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和他的四篇文章
大二还是大一那会儿,我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文章叫《踩高跷的父亲》,作者是一位叫三郎的豆友。文章的内容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那时候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就觉得写得好。在那之前我没接触过我现在称之为 “有作家气质” 的人:心思细腻,观察人入微,其文字很容易击中你内心某些柔软的部位。甚至说直到现在也只遇到过屈指可数的几位。三郎算是个典型。那之后我去他主页逛了一圈,知道了他旅居美国,年纪比我小,他放在豆瓣上的文章我自然是很贪婪地都读了几遍。期间我还给他发过豆油,问他写文章的一些习惯,看的什么书之类的,他回我说其实看的书不多,一般写文章都是编辑催稿了才会写。豆油现在也还在收件箱里躺着。
三郎当时还有个博客,叫惡人語錄,他在专栏之外的余暇写的文章都会屯在这里面。不过后来我升入大三之后某天,发现他的豆瓣和博客都注销了。所以很可惜地,我再也没看过他的文章,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近况如何。再后来我自己也出了国,读研,工作,偶尔会想起三郎,也在网上找到过零零散散的别人给他文章存的档,不过没看到过谁存了《踩高跷的父亲》。
在国外的日子我一直都被 ”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 ”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这样的问题困扰着,而且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答案,一直都在非常迷茫的状态中苟且过着。不过三郎的文字,还有他这个人,确确实实给过我一些目标和方向,让我会去憧憬这种 “作家类型的人”,会不自觉地做起一个世界的观察者、旁观者,而且乐在其中。
很久以前我在QQ空间转载过三郎的一篇《世界的房租》,豆瓣日记里也存着。Google 的话是已经完全搜不到三郎的任何信息,不过刚刚我用他博客的链接:惡人語錄 - http://moodoflit.blogbus.com,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了互联网归档网站 Wayback Machine 上面翻了半天,找到了四篇被存了档的文章。机会难得,我就把它们放在豆瓣吧。
因为豆瓣日记没有页内链接的功能,我先放个简单的目录,再把本文放进去,跳转就靠搜索: 1. 烟中凌乱 - [感] 2. 雪 - [人] 3. 死在六点前 - [感] 4. 多想和你聊一聊 - [感]
烟中凌乱 - [感]
文/三郎
念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读古文。有时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总会有人替我寻找各种借口。后来高中时参加一场文学辩论赛,主题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是和红楼典故有关,语文老师就强迫我花一个月的时间粗读《红楼梦》,要求是“至少要把人物关系理清楚”。我那时从图书馆借了一本白话文译本想随手看看就罢了,结果没看完第一章就呼呼昏睡,直到今天也没能再鼓起勇气读下一句。不过还好辩论赛是赢了,幸亏台下的评委水准不高。
有一次那个高中语文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我一时觉得说不上来。要问我为什么,最牵强的答案可能是嫌厌词句之间那股清高的文人傲气,比如咏菊的诗,你咏就好了,非要顺带着贬一手其他的花,似乎只有通过表达对另一种态度的不屑,才能衬托高洁一般。不想语文老师听后大笑,只说了一句:“你才是心高气傲惯了。”后来也算是出了半个社会,种种现象让我烦躁不堪,特别是所谓的精英阶层,文艺派人士,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随便写几句话就能把别人挤兑到边缘地带去,好似至高点的统领者一样。那时候我向往西方社会无限的包容,以为那才是建立在踏实的文明史上的社会一样。年轻时(我现在依然年轻!)那种躁气,我倒是都还一直都保留着。
最近抽烟的时候,不仅胸口比往常痛得更加强烈,连食欲也开始迅速减退了。我想着可能到了戒烟的时候,却总舍不得掐断指尖上的那一点火。想起从十四岁开始抽烟到现在,六年烟龄,期间也从没人管过。相反,母亲每次去英国出差回北京,总给我带一条免税的外烟,后来背后听到别人说教我母亲,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儿子,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自己亏欠生活的,总有一天生活要报回来。”那之后我有很长几个月连续都没再抽烟了。不过那些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醒来又觉得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堆在那里清不出来一般,便用手伸到喉头催吐,接着就引来一阵不畅的头痛,半天吐不出东西来,我便拉着被子靠在床头看窗户外面的夜景,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刚开始抽烟那会儿,母亲新交往的男朋友是个她在天涯上认识的网友。有些晚上我半夜起床去厨房接水喝,路过母亲的卧室总听见支支吾吾讲电话的声音。一回我凑近去听,里面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好几段情话,我心里紧张,又不想让母亲察觉,就悄悄掩上门静静地回房间了。我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母亲却小声敲了敲卧室的门,我没有应声她就推门进来,问我怎么还不睡,我说不困。
那时我们住在望京,小区北门口人工池塘的假山旁种了一排合欢树。初夏的时候合欢开得很旺。一次路过我问母亲那是什么花,开得异常调皮,花瓣儿都不成形,杂乱无章的,好像一撮线球儿,在微风里绕来绕去找不到方向一样。那时我只记得合欢,直到后来高中做阅读讲到季羡林的《马缨花》,我才知道这另外一个名字。那篇文章我那时也没有读完,只记得题目了。后来季先生去世的时候引起一阵讨论,问别人你读过先生写的什么文章,十人里面有九个都说《马缨花》,说写得真美啊。我就觉得好笑,才又找出来读了。读完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好像和以前念的散文也没有任何差别似的。
那次电话以后没过多久母亲的男朋友就搬进了我家。他那时抽的是《红塔山》,母亲定了规矩,家里不能抽烟,他每次都跑到假山旁边儿的凉亭里坐着抽。夏天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白净净的体恤,拎着二两半的二锅头,边抽边喝。他肺那时也并不好,有时听他跟母亲说肺在隐隐作痛,母亲也从没劝他戒烟,只说少抽点儿可能会好。一天傍晚我读不进书,准备下楼去顺顺心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包《红塔山》搁在鞋柜上,就偷偷抽出来三根儿放在裤兜儿里。我躲在楼后面的林子里面把它们掏出来,才发觉身上没火,就跟一个过路的中年男人要。他好像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当时特别紧张,因为拿了火我不知道该点哪头儿,就豁出命去随便点。幸好对了,没把滤嘴儿给点着,那男人头也不回就走了,我在他背后咳嗽了几声。我不敢把烟吸进去,也不敢频繁地抽,只是两根手指夹着,风一吹,烟都飘到眼睛里面去了,呛得我直流眼泪。我不断地四顾张望,一有人经过我就把夹着烟的手放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要么就是扭过头去假装没事。那时候总觉得路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好像我是这身边所有议题的中心,好像劝我不要学抽烟,是所有人的义务。
有时也是傍晚时分下学回家,路过北门口的池塘,总看见余晖里的合欢半开半闭。黄昏小风里的这景色看多了,我心里慢慢就有了一种映衬,好像这个时候世界特别羞臊。
那天我只抽了一根,剩下两根还是揣在裤子口袋里。过了没几天,穿这条裤子去上课的时候,无聊之极就坐在位子上趴着睡觉,伸手一掏,发现口袋里面好多屑物,抓了一把出来,才发现全是挤碎的烟草。同桌的女生看到了,问我你口袋里都是些什么啊,我很冷漠地说:烟,抽么?她就鄙夷地扭过头去。
我的抽烟高峰期,是上了高中才开始的。那时我在成都,渐渐就不怎么抽红塔了,开始接触不同品种的外烟。隔壁宿舍有一个学打鼓的男孩儿抽屉里面总放着一包骄子,我们几个烟鬼老笑话他娘泡兮兮的,抽这种没什么力道的烟。那时抽烟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社交手段,特别是对于那些没什么本事成绩也不怎么拔尖的孩子。有本事,倒也不是说真有什么出众的才能,而是指打架闹事,勾帮结派的本事,这是我没勇气去做的;成绩拔尖儿,或者才华出众自然是年级上的中心人物。每次考完试发榜的时候,前面几名的讨论度在学校里绝不会亚于周杰伦、林俊杰什么的;还有各科的前几名,包括作文第一名第二名,感觉那是一个精英团体,外面的人努力地要挤到里面去,里面的人则抱成一团儿。常听到下课后那一群栋梁挤在走廊里嘲笑彼此或者自嘲说:“这一题你都做错还要脸么”或者“糟了,我这次考得巨差”之类的。听一次两次,觉得好羡慕啊,要是我能考到那么好的分就该满足死了;听多了,渐渐就没什么人理会,甚至都要翻个白眼儿,说句“炫耀个屁”。
我刚入学的时候不太适应新环境,哪个圈子都融不进去。有时候别的同学听我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问我是不是从北方来的,我很轻蔑地说:“北京”,他们就说哇!好拽啊!没过多久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件挺值得拽屁的事,如同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条能把自己从海底里捞上来的绳子一样,便更少说四川话了。
认识的一群烟友,都是隔壁宿舍的几个外班同学,那时我们对他们有这么一个称谓,就是“平行班的”。平行班,自然就是和实验班对立起来,形象的心理比喻,就好比白人对着黑人一样,刻板印象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儿。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性格本来就比较散漫,只是急着想找一个小圈子然后一头扎进去罢了,觉得只有那样,在学校这个“分类文明”里人才能活得有点儿底气,不然没什么存在感。我们有时体育课偷偷跑到教学楼五楼的女厕所抽烟,因为男厕所总有教务主任巡逻,估计是意识到了抽烟分子的活跃。而且那些主任也不管你是不是正在上大号小号,二话不说推门就冲进去,常让人产生不知道是主任还是流氓的错觉。女生厕所最好的就是没有小便池,都是隔间,显得很排列很密集,给人以容易隐蔽的假象。
我们一行人,每人一天一包儿烟,我更甚,有时一天两包儿。一下课就抽,回宿舍就跑到隔壁阳台上抽,聊的话题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相比较起来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听他们平行班怎么捉弄老师的,讲老师的笑话儿。比如谁上课的时候讲到激动把皮鞋都甩飞了什么的,无聊的故事能笑好久,不用刻意再去找新话题。实在想不出话来就瞎编一个,或者把其他的故事揉一揉,结合一下就成了新故事。这招在写作文里也特别好用,自己的素材少,就不停地揉别人的事儿,迅速能讲出一个道理来。这都是我在抽烟时学到的。
后来我们的抽烟阳台小聚会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可惜我不归她管,她就把情况上报给了我的班主任。我那时候的班主任,就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值得庆贺的是,所有老师里面我唯独和语文老师还有物理老头儿关系处得最好,所以待东窗事发班主任也没多说什么废话,只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住我隔壁姜老师家的电话,你打这个号码,让他租个房子给你。”
一个星期以后,我就被从宿舍隔离了出去,一个人搬到了教师公寓。
教师公寓楼底下也种了一园子的合欢。我刚搬进去的时候也正好是暮春,就看那些绒花恬不知耻地在风里摆来摆去,感觉活像一个个荡妇,傲得不行,格格不入。教师公寓听不到上课铃声,我就自己调了闹钟,以免错过早读。可刚开始的时候还是错过了,有时候一醒过来就是下午,班主任急得给姜老师家打电话,姜老师早上出去上课了也根本没人听。有一次班主任到公寓里敲门,我猛地从一个被人追杀的险恶的梦里惊醒了,发现原来只是错过了早课还庆幸了好一会儿。
只是抽烟的确变得不太方便了,因为姜老师有时会借着“给我送水果”之名跑进来查看我书包和抽屉,还有裤兜儿,枕头底下。我心里清楚,对待革命勇士嘛,被隔离了还不算完,二十四小时得有眼线监控着才保险,时时刻刻看你是不是犯了什么规。我和同学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们下课聚在一起聊天儿,我就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们下了晚课一起回宿舍洗澡,我就在操场上闲逛,如果遇上那些“平行班”的烟友,就聊上几句没什么内容的话,激情都没了。
那时我就开始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缓慢的躁郁期。宿舍不能成为我抽烟的掩护,我就在上英语课时逃课(我英语成绩当时特别好,老师就不怎么管我),一个人躲到厕所里抽。有一次我正抽着,忽然外面就下起了雨。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拿起抽了一半的烟头儿就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烫。第二天那个地方起了很大的一个泡,两周以后自己就消下去了,只是留下一大块烟疤,怎么都消不掉,现在还留在我左手腕上。
每隔几个月,我在回公寓的路上总能遇到舅舅提着一袋子水果站在合欢树丛里冲我招手。夏天的时候,风都是一小波一小波地刮过来,还带着燥气。看到他站在那儿嘴里叼一根烟,合欢树在旁边窸窸窣窣地吵,我心里就觉得烦。小时候我唯一对舅舅的好感,就是他会表演很多哄小孩儿的魔术,还会吐烟圈儿。那时候觉得特别神奇,长大了自己抽烟吐不出来,有一次和朋友喝酒,看见对方也张嘴就吐了一圈儿,便问这是怎么做到的。朋友就说:你把嘴张小点儿,舌头顶着上颌骨,然后把烟推出去别呼气就成了。我自己一试,果然灵,便再不对此事感到好奇。舅舅送来的水果我一放就是几个月,有时偶然翻出一袋子都长了霉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舅舅去世,骨灰安葬在了乐山,是大表姐花钱买的地。清明扫墓的时候我们坐母亲开的车去祭酒,大表姐在半途下车去路边的杂货铺买了包儿中华,说是顺便把烟烧了。
来年初春我返校去找语文老师办事,路过教师公寓楼下的那一园合欢树,看到微风吹过,枝头都开始抽芽了,好像万物都等着莺飞草长的四月一来,又可以骄傲地活一年。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儿刚买的云烟,点了一根在原地站了很久,边抽边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和老师辞别的时候,他把我叫住说要送我一本茶陵诗选,让我今后带在身上抽空就读一读。我抓抓头随手一翻,入了满眼的古诗古词,觉得一阵晕眩,还回不过神来。
后来我抽烟便戒不掉了。有一次回北京,路过团结湖公园儿坐在林子里抽烟,又看到了合欢树,看得我有些生厌。好像不知怎么回事儿被这些花草缠了一身,也被烟熏着,顺带着还染了不少岁月的倔气。便想起那本茶陵诗集,李东阳倒还真有一首咏合欢的诗句,说她是“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抽着抽着,风吹过来,合欢便开了。渐渐的我就也释怀了那种诗人的傲气,便决定烟还是不戒了。
历史上的今天:
雪 2011-06-16 评论
不幸的童年果然是上天给作家最好的礼物啊小宝 | 发表于2011-06-19 22:41:42 [回复]
誒寫得真好:)蘇枕書 | 发表于2011-06-19 21:05:30 [回复]
雪 - [人]
文/三郎 我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农村。 那个时候大伯的舅舅是家里唯一一个住在农村的人,尽管我当时年龄还小,对农村和城市没有什么太多的分辨。大伯的舅舅,我唤他做舅公,我出生后几年慢慢开始懂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在我现在的记忆当中,舅公下巴上留着一撮儿很长的白胡子,非常神似写《望大陆》的于又任。长大后,有次我看电视里面放纪录片讲到于又任,我就对我大伯说过他可和舅公长得真像。 2009年是对我们家来说是非常戏剧性的一年,不仅是我大伯和姑妈结婚的四十周年,也是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也是我奶奶的八十大寿,还有就是我舅公去世十周年了。大伯和姑妈就在奶奶生日那天包了一家酒楼的套间,宴请了很多家里的亲戚朋友。我们家族亲多眷广,所以当天来了很多我从来也没见过的远亲。不过还好宾客都把酒尽欢,没有什么生疏的隔阂。无意间有人提起舅公的去世,说那也算是近年来家里唯一的喜丧,所以谈起来并不觉得哀伤。奶奶便说希望她也能像舅公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完,只怕运气没有那么好,家人就七嘴八舌地开始安慰她。不过因为是舅公的忌年,当天家里工作的晚辈都没能敬奶奶红包,就把钱都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了。 姑妈在那次聚会以后,私下里给我念很多她和大伯交往时来往的书信。那时候他们写信,最后结尾处总是要落一首革命诗,我印象特别清楚的有最后两句:“革命精神永不落,朵朵金花向太阳”。姑妈一边给我读他们的信,一边穿插着讲一些那个时代的故事,大多数在我听来都特别荒唐,可是又觉得刺激,好像是看电影一样,画面感十足,情感也特别饱满。后来姑妈又告诉我说,关于她和我大伯结婚的这件事,舅公的确算是一大功臣,那几年正值“十年动荡”时期,我们家出身不是很好,可舅公却一直都对她百般照顾,我听了很是感动。 对于舅公的去世,我当年并不在老家。是隔了三年以后回去才听家里人说的。那时候我才恍然发觉我和舅公并不太熟悉,他只是我众多远亲当中的一个而已。09年冬天我离开成都的时候,竟然遇上了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漫天大雪。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想起我仅存的唯一一点有关舅公的记忆。 舅公和我大伯,他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我舅公这一辈子都没有进城里生活过。在他去世以前的两年,我去乡下看望过他一次,在他家还住了半个月长久的样子。 那时候正是初冬暮秋,天气也不太冷。舅公那一年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多半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只是他应该也没能预见两年后自己的去世,不过那时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希望自己能睡一睡就死了。 他当时住的地方,村户人家都靠山散着,周围全是自然生长的冬青还有针松。冬天来的时候,临近夜晚总听见林子里面传来的乌鸦叫,一个人要是独自从山上走夜路下来,应该是怪吓人的。据说当时四川农村都流行“冬闲”的说法,每逢初冬时节很多当地人就在山下的稻田里养泥鳅,每次路过那里都看见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儿踩着泥水在田地里抓泥鳅。我住在那儿的一段时间,舅公就让我也脱了衣服去和他们一起抓。我当时应该是怕冷,也有可能是怕泥鳅,总之是没有去。 舅公没有农地,他自己不种菜,平日也并无事可做。大伯每月都会给他寄一些生活费还有日常用品,但他都不怎么用的。自己家盖的房子也并不大,留有印象的也就只有一方书屋,里面的确有几本书,但听说他倒也不常读字。白天舅公一个人在家会在陶坛子里养些水仙一类的花草,还有就是云竹。听说春天云竹生长很旺,转眼就能顺着墙根儿爬上去,只是一过暮秋就开始发黄,如果不细心照料很快就蔫死了。不过舅公对待植物照料得比常人妥当,哪怕是换季,这些盆栽还是能熬过去。 四川的冬天是极少下雪的,反而是湿气很重。舅公腿病一犯就很少下床,能在床上坐一天。有时他很盼望能下大雪,就老问我不知道今年冬天会不会有雪来,多半都是没有的。 每逢天气一旦开始转凉,即便自己的身体再怎样虚弱,舅公总要忙着腌雪菜。我以为雪菜是他自己在山里挖的,后来才发现真是一种可爱的臆想,其实舅公都是从邻居家拿新鲜种的。四川人说雪菜,就是雪里蕻,有时还有人直接叫他青菜,因为在蜀地都有吃雪里蕻的习俗,腌泡菜的传统也被一代代传承下来。舅公可能是腌菜的大师,只是吃过他腌的雪里蕻的人,恐怕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舅公家的后院儿有一个很大的竹兜儿,还有一口土黄色的泡菜缸。每次腌菜,舅公就把新鲜的雪菜夹在后院儿调着的粗绳儿上晾上两天,晾之前从来也不洗,只是用一把生了锈的铁剪子除掉那些发黄的叶子和梗。我问他为什么不洗,舅公说洗了的菜腌起来容易发烂,就不能吃了。 晾好的菜一旦收下来,就到了我忙活的时候。舅公把雪菜铺在大竹兜儿里,铺一层就洒一层盐巴放几颗花椒还有小荤香,有时也加一些自己晒的辣子,然后叫我脱了袜子把脚用凉水洗净,擦干了水,就蹦达到兜子里去踩。踩雪菜乐趣十足,一个人踩还不够,舍里舍外的小伙伴儿都掺和近来才更欢乐。你一块我一块,深一脚浅一脚的,涨起来的地方就多踩几脚,直到把它们都踩平踩瘪为止。舅公在一旁也看得高兴,还不时地说:再给点儿劲儿,再给点儿劲儿。叶子里的水都被踩出来,青青的有点儿发红,我的脚就染了一股菜腥味儿,还混合着盐巴和胡椒的咸香气。舅公就拿来一块抹布使劲搓我的脚,边搓边说:今年腌的雪菜,味道肯定足。 把踩好的雪菜铺缸,放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拿出来下酒吃了。 舅公喜欢喝酒。我小时候舅公经常告诉我说,全中国,一半的酿酒大家都出在蜀地。可我那时候也偏不相信,似乎在印象当中还是爷爷的老家绍兴才有酿酒的风情,直到长大后忆起四川,才省悟巴蜀的确是名酒之乡。 舅公喝的花雕,自己却是不酿的。那时候村里有专门酿酒的坊子,不过要走下山很远的一段路,舅公腿脚不是很灵便,每次邻居家的男人要喝酒,就使唤家里的小儿顺道给舅公打一大壶提回来,舅公倒出酒来用白瓷碗盛着,一口一口喝得有滋有味。有次舅公使我掺着他一起下山去打酒喝,坡路很陡,天气转凉以后变得更不好走些,人的腿要是动得稍微慢了就控制不住地打寒颤。舅公一步一步却走得很稳妥,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用手拍拍我的脑门儿问我喜不喜欢喝酒。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就没有喝过,舅公就说要让我跟他一起喝第一回。当地人都把酿好的酒封坛,贮存在坊棚下面比较阴暗的地方,拿土红色的粗布条缠着封口,再用土泥把外围捂实,封布的上面还用毛笔写着家主的名字。舅公存了几坛,一个人也的确是喝不完,就常常分给另外一些独居的老人喝,也和酒坊的老先生一起边对棋边喝。酒坊的人对舅公都特别客气,帮他搬酒还给他很多自家煮的白花生。舅公接过坛子就很利落地把坛口的土都拨开,然后指着上面的字说,王中时,这就是你舅公的名字,以后你要是自己存了酒,就要写上你的名字,免得和别家的酒喝串了。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惯到我耳朵里,到现在也记得异常清楚。 酒坊的老板见舅公要给我倒酒,就上前阻拦,说给这么小的孩子喝是要烧脑袋的,弄不好会生病。于是老板自己请了我一碗用米泡的醪糟,还下了几个没有馅儿的小汤圆儿。我捧起碗来一咕噜就喝完了,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喝,就跑去向老板又打了一碗。舅公见我喝得欢快,自己就也来了酒兴,一连就喝了两三碗,粗糙的脸颊泛出了深红色的晕,把老态斑斑的皱纹都染平了。舅公也特别喜欢和晨酒, 平日里念叨的时候,就说初冬是酿酒和饮酒的好时节,冬天酿的酒不容易骚臭;每到清晨时分,风要是灌进了屋子里,只要小酌一口人很快就暖和起来,那种感觉恣意安惬,让人在冬天里也能把一天过得很有精神。 他去世几年以后,我倒是听另外一个爱喝酒的朋友告诉我:早晨喝酒醉一天;天天喝酒醉一生。 那年初冬一过,山上的林子就开始一天比一天显得寂寥冷清,山下的酒坊也慢慢停了工,只剩下一坛坛酿好的花雕积在棚子下面,封着口。山路回转,偶尔和舅公下到村里去四处转转,总能听见乌鸦叫,还有哪个人家小婴儿的哭闹声,随着哭声越来越听不明晰,深冬才蔓延开来。 舅公去世以后,有次清明时分我随大伯去给他上坟,浇的酒便是自家酿的花雕。只是腌雪菜的秘方失传了,现在奶奶常常问我舅公当年是怎么腌的,我光记得晾干踩实了,铺缸以后怎么过盐水,怎么上大石,怎么捞缸,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在北京生活的几年,每到深冬时节就遇上鹅毛一般的大雪。下雪的那些日子里面,身边匆忙过往的行人总是喜欢竖起领子背着风走,免得雪灌进自己的脖子在衣服里面化开来。早晨的时候暖气在屋子里面把人烤的很舒服,倒也不需要喝酒取暖了,更是找不到那种用泥封口还写着名字的酒酿。有时我踏着雪走在外面的街道上,忽然停下来点一根烟在手里,一个人能在雪地里站好久。
历史上的今天:
烟中凌乱 2011-06-16
死在六点前 - [感]
我到美国这几年,裤兜里面一直延续着只剩下两美元的窘境,经常饿得连饭都吃不起。有一次朋友取笑我,说:“你这种人,活不下去还死要面子,能蹭一顿是一顿啊,该借的时候就问人借,该要的时候就张嘴要”。可我到现在为止,经历了无数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胃部挣扎,依然从没向谁开过口。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真是过得很操蛋。
我来美第一年就搬进了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室友挺多,除我以外四个男的,三个白人一个黑人,关系处得相当好。和我一起住在二楼的有个男孩儿叫Brian,一个月前已经搬走了,但还一直和我保持联系,偶尔会发短信来叫我一起出去下馆子。每次我回复他说:“我兜里一分钱都不剩了”,他总是说:“又没让你付”。其实美国人特别不喜欢讲钱,社交关系上也鲜有用钱买人情的“礼数”,你若以为用钱能买到什么朋友,那在美国真是行不通的,有时还会产生副作用。比如有次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吃饭,其中除了我和另外一个中国男孩儿以外,其余都是美国人,结帐的时候大家都是各自付各自的,到了给小费的时候每个人掏了4刀左右,单我那位豪迈的中国朋友给了6刀。有个美国人对他说小费给到给账单的百分之十五就可以了,不要多给,他还是把钱放下就走了。后来有一次他私底下跟我说,他到美国以后一直都多给一些小费,不要让美国人觉得亚洲男人小气,有助于改善我们的形象问题。我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这样做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也不认为他这是什么所谓的“意识形态的陋习”,只是后来每次吃饭,他照样多给,我还是只给百分之十五,多了我的确也掏不出来啊。互不侵犯,互相尊重。 Brian住的房间是master bedroom,比我住的那间小阁楼一样的卧室大了不下两倍,生活上也比我这样的穷留学生富裕很多。我从没见他做过饭,冰箱里堆的都是他买的速冻食品,要么就看他提着一袋子外卖,抓着一大包美国非常流行的一家墨西哥快餐店卖的Burrito啃得津津有味。有一回他带我去吃这种Burrito,吃得我泪流满面的,心里一直起痉挛,每咬一口就为终于可以犒劳自己可怜的胃而感动。我的情绪还真是戏剧化。 我饿得不行的时候是根本睡不着觉的,有时候第二天一大早还有八点钟的晨课,前一天的晚上因为肚子里面没食折腾了一宿都没法安宁,结果起一大早去上课更是雪上加霜,上完课回到家基本就已经呈半死状态了。我根本不敢照镜子,那面黄肌瘦的不能看,看了自己都想赶紧给自己写块墓碑。凌晨的时段是整个过程当中最难煎熬的,还有就是天光大亮前的黎明,双眼已经麻木了,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已经想不了了,脑瘫。这时候太阳慢慢在外面升起来,一点点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溜进屋子,余光看到微亮的那一刹那真是生不如死,极度的困倦和痛苦的饥饿感搅成一团在你体内倒腾,眼睛受到光线刺激一打泡儿,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了。那时候我才真正的感觉到生活是多么摧残人的一件事,什么电视连续剧里面演的婆媳关系,什么科特考本在涅盘乐队里面繁复呻吟人生多少烦扰,什么罗素写的《我为何而生》,在那一刻根本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给我块儿面包我什么都不去想了。 冰箱里存放了很多黑啤,还有就是柜子里面堆着的几大条儿香烟,在很多时候都帮了我不小的忙。喝了酒抽了烟,我就开始厌食,什么都不想吃,到了后来甚至靠着这些垃圾过日子。有一次我的黑人室友Morrison带了一个回家ONS的女人,早上起床到楼上冰箱里找饮料喝,看到我一个人一大早不到六点多钟就坐在deck上抽烟,她就敲敲deck的玻璃门问我怎么起这么早,我晃晃手里的烟和酒,就说:“饿得睡不着”。她说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话,别骗你的胃。我当时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有智慧,结果一上楼我突然觉得:靠,你也别骗你的生殖器。 Brian特别喜欢写作,反正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作家,夏天的时候就关在房间里光着身子写小说,写剧本,有时候还会把他写的故事拿来给我念,问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受这类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儿。他虽说比我过得滋润,但好歹是个文学青年,不要以为白人的文学青年和国内的有什么差别,追求的就是“不同凡响”的生活状态,也是一天一包儿烟一打黑啤的,醉起来就颓废得不行,非要我也陪着一起大骂什么都suck:life sucks, friend sucks, sex sucks, car sucks, school sucks, paper sucks, laundry sucks, 连门口的sunset hill Dr也sucks,总之就是everything sucks。我跟他说那段时间失眠得厉害,没有告诉他原因,结果他就扔给我一大罐安定片一类的东西,我连药名都没看清就拿走了。最后我对药上了瘾,每天睡觉前总要吃两颗才安心。刚开始作用特别明显,无论肚子瘪到了什么程度,几片药咽下去头一昏倒下就沉了;越到后来药的作用越不明显,但我吃药成了习惯,不吃反而更睡不着。那段时间我正在写工程课的期末论文,熬夜熬到早上也还是坚持吃两颗睡两个小时,然后把闹钟调成最大音量加循环震动,醒来以后头就痛得厉害。 那时候我常骑着自己的scooter飘在路上,看着身边退去的风景,感叹自己这才二十岁没有出头啊。 于是又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第一年的绘图课上我遇到一个波兰裔的美国男孩儿叫Mark(这故事我是不是讲了很多遍了?那不如再讲一遍!),他是第一个教会我抽大麻的人。我来美国以前听了不少关于大麻的传闻,神乎其神,酷劲儿十足。老电影里面那些伸张正义爱好和平美丽新世界的嬉皮们,还有那些在镁光灯下穿着紧身裤扭着屁小股的六十年代歌手,都是些世人眼中的大麻英雄。我呢,作为一个活了没几年的新一代无赖,倒是没像别人那样崇拜过谁,只是好奇这些以前没尝过的玩意儿。 于是那天周五绘图课一结束,Mark跟我说:“走,我带你去玩儿点儿有意思的东西”的时候,我想也没多想就跟着他上车了。到他家以后直接就被领到了他的卧室,墙上贴满了裸体女生的海报,还有就是散了一地版的专辑,都是些电子垃圾。Mark从他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儿,打开给我炫耀他上高中时参加校游泳队的几年获得的一系列州际比赛奖牌,一大盒子攒下来起码不下70多块,摇晃起来咣当直响,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在三年内游那么多次泳,参加那么多比赛。他当时特别骄傲地看着我说:“就因为这个我已经泡了不少女生了”。我听后开怀大笑。他跟我一边儿大,同是九零年生人,月份都是一个,日子前后差了两天,我们已经变得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了…又或者说男人天生就是一样的,不是前段时间还有调查出来证明么,男人每隔七秒钟就会联想到性,所以女人在男人面前都是六秒内吃完一根香肠,不然就会浑身不自在。 我看着他金发碧眼的,身材壮实又高挑,标标准准的白人帅哥样,就说:“嗯,那看来你泡姑娘的确不成问题”。 他从抽屉最里面翻出一小包儿装着草的袋子,右手在嘴前比了一个抽烟的动作,我当下就意会了。我点点头说:“嗯,high一把”。心里反分激动。他说:“剩得不多了,今天我给你free bite,以后不要一直管我要哦,很贵的”。我也没长期抽大麻的打算。 我们来到Mark家的Pool house,游泳池脏得不行,水面上都浮着落叶和一些水垢。他拿了一个矿泉水瓶,先在里面灌满了水,然后用点烟器把瓶口封紧,把草铺在点烟器上层,然后在瓶底扎了一个洞,迅速划了根火柴把草点燃....然后我们就像傻子一样看着瓶子里面的水咕咚咕咚地从下面的漏洞里面望游泳池里落,迷烟瞬间就从瓶底挤满了一整个矿泉水瓶。Mark迅速把点烟器卷开,然后把瓶子递过来说:“快,中国人优先”。我就对着吸了一大口。 模糊记忆中我和Mark又左摇右摆地恍回了他的卧室,还是同样模糊的记忆当中他对我说: “我参加了好多游泳比赛,没得过一次金牌,后来就没再游了,反正永远得不了金牌”。 我真讨厌大麻,它让我头疼。 后来我还是一直经历着没饭吃的日子,还是一直不肯伸手向别人要钱讨饭。有一次我下了课饿得不行,蹲在机房门口的地上捂着肚子想缓冲几分钟,被同班的一个女生看到了坚持要给我买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我摆摆手说没关系,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到底在坚持什么,饿得两眼昏花了都还不肯向自己身上那股令人讨厌的傲气低头,这是什么心理呢?我还要不要活了呢?如果这世上有饿肚子大赛,Mark,我给你捧个金牌回来! 第一年圣诞节一过,有个朋友也要来美国念书了,申请的是次年秋季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给我打电话,说去一所排名七十多的学校。我问他喜不喜欢那所学校,他说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自己也没调查,都是中介帮着搞的。我说这不行啊,你来之前得好好调查,免得最后搞得像我一样悲催。没想到他一下子就不耐烦了,说:“还调查什么呢?老子本来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没钱念啊!学费根本伤不起…我后来想了想奖学金也别申请了,反正我这点儿本事也申请不上,这生活不是操蛋是什么”。 这生活不是操蛋是什么。我挂下电话以后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夜没睡的萧条感,身体重得不听话了,家里的粮食也又开始不够吃了。我打开抽屉想翻出那瓶安定片,找了许久没有找到,才想起Brian上个月已经搬走了,连带着把药一起带走了,还有就是…把当初他的那些“sucks”也带走了,一个也没给我留下。而那个想要通过多给小费建立人际信心的中国男孩儿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出去吃过饭了,不过我估计他现在应该还是坚持给超过百分之十五的费用…Mark,去年年底学期一结束,他就离开弗州回了南卡,走之前连句再见都没跟我说,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曾经混在一起抽着大麻,告诉我他得不了金牌而已。 可是偏偏是他们这样留下的我,还饿着肚子躺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坚持着一些蠢事,并且一面看着渐亮的天光,一面告诉自己说:有些关乎生活的信念,绝他妈不能死在早上六点前。 肚子就又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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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田亨的农场 | 发表于2011-06-26 17:18:28 [回复]
多想和你聊一聊 - [感]
我上初中一年级那年,十三岁左右。生日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好像还是挺不错的牌子。我生日正好在国庆前后,那时候过节,天安门广场流行花灯展,五光十色的,白天里面观览人群络绎不绝,我没办法从他们之间区别本地人和外来客,在我眼里都显得一样躁气。傍晚过后,我搬出小自行车儿一个人骑上了长安街,落日夕阳金光灿灿,把节日的彩灯衬饰得很拿俏,行道树带着股骚劲儿,中南海的红墙无止尽地延伸,不过听别人说,骑到尽头就能到达以前的新华门了。
念初中时我有个毛病,就是嗓子不好,变声比别人早几年,说起话来听着像女孩儿,唱歌儿一唱到高音就破嗓。有一回极其荣誉地被老师授予做“国旗下的演讲”的机会,上了台,稿子背到一半儿就破音了,台下几百名师生一阵瘪笑,站在身边和我搭档的女生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又迅速努力转成一阵干咳,当时我就觉得要是能掌握瞬间转移就好了,马上把自己变到埃及金字塔里去,找个棺材封起来。后来我多了一个外号儿,就是小太监。其实叫这外号的人多半没什么恶意,我现在真心这样觉得,想想看,十几岁出头儿,没那么多恶心的习气,就图一个好玩儿而已,甚至有些人后来跟我说,那时就觉得亲切,关系不用处得那么紧张。可当时我年级也小,起码的羞耻心是有的,觉得自己特别不喜欢这个外号儿。男人就是男人,你们有的东西我也有,一样儿也不差,功能挺齐全的,只是发育没赶上大众潮流,迷幻电音里面插了句李宇春而已,小众了,没必要贴个标签儿,我也不是商品。没成想这外号儿在年级上传开了,不明真相的小群众们一见到我都不称呼名字,劈头就是一句:“哎!叫你呢,不男不女的”,回想起来挺杯具人生的,有种英雄主义色彩。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儿,姓宋,平时低调得不行,成绩也是特别好,尤其是英语。我记得那时候写英语作文,留美多年的老师对全班说她感觉自己和宋同学的英语水平是在同一个层面上的,没什么资格当她的老师,全班哗然,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我呢,心高气傲,说话声音虽然尖锐了没什么阳刚气,骨子里面流的是大男子主义的血,小小年级就懂得爱一个人就要冷淡她,所以对她很不待见,成天演出一副不把人家放在眼里的样子,那演技要是能坚持下去,我觉得现在当个二流演员应该还勉强能看。不过没想到我这戏码的效果不怎么好,宋姑娘也很不待见我,常常冷眼相对,对我也是爱搭不理的。说真的,我没什么骨气和本事,生性有些顽劣,成绩那时候更是比不过别人,身上真是没有多少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还带着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自信,这样的男孩儿其实真的很贱,现在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但的确也过去很多年了。
我性格一直被身边的人认为不好。最被人说道的就是张扬的行为,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学会低调,就是从小时候培养起来的。什么公开演讲,什么征文比赛,全被我一手包揽了,只是也没见得出什么傲人的成绩,都是些小打小闹,在自己的圈子里刮了阵风,没留下多少值得谈起的事情。不过那时我们年级主任兼任了思想政治课老师,她对我倒的确还挺情有独钟的,每次课题演讲,多半都要分我一杯羹。讲得多了杂了,她就当着众人面说:这小孩儿,口才这么好,二十年后是个伟人。嗯,她那时口中说的二十年,目前过了七年了,不知道后面十三年会不会有什么改变,反正现在我是一个人面黄肌瘦地抽着骆驼牌儿的薄荷烟,混迹在美国一所毫不知名的大学,吃了睡,睡了吃,有时还没得吃,没得睡。当然这是后面的事儿了。
所以初中的时候我人际关系挺复杂。那时班里有个班霸,脾气冲得不行,纵横江湖多少年,光是留级就留了三次,不幸又被我们这一届撞上了,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让他看得不爽,估计是平时太跳梁小丑了,不招人待见,就对我破口大骂,太监宦官什么都骂出来了。当时正上晚自习,大家都安静,气氛挺悲催的,有种百年荒凉的孤寂感。我没怎么敢回话,面对比自己彪悍的动物不能轻易怒气用事,路上碰见老虎别一个脑袋扎进去拼个你死我活的,斗不过的东西,任凭你多大心气也还是斗不过,我那时候就是这么相信的。同桌的一个女生冲我挤眉弄眼,用嘴形给我打哑语,貌似是说了一句:啥别说。当然她说的也有可能是:傻逼了。我当时紧张得不行没管那么多。
我转过头去看了眼自己喜欢的宋姑娘,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估计已经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境界了,那感觉跟不染尘世的仙女儿一样;我又抬头看了看当时监管晚自习的语文老师,他的态度挺好的,我到现在也觉得他这件事情处理得特别好:埋下头去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于是我很镇定地把手里的书放下,一个人走出了教室,临出门那个语文老师还冲着我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儿?我顿时晕眩,这个问题你倒真还是比较关心。
我一个人坐在花坛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我想起过生日的时候自己骑一辆自行车儿逍遥走趟长安街,结果那个一如风的小屁孩儿,如今还挺不扶把。
后来我变声的问题随着年龄激增就慢慢解决引退了。那时候我上高中,因为户口原因离开北京滚回了成都,开始写些稿子,参加了几次比赛,拿了写没什么含金量的奖,发表了些不那么靠谱的文章。几个编辑是那时候我比较熟落的,都是二、三流的杂志,平时也没几个人读,受众估计文化水平也高不到哪儿去,我这个不算文盲的高中水平学生基本还是卖弄了几手儿,得过且过了。虽然话是这样讲,但是心气还是没能戒掉。
第一次发表简直顺利得不行,因为是自己投的稿件,没过仨月稿酬就到手了,当晚就出校和几个朋友吃了顿火锅,两打雪啤的钱,快活一晚上就花光了。后来文章拿了奖,编辑就开始主动上来约稿,敲给我五天的档期写一篇我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活儿,我收到约稿的当下就迷乱了。于是我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人生当中第一个赶稿期。基本上就和以前自己见过的杂编没什么两样,屁事儿一堆,烟不离手,头发不洗被子不叠,乱糟糟地过日子。辛苦敲字儿,空下来还要给配图拍照。我当时用了一款老版的佳能,是姨父送的,根本不懂摄影,胡乱按快门。把截稿的期限贴在电脑屏幕背后的墙上,用荧光笔圈起来,手指在键盘上一空下来,目光就对着那一坨屎黄色的日期,楞得像个二傻子,神经一紧,赶快又弯下头去盯着屏幕,脑袋里面空的,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送不出。
稿子赶出来,编辑看了说不能用的,写得太消极了,没什么希望诞生的结尾,情感很不真挚,也不能引起读者共鸣,就推回去重新改,又多给了三天。
我那三天一躺在床上就开始想,这情感是在什么地方不够真挚,想了许久想不出,倒是回忆起几年前有个歌手叫谷峰,后来慢慢的没有他的什么消息了。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一次青歌赛,觉得那些得第一名的歌手唱得真好,挺羡慕的,后来在一篇采访报道里听谷峰说他当年也参加了青歌赛,也获了奖,但是情节有点儿曲折。他当时写了首歌儿,歌名是什么早就没记住了,反正里面有句歌词,貌似他写的是“摇摇晃晃走在街上,管它是什么模样…”结果青歌赛的评委用“上面”的指导精神对他说:这词有点儿不健康,跟二溜子差不多了,对人民群众有所误导,建议改换一下。谷峰当时理解不了这种“上面的精神”,不过后来参加决赛他的歌词就变成了“无忧无虑走在街上,快乐是我的模样…”。有时候我出门走在街上,就想找几个无忧无虑快乐是他模样的人,还真没见到几个,不过的确也有,只不过多数是些衣不蔽体的人,树荫下乘凉看着倒的确还挺快乐。
我那时就跟我朋友说:算了不改了,为了一顿雪啤的钱我还不够自己折腾的。
不过后来文章还是改了,发表了,钱拿到手了,我毕业了,没人和我喝雪啤了。
毕业以后我就坐小飞机来了美国,郁结的时候就在网上写点儿自己的破事儿,吐嘈吐嘈生活。前几天一个编辑看到我写的文,发邮件敲我发表的事,又说到要改稿。我那篇文章写自己饿肚子的事儿,大白话讲了个平凡的故事,写了些我遇到的没谱的人,有抽大麻的,有对生活不满的。编辑说要改稿,我就问她你们是不是想让我写出在“饿”中仍然坚持理想的感觉,他们第二天回我邮件连说了三声“对”。我不觉得可笑,我也不觉得编辑和杂志的水平不高,相反,我现在特别乐意这样改,可能我们的人民群众真的受不得半点误导,快乐嘛,希望嘛,理想嘛,谁不在乎。
只是我突然想到了这些琐事,想起我学不会低调的那年,根本没能骑到中南海尽头的新华门,也许骑到了,只是我认不出它了而已,有种“上面”的精神在那儿挡着,我碰不到门里面的世界;我被叫太监那年,根本没能追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现在的姑娘自己很会照顾自己,不需要傻子一样的男人给一个宽厚的肩膀,毕竟自身都难保;我修改第一份约稿的那年,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真挚的情感,对这个世界来说,真挚的东西也并不一定就真实。
于是我觉得特想和你聊一聊,关于心气这件破事儿。
评论
亦心有戚戚~中学时学习好时心情好被老师斥为骄傲不收敛,自我放任学习不好时看着学习差的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觉得大脑里所想所感受的东西都和他人不同,不在乎同学老师的关系,感到被束缚被压抑~后来经历了更多的路和人,还是明白心气这个东西,可以有,而且有必要一直有,但对己不对人,也是实实在在的,没必要和环境作对了,也许是妥协?但是是清醒的妥协吧。晏小衫 | 发表于2011-06-26 20:35:40 [回复]
喜欢你的文字 加油小小三郎回复cici1223s说:一起加!我现在就加去,是该睡觉了= =2011-06-26 16:59:27cici1223s | 发表于2011-06-26 17:06:32 [回复]
但这些都是假的,就是因为“心气”这个东西。倒是现在真正好了,因为看到了更多的事,更多的人,觉得暂时没什么可计较了,还有好多其他烦恼的东西堆在眼前,应接不暇呢。 我很喜欢你文章里的一种东西,我也讲不清,也许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劲儿吧,特别喜欢。 叹,我现在啰嗦的跟ばちゃん似的。。老了! (囧,评论有字数限制,故而发了两段,抱歉)蘇枕書 | 发表于2011-06-26 16:19:18 [回复]
心有戚戚,很多东西都特别有同感。我比你早念几年书,那会儿在学校和班里的处境和你这篇里写的很是相似。只是那会儿我特别掩藏着这股子心气,唯恐让别人识破(其实别人早识破了,特鄙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取悦别人,取悦父母,取悦老师,取悦同学,就怕被人敌视,被人孤立。小小三郎回复蘇枕書说:谢谢回复=]我最近都快忙疯了...连着接了三份杂志的活儿...说真的,近来也是心情不好,复杂,解释不清,想到一些事儿才抽空记录下来。等忙完这阵好好整理整理。眼看截稿就到期了,我还得辛苦一周左右,等忙完这阵好好看看书。对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心气这件事,对己不对人,我觉得说得还是有道理的2011-06-26 16:27:47蘇枕書 | 发表于2011-06-26 16:00:37 [回复]
祝三郎一切都好吧。