吃⾥⾯的⼟豆,每次做的时候都嚷着让我多放些。
我: 看来我从⼩就傻,爱吃⼟豆......怎么不嚷着多放⽜肉!
我: 80年代哎,居然吃的起⽜肉? 我的意思是,即使在今天,⽜⾁都是贵的。
我爸: 那时候⽜肉是⽼牛、耕牛,⾁老,所以就炖⽜肉,炖⼀⼤砂锅,然后就做罗宋汤啊、炖萝卜啊,还有⽜肉粉丝汤。⽜肉那个时候的价格只⽐比猪⾁贵⼀点点。改革开放了,副食品供应也放开了,各类⾁不需要⾁票就可以⽤钞票买到了,想怎么吃都行, 过去是有钱可没有票你就买不到。像番茄酱,以前就有卖的,没什么⼈买。
我: 粮票怎么回事,我虽然那时已经⼏岁了,可是没什么印象。
我爸: 那时是⽣产⼒力落后,⼈民每年消费粮油⾁蛋⽣产的少,国家实⾏计划经济,每⼈限量供应,所以什么都要票。如那时⼀亩⽔稻才产6百斤⼤米,⽽现在亩产⼀吨,当然不能比了,粮⾷少了,油⾁也少,肚中没了油⽔,吃粮就多了,⼀个⼤人每⽉28⽄粮,不够,(我们当兵每⽉45⽄还不够),现在油⽔水⼤了,谁能每⽉吃28⽄? 那时⼤人都省给孩⼦吃,鸡蛋也是给孩子吃为主,所以你有时认为我们抠,这也是那时的习惯。 新⽣代是理解不了的。
我: 呃,为什么现在生产⼒提⾼了,⽜⾁还是贵?
我爸: ⽜羊生产周期长,产量低,所以贵,⽤价格控制人的购买,不象猪,半年就可杀了,鸡鸭也就2个月就杀,所以鸡鸭便宜。那时看外国卖鸡⼤腿的多,还眼红,现在咱国也多的是。
我心想:做人就要做牛肉啊龙虾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贵的,硬通货!
我爸:咱家粮油票攒的不少,当听到要放开粮油时,你妈妈把家⾥那⼝⼩缸洗干净, 我去粮站⽤塑料桶买了⼏次才把油票用完,那缸油吃了好⻓时间。 (那个小缸可是个传家宝。)
我爸: 你妈⽤粮票换来⼀个⽵匾。(现在我们每次包饺⼦还⽤它。)
我爸: 你忘了你给我们做的“煮斧头”?
我: 记得,但是具体怎么回事忘了。
我爸: 做罗宋汤时告诉你这是⼀道苏联菜(当时没解体还叫苏联)。你正好在看⼀本讲苏联童话的书(有画有文字),其中⼀篇叫什么兄弟的(记不清了),故事中讲这兄弟做的汤叫“煮斧头”,是把⼀点炒过的面粉烧成汤加上⼟豆⽚煮,我做罗宋汤时正好也要炒些面粉,你就抱着书给我读了这篇,并要我也给你炒些,你就做起来,可是⼟豆切的有⼀指厚,煮好后你妈妈夸奖你做的好,并全给我吃,我很艰难的吃完了。
我:煮斧头的故事我前段时间写过(详见二次元美食~炒面面包),但是我真是记不清了,我的版本和我爸的不一样啊。不过,我相信我爸是会吃掉我做的难吃的东西,因为爸爸这个⻆色是⼀个神奇的存在,身兼数职,厨师、司机、⽔电⼯、数学、地理、手工课家教等等,同时还得吃下孩⼦的剩饭以及孩子丢给你的各种奇怪的食物。 所以没有⼀定觉悟的⼈是做不好的。)
说到⽼莫,肯定得问我的老姨,他们年轻时在北京好像常去吃。
老姨: 我们年轻时跟着你⼤舅舅和⼤舅妈去⽼莫吃饭,当时⼤舅正和⼤舅妈搞对象,我是蹭吃蹭喝的。吃⻄餐先得喝汤,印象中有罗宋汤,还有奶油蘑菇汤,当时⼤舅点的是奶油蘑菇汤,我觉得很好喝,⼤舅妈为了省钱告诉他不要喝汤,所以每次点汤, ⼤舅妈都让少要⼀碗。⽼莫的餐厅里有罐闷⽜肉,鱼籽,炸虾,还有⾹肠很好吃,外⾯买不到,⾯包⽚,最后还要上⼀杯冰淇淋,最好吃,⼤马哈⻥籽最难吃,咸味的,味道有点像⻥肝油,我和你⼤舅都不爱吃,⼤舅妈怕浪费了,使劲⼉往那个⾯包⽚上抹。
我: 原来还有这个故事! ⼤舅谈对象居然请去老莫啊!
老姨: 那时候不太贵,你⼤舅已经提⼲了,⼯资好像是43.5。当时经常跟着你⼤舅去蹭饭。⽼莫就在动物园儿那边。最早吃⻄餐,是你姥爷带着我和你⼤舅大舅妈他们去, 在⻄单商场⾥头,⼀个二层小楼,法式的,特别好吃。后来给拆掉了,我们就去新桥了,法式的,⽐⽼莫好吃多了。再后来就变成自助了了。吃⻄餐是⼀种享受啊!
我: 新桥啊,崇文⻔那个啊,我听希仔说他们经常去。(希希是我姥姥家最⼩的孩子,我最⼩的表弟。我姥姥家的⼏个男孩⼦,个子都很⾼,分别代表了传统型、沉默型以及阳光型这⼏种帅哥类型。我这个老弟在他妈妈肚⼦⾥就开始到处吃喝喝玩乐, 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好多美⻝。)
⽼姨: 是啊,希希⼩时候和他姥姥他们来北京必吃新桥。我最喜欢吃新桥的那个肠儿,外⾯吃不到。还有甜点,⾮常好吃。改成自助以后,我常和阿蒙去吃。(阿蒙是我⽼姨的孩⼦,小名⼉并不叫阿蒙,只因他名字⾥⾯有个蒙字,我想到机器猫⾥的阿蒙,就喊他这个了,后来别⼈也喊他阿蒙,他说这个只有我姐才能喊。阿蒙个⼦最高,惜⾔如⾦,完美继承了了⽼姨的强烈⾃然卷,不像我只继承了我妈的皮⽑,最难搞的⽑毛躁躁的沙性发质。)
我: 我妈跟你们去过么?
老姨: (想了一会儿) 这个没有印象了,好像没有。
这就是最令我遗憾的地方。永远没有机会亲⾃问我妈她印象中的罗宋汤、为什么会订《中国食品》、有没有跟着姥爷去吃⻄餐、她觉得老莫什么最好吃。(我觉得我妈妈是我最像我姥爷的,也是我姥爷最喜欢的孩子,应该会带她去吃吧。可是这真的永远是个谜了。)有时候我更害怕这样的空白,很多历史我们⾃然⽽然地遗忘了,被迫遗忘了, 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或主动或被动地没有被记录下来。
遗憾永远⼤于收获。
完。
PS:“煮斧头”的故事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了,写这篇字的时候,我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产生过深深的怀疑,当然,另⼀方面又挺纠结:是应该⾼兴⾃⼰⼩时候就有探索精神: 跟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做饭?还是应该骂自己单蠢,容易相信⼀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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